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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林踏尽随白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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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哨音在林间回响,惊起数只活泼的雀鸟,正是杏花浓艳的时节,枝头粉白的花瓣纷飞飘落,恍若轻雨。
无边的花海里,白水晶颓然坐在一块大石上,放下手中的青玉哨子,皱起了眉,喃喃道:“零姐,你不是耍我的吧?”
这片广阔花林看似天然生成、杂乱无章,却意外地极其难缠,白水晶绕了半日,始终在同一个圈里打转,她拿出青玉哨子用力吹了许久,却仍是半个人影都不见。不免有些泄气,
正在沮丧之际,忽见半空中一团小小白影翩然而降,在她面前不住盘旋,发出一阵“嘀哩嘀哩”的鸣叫声,清悦婉转,十分好听。
白水晶定睛瞧去,只见眼前是一只小小的白色鸟儿,只有巴掌大,通体别无杂羽,如雪团一般,脚爪和尖喙则是鲜艳的朱红色,她看得喜欢,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白鸟仿佛极通人性,毫不犹豫地立即下落,停在她手心中,瞪着圆溜溜的乌黑眼珠歪头看她,神气天真。
白水晶见它玉雪可爱,忍不住笑起来:“哎呀,哪里来的漂亮小家伙?”想要去抚摸它的羽毛,白鸟却扑棱着翅膀飞开,依旧不错眼地盯着白水晶,发出“嘀哩嘀哩”的叫声,声音略显急促。
白水晶不经意间瞥见那鸟儿右脚上有微光一闪,是一只细细的金环,扣在它的脚爪上,显然是有人饲养照顾。她心中一动,举起手中的青玉哨子递到白鸟面前,白鸟见了哨子,大为激动,竖起羽毛,叫得越发大声。
白水晶哭笑不得:“原来零姐说来接应我的,居然是只鸟。”只见白鸟扑扇着翅膀在她头顶盘旋几圈,高声鸣叫,忽而向北飞去,白水晶急忙叫道:“喂!等等我!”快步跟上。
白鸟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时不时停在树枝上等她,“嘀哩嘀哩”的叫声中满是催促之意。白水晶不去管脚下道路,只跟着白鸟奔跑,也不知行了多久,正累得气喘吁吁之际,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前方地势开阔,不远处坐落着七八间小小茅草屋,屋前屋后均种满了各色不知名的药草,清苦气息扑鼻而来。
白鸟欢叫一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直投入其中一间茅屋的窗内。屋内立时传来孩童的欢叫声:“是飘姨来了么!”童音清亮,吐字却有点怪异的含糊不清。
话音未落,屋门猛地被撞开,一名蓝衣男童飞一般地直冲了出来,险险与白水晶扑了个满怀。
蓝衣男童大约十来岁模样,圆圆脸蛋,大大的眼睛清澈灵活,鼻梁挺拔端正,本该是极为俊秀的相貌,然而嘴唇上却有一道奇怪的裂口,状如兔唇,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有种走了形的滑稽。他看见白水晶,先是一愣,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急忙先捂住了嘴,直勾勾地盯着白水晶看,却不再开口出声。
白水晶这才明白为何刚刚听到他的吐字发音会有怪异的含混,她急忙伸手过去,将那枚青玉哨子递到男童眼前:“我叫白水晶,是零姐让我来送东西和传话的!”
蓝衣男童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一只手仍旧捂住了嘴巴,另一只手一把抓过青玉哨子,飞快转身,脚步咚咚地奔回屋内。
白水晶心中惊疑不定:“怪不得零姐会买这许多吃食玩意儿,想来是给这孩子的了。这孩子是谁?哈!难道零姐竟有了私生子、偷偷养在这里?”
