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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总为相思老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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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狼狈的少女瑟缩在椅子里,一双眼珠惊恐地转来转去,紧紧盯着站在她面前弯腰打量的白水晶。
——白水晶歪着头左看右看,半晌,转过脸去疑惑问身旁的殷果:“我俩真的很像么?”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少女脸上刮了两下,举到眼前搓了搓指尖,看着细粉簌簌而下,皱眉道:“胭脂水粉抹这么厚,糊墙么?我哪有这么差劲的品味!”
白水晶生性活泼热情,又好玩好动,殷果与她厮混才半日,便已心甘情愿地屁颠屁颠跟着她转了,但仍以白纱遮住口鼻,不愿以残缺容貌示人。
殷果小声道:“新娘子浓妆艳抹原就是寻常事。她的本来面目被这些花里胡哨的珠宝首饰、胭脂粉黛遮掩了,容貌即便有差,也不会引人怀疑。”
他口齿虽然含糊不清,但是心思细腻敏锐,成年人亦多有不如。白水晶恍然点头,转向那少女,大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颤抖着嘴唇,声如蚊蚋,白水晶要使劲凑近她面前才勉强能听得清楚:“季……季语蝶。”
白水晶哼了一声:“你为何要冒充本姑娘?”
季语蝶颤声道:“他们……他们以我父母幼弟性命相胁,我……不敢不从,他们、他们都是魔鬼、魔鬼!”她身子抖得如风中枯叶,蓦地双手抱头,尖声惊叫起来:“啊啊啊啊啊!魔鬼!魔鬼!”
白水晶猝不及防,惊得急忙拉着殷果向后跳开,怒道:“你吵什么!”却见季语蝶双眼瞪得大大的,全身痉挛,口角吐出白沫,嗓音尖锐嘶哑,不似人声。她不由得也害怕起来,忽觉耳畔风动,一个人影倏然抢上前来,左手食指点在季语蝶额间,正是叶飘零,只见她微微蹙眉运功,一股凛冽真气已透过指尖传入季语蝶体内。季语蝶狠狠打了个哆嗦,眼神安静下来,不再尖叫,只是呼吸粗重,仍然紧紧抱着双肩害怕地抖作一团,茫然四顾。
叶飘零看着季语蝶点点头,语音里略略带了一点柔和之意:“你不用怕,我劫你到此,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要和你成亲之人,与我师父有些渊源。我不愿他受了五木教的欺骗,但也不想多生事端,所以男装蒙面,改变嗓音,假托采花贼游龙飞之名将你掳走。你放心,姓游的素来臭名昭著,又死无对证,如今你多半已被认定是绝无生理。五木教心怀鬼胎,不会认真找你;至于万柳堂对这门亲事本就勉强,更是巴不得敷衍了事。你只需在此地躲上数月,待得他们双方偃旗息鼓,我会送你回家去。”
她顿了顿,目光凝注在少女脸上,缓缓道:“不过,五木教一贯无利不起早,大费周章地弄了你来冒充,必有所图,绝不只是拜个堂入个洞房那么简单……你坦白对我讲,他们可有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季语蝶原本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发抖,闻听她这句发问,忽然像是又触动了某种可怕的回忆,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眼中又有癫狂之色。江思琦急忙上前,将一颗朱红色的小小药丸迅速塞入她口中,又按住了她的腕脉细查片刻,皱起眉来,喃喃道:“奇怪、奇怪……”又取过金针,刺破她手指,凑到鼻端嗅了嗅,沉吟不语,将金针递到叶飘零手上。
叶飘零接过金针,嗅了几下,只觉针头的血迹中微带一丝淡淡的甜腻之气,似花香又似乳香,她眉梢微挑,思索片刻,忽然冷笑起来:“下了好大血本,连‘花下风流’都用上了。”
江思琦神情轻震,失声道:“‘花下风流’?原来真有这种传说中的蛊术!”
