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一片在云边》海俏

2、弄弦思君与谁婚

　　白水晶对于镜中自己的新形象很是郁闷，嘴巴嘟得老高："零姐，我是非得顶着这张丑脸吗？"
　　叶飘零慢条斯理地洗着手："凑合一下吧。易容非我所长，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确然非她所长，叶飘零所谓的"易容"，不过是简单调了些药膏药粉，把脸色涂得黑黄一些，好不引入注目罢了。白水晶虽没有倾国倾城之姿，但是皮肤白眼睛大，好歹也是从小被紫云峰上所有人夸着漂亮长大的，不小心就落下了个自恋臭美的毛病，牙还没长齐的时候便懂得一天十趟八趟地要在镜子前面转悠，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照出个如此惨不忍睹的形象，糟心得只想捂脸遁地。
　　叶飘零对她频频投来的哀怨小眼神全然无视，歪头打量自己的"杰作"，倒是很满意的样子："丑就对了，丑到别人看你第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自然就不容易穿帮。明日入绵逸城，人多眼杂。扮成这样，比较稳妥。"
　　白水晶忿忿地在肚里暗骂："姿色平庸的老女人！定是嫉妒我比她好看，故意的！"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原来如此，难怪零姐你就不须易容了。"
　　叶飘零轻轻挑眉，淡然道："确实，毕竟我本就已经是个姿色平庸的老女人了。"
　　白水晶吓了一跳，直觉自己的小心思被飘零看穿，不禁有点讪讪的，讷讷道："也不能这么说……零姐，其实你……"
　　叶飘零悠悠地道："这是实话，没什么不能说的。何况……"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白水晶："我也只是姿色平庸罢了，总好过有些人，除了姿色，哪儿都平庸。"
　　白水晶：“……”

　　日影西沉，天色渐晚，檐下的红灯笼开始一串串点亮，逛到精疲力尽的白水晶艰难地抬头，望着大门上方笔意飞扬的“春芳留”三个大字，警惕地倒退了一步：“零姐……你不是今日买得太多、花光了钱，要卖了我做盘缠吧？"
　　——她死皮赖脸地与叶飘零同行了六七日，倒也一路平顺。叶飘零对于五木教的种种追踪手法几乎是了若指掌，数次带她安然躲过。她性子一直是淡淡的，风餐露宿，衣食简单，仿佛对一切都不甚在意，话也很少，偶尔开口，还多半是能气死人的。白水晶有时候闷了逗她说话，拐弯抹角地想要打探她这十余年中的行踪，往往十句八句里才能得到一两句再简短不过的回怼。
　　然而自打进入绵逸城以后，这位昔日以清冷孤僻著称的墨影剑主却仿佛忽然间转了性，疯狂热衷起了买买买。不到两日的工夫，城里几处繁华热闹的买卖街，都被她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地逛了个遍。
　　她只管两手空空地在前面悠闲走路，买来的东西自然是都毫不客气地丢给小跟班白水晶，由她提着抱着背着，狼狈地跟在身后。
　　买些梅花糕、到口酥、松子糖之类的零食蜜饯，白水晶也还勉强可以理解，只当她是嘴馋。但是——
　　买了一堆泥娃娃、孔明锁、风筝、弹棋、关节能动的精巧木偶、会走路的铁皮鸭子等种种新奇精巧的玩具、甚至坊间最新出版的演义话本之类的，就真叫白水晶只有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的份儿了。
　　叶飘零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你多虑了。这里也算是绵逸城数得上的青楼妓馆，你那点姿色，还不够格。”
　　白水晶：“……”
　　十年前那悬崖怎么就没把这位墨影剑主的一嘴牙给摔崩了呢！

