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一片在云边》海俏

15、坐井观天何所望

　　引魂珠残余的光芒如风中之烛，艰难地摇晃了两下，仿佛是耗尽了最后的力量，终于彻底黯了下去。室内血色尽褪，“当啷”两声轻响，浮在半空的墨影和剑鞘好似忽然间都失去了依托，齐齐掉落在地。
　　白水晶蹦过去先拾起了炎照的剑鞘，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剑鞘上的那颗引魂珠倏然开裂，眨眼间便碎成齑粉，簌簌落了一地。
　　白水晶哎呀一声，懊恼得捶胸顿足：“最值钱的没了！”
　　她扑到壁画前贪婪地瞪大眼睛来回踅摸，恨不得将整面墙都扒下来卷吧卷吧带走的样子：“殷大哥你眼光好，哪些最值钱又好拿的，快指给我啊！”
　　殷缘哭笑不得，随手向着画上一点：“喏，你非要选一个带走的话，那朵花或许不错。”
　　白水晶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翡翠叶底藏了一朵红花，以赤水玉雕成，花瓣层层堆叠，玲珑精巧，色泽剔透，样子与他们来时所见的红花极为相似。
　　白水晶迟疑了一下：“赤水玉在中土很常见的，这块虽然品相难得，但也算不上特别值钱吧……”
　　殷缘耸耸肩：“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看陈羽思的穿着打扮，她应是很喜爱红色。而这整墙的花里却只有这么一朵红的，大约有特别之处吧。”
　　白水晶愣了一下，转头细看，果然，五彩缤纷的花海中，紫粉黄蓝、橙白黑绿，各色俱全，仿佛四季的花齐齐约在了同一时刻绽放，然而唯独只有这一朵是红色的。
　　叶飘零心中忽然一动，白水晶已经眉开眼笑地跳脚去够：“说的有理！”
　　财迷心窍，她格外卖力。那红花似乎固定得并不十分牢靠，被她下死劲一抠一扳，整个儿给掰了下来，底下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小圆孔。
　　叶飘零蓦地叫道：“剑鞘！插进去！”
　　白水晶：“……啊？”
　　她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听从，抬手便将炎照的剑鞘直直插入孔中。
　　剑鞘刚插入一半，忽听极轻微的“咔哒”一声，仿佛孔洞里有什么东西张开嘴死死咬住了它。白水晶用力往回抽了两下没有拽动，却听墙内隐约传来一阵吱嘎吱嘎的怪响，掩藏在壁画后的暗门缓缓移开，隐约竟有奇异的清冷幽香悄然流出，仿佛雪后风停，一树寒梅静静绽放。
　　在地底灌了满鼻子的土腥气，无端乍遇这样沁人的香，三人不由自主地先是精神一振，心头却立刻涌出无法言说的荒唐古怪之感来。

　　三人观望许久，未见任何异常，这才慢慢走入门内。只见内里是一间“天圆地方”的小室，四壁皆为纯钢打造，打磨得滑不溜手，光洁如镜。靠墙摆着粗制的石床、石桌、石椅，陈设简单，积了厚厚一层尘土。相比隔壁的财大气粗，此处显得格外狭小寒酸，仅容纳三人便已觉行动局促，穹顶却出奇地高，堪堪足有七八丈开外，整间屋子看上去便似一口幽深的方井。穹顶如倒扣的大锅，漆黑如墨，镶满了密密麻麻的夜明珠，大如拳头，小如鸽卵，仰头望去只见清光点点浮在幽深夜空，恍若辽远星海。
　　白水晶觉得脚下有异，低头看去，只见地面厚厚地铺了一层乌漆麻黑的“鹅卵石”。她好奇地俯身抠下一颗，入手感觉与寻常鹅卵石截然不同，似乎轻了许多，举到脸前不及细看，先脱口叫了一声：“哎呀，这石头好香！”
　　殷缘就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会儿：“莫非是海墨石么？此物在中土罕见，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传闻远海极深无光处有一种双头怪鱼，无目，色若胭脂，有剧毒，人不可食。然鱼腹中多产奇石，以秘法烧制后浓黑如墨，温滑似玉，异香渗出，百年不绝，去浊气、沁心脾、安神魂，称为海墨石，应该就是它了。难怪这屋子深锁于地底，却仍没什么怪味。”
　　白水晶没等听完就忙不迭地蹲下去，被叶飘零一把抓住脖领子薅了起来，头疼地道：“有点出息行不行，人家的垫脚石你也要！”
　　白水晶不甘心地在她手底下挣扎，像只到嘴的肥鱼被抢走了的小猫，唧哇怪叫：“管它垫什么，值钱啊值钱啊！”
　　叶飘零不理她，瞥见石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只两尺见方的黄金盒子，于是拎着白水晶退开几步，脚尖勾起地上一块海墨石直踢过去，准准地打在那金盒的锁扣上，机括触发，盒盖轻轻弹开，三人等了一阵，不见异常，这才走近察看。
　　黄金盒内是厚厚一摞字纸，与寻常纸张颜色殊异，居然保存得颇为完好。三人各拿几张随手翻了翻，纸上内容杂乱无序，有些工整清楚，有些则潦草不堪、好似信手涂鸦，难以辨认，有些甚至皱巴巴的，仿佛是被粗暴地揉成一团后又重新打开抚平。然而字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撇捺间的凌厉飞扬收敛了许多，但仍依稀残留着曾经的痕迹。就连最粗心的白水晶也认了出来，捏着几张字纸，抬头惊奇地发问：“这是陈羽思写的？她在这里——呃、坐井观天？”
　　……这位传说中惊才绝艳的炎照剑主莫非练的是□□功？
　　叶飘零皱眉不语。陈羽思的诸般举动，实在匪夷所思。她给自己的旧剑鞘修建的“陵墓”堪称奢华，而她本人的栖身之处却寒酸得可怜——这里与其说是一处居所，倒不如说更像是一间囚笼！
　　三人低头翻拣着那堆字纸，努力挑出可辨认的内容：
　　——“地宫已成，长臂奴十不余一。怀宁若知，多半要痛责于我。然日暮途穷，终不甘坐以待毙，唯有倒行逆施耳。”
　　——“谷中有红绡林，细叶黄花，枝干殷红，燃之无色无味，可使人六个时辰内沉眠无知，甚妙！辗转难寐久矣，难得借此物换取一夜好睡！梦中依稀如初见怀宁，相谈甚欢，醒后怅然。潜居地底数年，苟延残喘，强存一线生机以期重逢，然我如今面目全非，半人不鬼，意气消沉，怎敢再有此奢望！”
　　殷缘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地晃了晃手中的字纸：“想起来了——昨夜露宿之时，附近确有这样一片林子，点拢篝火所捡拾的枯枝干柴，大多来自那里。待我们的人陷入沉睡，便可无声无息地掳走。嘿！弦心狐出现的时间和位置，正是为了拖住我们恰好能留宿在他们选定的地带，环环相扣，水到渠成，算计得还真妙！”