叶飘零不看他,只点了点头,沉声道:“南疆巫蛊盛行,大小教派倾轧不断,五木教能够传承三百余年而不倒,自然是有些独到之处。‘花下风流’便是其中一种,将蛊虫种于女子体内,以血饲蛊。一旦男子与之略有肌肤相亲,便会不受控制地被其蛊惑,从此言听计从、忠诚不二,再荒唐离谱的要求,也必会赴汤蹈火为她做到,哪怕是自灭满门都绝无怨言。而且自始至终神智清楚,举动如常,远比寻常的傀儡之术活泛得多,旁人只会当作是色令智昏,不疑有他。”
她唇角泛起冷笑:“原来这就是五木教的打算,便是日后察觉新娘是假的也无妨,只要能混个三五日,哄得血气方刚的新郎倌儿上了婚床,糊里糊涂把生米煮成熟饭,从此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甘心给五木教卖命了。”
白水晶已经听得惊呆了,喃喃道:“我竟不知五木教中还有这种手段……”
叶飘零眼中微露不忍之色:“你是白老头儿的宝贝,自然不会有人敢把脑筋动到你头上来。‘花下风流’的种蛊过程惨烈无比——”
她摇摇头,不忍明言——“花下风流”种蛊时需将女子赤身泡在药汤中,再将蛊虫放入,令其在药物刺激下狂性大发、强行钻进女子体内,其过程不仅十分屈辱,而且痛不可当。
白水晶看向季语蝶的眼中已带了几分怜悯:“那、那可有办法解么?”
叶飘零有些无奈地摊摊手:“解蛊之法我也不知,不过……”她看着白水晶,忽然笑了笑:“既有你在,那就好办了。”
白水晶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尖:“啊?我?”
季语蝶平躺在床上,叶飘零点了她全身穴道,令她动弹不得,再打入一道真气护住她心脉,轻轻掀开她的衣角,将一小团黑乎乎的黏稠膏体涂抹在她小腹上的神阙穴处。
白水晶苦着脸站在一边,挥舞着包扎好的手腕:“零姐,你不是耍我的吧?剪了我的头发烧成灰,又要我滴血在里面——这算是哪门子的解药啊?”
叶飘零头也不抬地道:“白老头难道没有同你讲过?你的母亲是上一任的桃木令主,你从娘胎里就日日与这些蛊虫混在一起,早就百毒不侵,全身上下都是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白水晶惊诧得目瞪口呆,竟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等能耐,却见季语蝶陡然间双目睁大,面容扭曲,全身都激烈战栗起来,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痛楚,若不是穴道被封,大约早已嘶吼出声。小腹之上忽然突兀地隆起一块鲜红的鼓包,足有鸡蛋大小,颤动不休,仿佛有什么活物在其中急于破茧而出。
叶飘零眉梢轻扬,迅速抓过身侧的小刀,指间寒光一闪,已干脆利落地将鼓包处的肌肤挑破,一只奇形怪状的红色虫子随着鲜血一起涌出,滚落在地。
那虫子外形长得像个胖乎乎的四脚蜘蛛,虽然受伤却尚未死透,落地后四只细长多节的足立即伸开,想要逃走。边上的殷果反应很快,赶上去狠狠一脚踩下,直接将蛊虫踩作了一滩脓血。
季语蝶满头冷汗,已经痛得晕了过去。守在一旁的江思琦抢步上前,探了探她的脉息,向叶飘零轻轻点头:“不碍事。”
叶飘零微微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行了,蛊已解了……”
话音未落,她骤然趔趄了一下,仿佛站立不稳,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单手死死按住了额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殷果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了她,惊叫道:“飘姨!”
室内弥漫着梦甜香的馥郁气息,殷缘的十指指尖轻搭在叶飘零头部数处要穴上徐徐按压,他所修习的内功名为“春风动”,温淳绵长,以内劲透入穴位,效力远胜江思琦的金针。叶飘零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感觉颅脑中刀割斧凿般的疼痛终于偃旗息鼓、慢慢远去。
江思琦吁了口气,向殷缘道:“行了。亏得有你在,能帮她缓上一缓,梦甜香的分量真的不能再加了。”
叶飘零静静闭着眼睛,单薄的唇上无甚血色,脸上没了那对幽深黑眸的点缀,只余一片瘦削的苍白,纤长细软的睫毛反而清晰起来,根根分明,莫名地显出几分不同于平日的柔弱。殷缘与她相识十几年,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一面的,忽然觉得胸腔深处某个位置似乎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悚然一惊,急忙把目光转向江思琦,声音里不自禁地带了几分火气:“她这样子……多久了?若不是这次在我眼皮底下发作起来,你们是不是还准备一直瞒我?”