　　绵逸城中人人皆知，“春芳留”的念湘姑娘，历来是卖艺不卖身的——柳念湘其实算不得绝色，容貌仅是中上，然而一手七弦琴却是弹得出神入化，闻者无不心醉神迷，是春芳留最为倚重的活招牌。只是她性子清冷，不喜张扬，居处也特意选在了春芳留最为僻静的一处小楼上。
　　婢女冰儿捧来一只狭长的雕花木盒，小心翼翼放在叶飘零面前。叶飘零伸手打开，只见红绸衬底上静静卧着一管洞箫，材质与寻常竹木殊异。其色青绿如春草，湛然如琉璃，箫身带着天然生成的丝丝缕缕细白花纹，如缥缈云气浮于其上，她幽黑双眸难得的亮了一亮，低声道：“流云箫！”
　　柳念湘坐在对面，她正值双十年华，黄衫蓝裙，眉目温婉，手里轻轻摇着一柄白底绸绣海棠花的小巧团扇，眼中颇有几分得意之色，含笑道：“流云竹制成的箫笛，音质最好。只是这竹子长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等闲难得一见。寻它可花了我好些功夫呢。”她俏皮地朝叶飘零挤了挤眼：“零姐，你拿什么谢我？”
　　叶飘零难得的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递了过去：“妙音夫人的古谱，怎么样？可够份量了么？”
　　柳念湘不自禁地低低惊呼了一声，急忙丢下团扇，战战兢兢接过册子，略略翻了几翻，眼中顿时迸出异常明亮的光彩来，口中忍不住轻轻哼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打了几下节拍，忽然扬声道：“冰儿，拿琴来！”
　　琴音轻柔响起，淙淙铮铮，宛转低吟，如怨如诉。白水晶听得入迷，叶飘零的眉心却微微蹙起，一曲未尽，她忽的伸出手去按住了琴弦，看着柳念湘缓缓道：“你今天的心情……似乎不怎么样啊？”
　　柳念湘怔了怔，旁边的婢女冰儿已经小嘴脆快地道：“零姐果然是我家姑娘的知音！今晚万柳堂的万小公子要洞房花烛，姑娘这一整日心里都不自在呢——”
　　柳念湘没好气地瞪了冰儿一眼，笑骂道：“别乱说话！万小公子比我还小着两岁呢，他虽来过几次，可我们之间一向清清白白的！”
　　她神色微微一黯：“烟花之地，迎来送往的多是酒色之辈，难得能遇上他这样一个品行端正又懂琴的老实人，可以如朋友般地聊上几句，不过听说他那新娘子出身五木教，大约不是个好惹的，成婚后他多半不会再来……好容易得了新曲，知音却又少一人，念及此处，有些伤感罢了。”
　　白水晶心不在焉地捧着茶杯，只觉得“万柳堂”三个字非常耳熟，再听得“出身五木教”云云，猛然间反应过来，一口茶水直喷出了出去，险些溅了旁边的冰儿一身，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咳……
　　咳咳……你刚才说……谁要娶亲？不对，咳咳，万柳堂堂主……到底有、有几个儿子？”
　　冰儿“哎呀”一声，嫌弃地跳开老远，皱着眉毛道：“哪还有几个啊！万柳堂老堂主就只有两位公子，大公子万山早已失踪多年，眼下万柳堂里就只剩下了一位小公子万水，今年刚刚十九岁——”
　　青楼里这类家长里短的小道消息素来灵通，冰儿又是个好打听的，说得兴起，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停不下来：“——城里都传言说：那新娘子是万小公子亲自相中的、五木教白长老唯一的嫡亲孙女儿。五木教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不大好，万老堂主本来是不怎么乐意的。但是万小公子偏偏就对白家姑娘一见钟情，死闹活闹地硬是逼着老堂主点了头，但终归没啥心情去大张旗鼓地操办，婚事一切都低调从简……”
　　白水晶听得一个“白”字，便已经张口结舌，冰儿后来的话她几乎完全没有听进去，喃喃道：“见鬼了……总不会是爷爷把哥哥给男扮女装了吧？”
　　叶飘零神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微微蹙眉，喃喃道：“……今晚么？”
　　她思索片刻，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枚精巧可爱的青玉哨子，丢给白水晶。白水晶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堪堪接住，只听叶飘零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道：“出城一直向东至凰藏峪，有一片极茂盛的杏子林，绵延甚广。你须在明日日落前，将我买的东西送入林中——里面的几样糕点果子不耐久放，会失了味儿。流云箫你也一并带去。若在林中迷失道路，吹响这哨子，自会有接应。转告林中之人，我耽搁些时日便赶回去。”
　　白水晶听得晕头转向，刚来得及忙忙地插口问了一句：“零姐你——”却只觉眼前一花，叶飘零身法极快，转瞬间便跃出窗外，融入墨染似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