她脑子里正在一阵阵胡猜乱想,忽见刚刚的蓝衣男童再次奔出,特特地用一幅白色轻纱遮住了口鼻,只露出半边脸来。他身后跟着一名青衫男子,三十些许年纪,身姿修长,容色清俊。若忽略蓝衣男童唇上的残缺,这一大一小两张面孔便活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青衫男子牵住蓝衣男童的手,向白水晶打量片刻,微微颔首:“在下殷缘,这是小儿殷果。”他略略侧身示意:“白姑娘,请进来说话。”
屋内陈设简单洁净,窗边的竹桌旁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男子三十些许年纪,穿一身半旧的灰白布袍,面如冠玉,眉宇修长,手中握着一卷翻开的书册。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少妇装束,一袭桃红色长裙,鬓边插着几朵新开的杏花,容貌娇艳,刚刚领路的白鸟正停在她手边,乖巧地半闭着眼睛,任由她的手指懒洋洋地拨弄自己的羽毛。
男子放下手中书卷,从容站起,向白水晶微笑点头示意,细密的笑纹堆在眼角,神情十分和气,声音低沉温柔:“在下江思琦。”
他指指那红裙少妇:“这是拙荆。”
少妇却脸色不善,上下打量了几眼白水晶,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叶飘零呢?她是脑袋又犯病了糊涂了吗?千迷林素来不喜外人进入,她打发你来算怎么回事?她自己呢?为什么不来?哼!是不是没脸——”
白水晶听她越说越是不堪,火爆脾气登时便要发作,刚要跳着脚怼回去,江思琦已抢先开口,双眉紧锁,声音微有愠意:“陆紫樱!你好歹适可而止——你明明知道自从当年你闹过以后,阿喂与千迷林便再未通过音信!她这次回来全是为了果儿!你若再这样口无遮拦、胡搅蛮缠,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陆紫樱听江思琦连姓带名地喊她,知道他已动了真怒,忿忿地咬住嘴唇,顿足道:“难道我不疼果儿?你以为我喜欢闹吗!我只是……只是一想到从前你看她的眼神——”没来由地心里忽然一阵委屈,眼圈都红了,掩面快步夺门而出。
江思琦的手指不易察觉轻轻颤抖了一下。
——十年前,二十二岁的江思琦,采药偶然路过崖底,恰巧捡到了重伤濒死的叶飘零。
他将叶飘零带回千迷林时,其实并没抱太大希望,只是出于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拿她练习医术。头三个月里她都在昏迷,好几次江思琦几乎以为她要熬不下去,没想到三个月后,她居然渐渐清醒过来了。
醒来后的叶飘零一言不发,问她姓名来历,她一概不答,只是摇头,眼神迷茫。江思琦推测是坠崖时撞伤了头部,导致记忆出现了严重缺失和混乱,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慢慢将养。陆紫樱彼时只得十岁出头,还是孩子心性,见飘零从不开口说话,只当她是哑巴,每每唤她都是:“喂!吃饭了!”、“喂!换药了!”江思琦看不过去,说她:“不要这样没礼貌。”陆紫樱笑嘻嘻地道:“那我也没办法嘛,她又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转头对飘零道:“要不你就叫喂算了!”
——于是叶飘零就变成了阿喂。
叶飘零身上的伤痕渐渐痊愈,只有脑子还是混沌的。她似乎并不愿意欠人太多,身体恢复到七八成时,已经开始默默地帮忙干杂活。闲下来就抱着她那柄乌漆嘛黑的佩剑坐在树下发呆。她似是极其擅长让自己变得不引人注目,众人的好奇心退去后,很快就几乎想不起有她这么个人的存在。江思琦也只把她视作一个难得的病例,翻着花样地扎针灌药,折腾得百无禁忌,她自始至终沉默以对,不挣扎也不喊痛,对任何稀奇古怪的偏方都来者不拒,眉毛也不动一下地生吞。江思琦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能忍的病人,渐渐地倒对她生出几分钦佩来。
转变来自于某个深秋的黄昏,晚风里带着萧瑟的寒意,叶飘零一如既往地抱剑呆呆坐在树下,仰着头,愣愣地盯着风中漫天飞舞的黄叶。
江思琦走到她身边:“阿喂,你在看什么?”
她略略看了江思琦一眼,又将目光移开,仍是盯着落叶发呆。江思琦无奈地挑了挑眉,伸手将她拉了起来:“起风了,回去吧。天气已经转凉,小心冻着。”
她顺势站起,却轻轻挣脱了江思琦的手,慢慢向前走了几步,低头看着怀中的剑,右手迟疑着缓缓抬起,轻轻握在了剑柄上,忽然发力,将长剑抽了出来,举在眼前,细细端详。
江思琦一惊:“阿喂……”却见她手腕一抖,极其娴熟地挽了一个剑花,就在落日余晖、漫天黄叶里,舞起剑来。
起初的动作迟疑而生涩,脚步有些踉跄,偶尔还会停下来皱眉想一想,渐渐地越舞越急,身形一发流畅飘忽,原本乌黑暗淡的剑身居然渐渐变得透亮起来,仿佛浓浓墨色被水洗去,露出原本的模样,竟是净如明玉,皓如霜雪,如一条纤细银龙缠绕在她周身,翻飞夭矫,连绵不绝,直欲破空而去,却总在间不容发之际被她牢牢拽回。落叶被她剑上带起的凛冽气劲击成万千碎片,如同惊起成群的枯蝶,四下飞散。
就在漫天黄叶的碎片里,江思琦忽然第一次听到了她开口,声音意外地好听,清洌里带着低哑的微寒: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脑海里闪过的画面第一次异常清晰:也是漫天黄叶里,幼小的她跪在风霜清隽的黑衣男子脚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男子安然负手而立,微微仰脸,轻声念了这四句,然后说:起来吧,以后你跟我姓,就叫……飘零。
江思琦看着她收剑、回身、微微气喘,脸色略有些苍白,黑眸却静如深渊,慢慢地说:“我是……叶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