江思琦无奈地摊开双手:“她头部留有当年坠崖留下的旧伤,发作起来就会疼痛欲裂,已经是老毛病了。这些年来我想了很多法子,始终不能根治,只能勉强靠金针刺穴和梦甜香来缓解疼痛。”
他叹了口气,不错眼地看着叶飘零:“阿喂,这伤曾让你失忆三年,能醒来已是万分运气。若再来几次,恐怕你会再次陷入失忆,或者更糟……神智尽失、甚至痴傻。”
他顿了顿:“以我目前的能力,无法让你痊愈。除非你肯从此散去一身修为,余生做一寻常女子,我或可尽力一试,令此疾不再发作,保你平安终老。”
叶飘零闭着眼睛,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由于疼痛和药物的作用,她的意识有些迷离和恍惚,再撑不住平日里那层清冷寡言的外壳,心里所想所念,皆在唇齿间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伺机而出。
她喃喃呓语:“自我记事起,便在乞讨流浪……初遇蕊儿的时候,她才六岁……在一个破庙里,那个猥琐的老光棍已经把她的裤子都扒下来了……”
站在旁边的殷缘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额角青筋暴起。
叶飘零的脸上仍然平静,续道:“……我手里攥着半块砖头躲在角落,趁那老混蛋不注意,扑上去照着他的脑袋狠狠来了一下。可惜人小力气不足,他虽然流了血,却没有完全晕倒,一把就将我掀翻到地上,狠命踹我踩我……我以为我死定了,然后,师父出现了……”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仿佛又感到了那个黑衣男子枯瘦而劲硬的大手覆在她的手掌上,将她轻轻拉起——那手算不上温暖,指尖微带凉意,却无比地稳定和安心。
男子清冷的声音仿佛仍在她耳边:“我给不了你什么平安喜乐的生活,跟着我是不是能活得更久一点,我亦不能承诺。但是,我教给你的,至少可以做到让你无人能欺,无人敢辱,守你想守之地,护你想护之人——你、愿意么?”
幼小的她努力撑开肿胀流血的眼皮,黑眸从缝隙里静静打量着眼前风霜清隽的男子,几乎片刻犹豫都没有,轻而坚决地点了下头。
“——我自小就在颠沛流离,每一日每一日盘算的,都是如何挣扎活命。我没想过要做个好人,我只是想能做个活人。我师父算不上什么好人,他教我的,也算不上是一门好手艺,但至少是一门能让我有力自保、好好活着的手艺……”
她的声音轻而坚决,一如昔年:“我不会舍弃!”
江思琦怔怔望着叶飘零,神情复杂,眼眸深处仿佛有极深的雾气渐渐凝聚,他不易察觉地抬了抬手,仿佛想要去抚平她轻蹙的眉尖,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颓然放下。
陆紫樱一脚踏进门来,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头的火气猛地窜起半天高,重重地哼了两声:“怎么?又犯病啦?是疯了还是傻了啊?犯得还真是时候啊,正好让某些人有机会过来心疼怜惜——”
江思琦沉下脸来,厉声打断了她:“紫樱!”
陆紫樱委屈的泪花在眼底打转,狠狠顿足道:“说她一句你都舍不得吗?你、你就是护着她!”声音里已带着些许呜咽之意,猛一个转身,重重地摔门跑走了。
江思琦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向叶飘零解释道:“紫樱就是这么个脾气。她自小没了爹娘,甚是可怜,时常的患得患失。当年我送了你那枝紫竹箫……咳咳,她不免总有些……那个、那个……她的话,你别在意。”
叶飘零半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向他瞥了一眼:“哦?你确定要她跟我比惨么?”