　　叶飘零却在捏着另一张字纸发呆，并未听见殷缘的话，白水晶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看，只见纸上写着：“长臂奴所剩寥寥，我亦觉大限将至。炎照助我半生，亦误我半生。与它纠缠四十载，如附骨之疽，非至油尽灯枯不能解脱。怀宁，你分铸双剑本是一片苦心，我竟丝毫未能领悟，悔之愧之。”
　　白水晶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岛主也做了，又能打又有钱，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她见叶飘零一直垂头沉思，神情恍惚，于是抓住她一条胳膊使劲摇晃：“零姐！别发呆啦！你想出来什么没有啊？”
　　叶飘零微微一惊，回过神来白了她一眼：“……想不出来，想出去！”
　　白水晶一拍脑门，懊恼道：“哎呀！咱们白看了半天这些废话连篇，竟一句有用的都没找着。”
　　她没头苍蝇一样在室内乱转起来，到处敲敲打打，企图发现某处隐藏的机关。叶飘零被她叮叮当当的折腾声闹得心烦，手指凌空虚弹，几道气劲激射而出，点中了白水晶的穴道，令她动弹不得：“你先消停一会儿，容我想想。”
　　殷缘将目光转向头顶的“星海”，凝视良久，忽然眉梢一挑，轻轻地“咦”了一声：“这些珠子，不是随意分布的。”
　　他指点给叶飘零看：“这些夜明珠的大小、位置和亮度，都是依周天星象排列。你看，那是银河，河中有天津九星，河边上那颗最大最亮的是织女，它旁边那一组是梭子星……全都都对上，唯独有一件事很奇怪……”
　　他皱起眉头点点手指，“那里，偏偏少了一颗牵牛星。这样显眼的星星，不该漏掉才对。”
　　叶飘零对星图一知半解，但牵牛织女星还是听说过的，在殷缘指点下看过去，果然见到本该是牵牛星的位置上只余黑洞洞一片，诡异地空旷着。
　　叶飘零细眉微挑，思索片刻，退后两步，仰头望定方位，深吸了口气，一跃而起，展开“壁虎游墙”的功夫，提纵向上，身法轻盈灵动，转眼间已攀至顶端，暗运真气，手、足、腹各生出一股黏劲来，牢牢贴住穹顶，整个人几乎倒挂在上面，飞快摸索到牵牛星的空缺处，感觉似乎有个浅浅的凹坑，指尖拂过的质感居然微有柔软的弹性，与别处的冷硬坚实截然不同。
　　叶飘零心念急转，迅速抽出墨影剑，剑尖对准凹坑中央，狠狠插了下去！
　　整个穹顶骤然间剧烈晃动起来，好似一头沉睡的巨兽蓦地吃痛惊醒，愤怒地扭动着身躯，机括运转轰鸣，有如咆哮，整个穹顶以居中的“银河”为轴，颤抖着向两边缓缓裂开。叶飘零借力不稳，只得抽回墨影，翻身下跃。
　　一线天光从缝隙中倏然倾泻而入，穹顶上成片的明珠在剧震中纷纷松动脱落，接二连三急坠如雨。
　　殷缘拖住白水晶急退到屋角，猛一仰头，只见漫天珠雨映着日光，折射出虹晕千重，叶飘零衣袂翻飞，真气流转成风，护住周身，翩然在珠雨中轻旋飘落，姿态清妙，潇洒出尘。
　　殷缘脑子里陡然破天荒地闪过一个念头：“难怪思琦那小子——”
　　难怪江思琦会对她动了心，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原来她也有这么好看、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的时候啊。

　　叶飘零双足落地，快速道：“出口打开了，我先上去瞧瞧。你——”
　　她被殷缘古古怪怪的眼神盯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发什么愣？”
　　殷缘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转开了目光：“哦哦……那你、小心点。”
　　叶飘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重新跃上，距离洞口还有丈余时，足尖在钢壁上轻轻一点，急窜而出，墨影划了个圈子护身，在半空中轻飘飘打了个转，稳稳落在地面。目之所及是一片林间空地，日影已然西斜，暖金色的柔光均匀洒下，青草萋萋，野花点点，静谧安然，并无异状，唯闻风动密叶、鸟语虫鸣而已。叶飘零环顾一圈，只见自己竟是从一座裂开的坟茔中出来的。
　　坟前草草立了块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些七零八落的笔画，她努力辨认了一阵，完全不得要领，于是蹲下身来，探头向洞底召唤殷缘和白水晶：“上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