江思琦顿时哑然,叶飘零自小便是孤儿,不知父母家乡,连名字都没有,在乞丐群中混迹流浪,挨饿受冻、遭人欺辱打骂皆是寻常事,直至九岁时遇上师父叶知秋,才结束了漂泊的生活,却又得被迫接受训练成为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与她相比,陆紫樱简直算得上是蜜罐里泡大的。
叶飘零见他神色尴尬,轻轻一笑,难得地转圜打趣起来:“你若真心想让我少吃她几句挤兑,就抓紧再加把劲,快快跟她生上十个八个娃娃,忙她个天昏地暗,她自然就再不会有什么闲心跟我阴阳怪气地闹这些陈年老醋了。”
江思琦心里忽然有一股无名的酸涩涌上来,刺得他整颗心都微微痛得抽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近乎失态地冷笑起来:“我已经娶了她了,还要怎样呢?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其实——”
叶飘零一怔,江思琦却猛然停住了话音,紧紧抿住嘴唇,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殷缘在一旁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迟疑地开口:“零姐,其实思琦对你……”
叶飘零忽然低低唤了一声:“殷缘。”
殷缘一怔,叶飘零与他相识虽久,却极少叫他的名字,甚至主动与他交谈也是难得。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缓慢清冽:“我朋友不多……若我真到了神智尽失的一天……思琦是个婆婆妈妈的,必然下不去手,我指望不上他。你记得看在蕊儿的份上,给我个痛快。”
殷缘全身剧震,脱口道:“你胡说什么!”
叶飘零无声地笑笑:“思琦不知根底,我的头疼其实也不全是旧伤的缘故。历代墨影剑主,掌剑十年以上,或多或少都会渐渐生出点毛病来,从没人能活过四十岁。我本就不剩几年的命,多点少点都无所谓。你下手时、不必有顾虑。”
不知名的怒气忽然汹涌地翻涌上来,结结实实堵在殷缘喉咙里,酸胀憋闷,挤兑得他的声音都走了调:“这忙我不帮!”
他狠狠瞪着叶飘零,胸口剧烈起伏:“思琦武功平平,他虽长于外伤,在内伤上的医术却并非登峰造极。我自会动用七家族的力量再去寻访中原名医,一定会治好你!你这样命硬,十年前那么凶险都没死,再过十年也决计死不成!”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摔门而去,叶飘零默默转头看着他的背影,黑眸幽静如止水深潭。
夜深林静,室内一灯如豆,陆紫樱独自怔怔地抱着被子坐在床头发呆,一见江思琦推门而入,立刻翻身向内,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不理睬他。
江思琦微微叹了口气,慢慢坐在床边,低声道:“紫樱,阿喂与我们相识一场,也曾与我们一起结伴游历、行医采药。昔年在茫澹山上,若不是她奋力斩了那只碧眼乌金兽,差点丢了一条胳膊,你我大约早都没命了。还有那次在弋州,你得罪了海沙帮的少帮主,被海沙帮的人掳走,也是亏了阿喂把你救回……”
陆紫樱猛的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气呼呼地瞪着江思琦:“我知道我知道!叶飘零没什么不好的!当年我折断了你送她的紫竹箫,还打了她一耳光!她也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都是我小气、我吵闹、我对她凶!她很好,比我好得多!你找她去呀!你还来我这里干嘛!”
江思琦无奈地笑了笑,柔声道:“紫樱,你我已经成亲一年多了,大约很快连孩子都要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是师父唯一的女儿,师父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咱俩这么多年的情分,你还信不过么?”
陆紫樱垂头,一时默默无言,许久,才细若蚊呐地道:“知道啦!左右就这一百天,我不理她就是了……”
她忽然扬首,定定看着江思琦:“你既然也知道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非同一般,你就不能再对她、对她——”
江思琦的眼神微微颤了颤,深深点了点头,轻揉着她的秀发,低低道:“好,乖,睡吧。”
枕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缓慢而悠长,一室黑暗的寂静里,江思琦默默睁开双眼,眼底是一片怅然若失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