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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任沧海变桑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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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飘零感觉自己的脸从初时火辣辣的灼痛渐渐转为彻底麻木没了知觉,不用揽镜自照也能猜到大约已经被扇成了一个肿得红亮的猪头。陈羽思好整以暇地左右开弓,挥手间并无甚花巧,也不显得多快,然而却偏生每次都能鬼使神差地恰好封死她所有躲闪的方位。
凉凉的讥讽声居高临下地飘在她头顶:“废物!叶怀宁怎么会把剑传给你?”
叶飘零晃晃悠悠地站直,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忽然笑了,漫不经心地微掀起眼皮看回去:“泼妇!叶怀宁怎么会看上你?”
陈羽思一瞬间脸色变得铁青,勃然大怒,猛地又一掌扇来,叶飘零忽然不退反进,浑身的骨头仿佛蓦地全体消散,腰身绵软如灵蛇,七扭八弯,堪堪擦着陈羽思的指尖窜了过去,肩膀用力顶撞在她胸口,径直将陈羽思整个儿掀翻在地。陈羽思痛得闷哼一声:“你竟敢——”
叶飘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骨碌跃起,拿出市井打架的蛮横姿态,毫不客气地骑到陈羽思身上死死按在了她,黑眸里火星四溅,仿佛冷煤的裂隙里含着仍未燃尽的暗焰,隐隐泛出炙热的红烈,扬手一个嘴巴便抽到了陈羽思脸上:“叶怀宁死了!你也死了!你们的破账自己到地下慢慢去算!墨影如今是我的了!”
陈羽思被这一个耳光打得彻底呆住,二人一动不动地僵持半晌,她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眼中露出一点自嘲之意:“是呵……那么多年了……都过去了,我还留在这里撒泼发火,有什么意思呢?那剑的名字……是墨影么?”
她凝视着叶飘零,眼波流转:“你也姓叶,你是他的……血脉后人吗?”
叶飘零摇头:“墨影收徒,惯例是选择身世不详的孤儿,随师父姓。据我所知,叶怀宁……终身未娶。”
陈羽思缓缓点头,忽如一道轻烟卷起,飘飘忽忽脱离了叶飘零的掌控,如雾似的身影渐渐远去,蓦地回眸向叶飘零嫣然一笑,笑容中隐约又恢复了几分属于少女的轻快顽皮:“难怪,你生得没他好看。倒是这双眼睛,嘻嘻,跟他还真有几分像呢……”
白水晶被扼得两眼翻白,双腿乱蹬,拼力去掰季语蝶的手腕:“放开……我……救命……”
她忽然感到肩头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耳边有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很嫌弃似的:“行了别叫了,吵死了。”
白水晶浑身一个激灵,双膝发软,没有站稳,重重地一屁股跌坐在地,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眼前却忽然一清。壁画上的红衣少女仍然老老实实在墙上呆着,石室内静悄悄再无异常,连引魂珠上的血色光芒都似乎淡了很多。
她脑子里还有点迷糊,愣愣坐在地上,茫然地抬头望向站在身旁的叶飘零:“零姐……怎么回事?我刚才看到——”
叶飘零简短说明:“我猜,这间屋子是被布下某种秘术阵法,以炎照在剑鞘中残留的记忆和力量为枢纽,借满室的金玉珠宝反射光辉,迷人眼目,乱人心神,进而不由自主陷入幻景之中。”
——三人所见幻象依着自身心结所在,又各有不同。然而叶飘零执掌墨影多年,半生以杀为业,早已心如铁石,神经坚韧,打压恐吓对她都是没有用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即使被幻境所迷,也只会干净利落地一路硬刚出来。
殷缘则没有这样的能耐,还在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保持着一个双手张开的姿势,如一尊雕像,似乎怀中拥抱着什么人,眼帘低垂,嘴角的笑意悲伤而又宁静。
白水晶叫他几声不见回应,忍不住用力推了他一把,殷缘仍是纹丝不动,双手环抱的姿势都纤毫未改,顺着白水晶的力道直挺挺向地下倒去。
白水晶吓得赶紧又拽住了他,只觉得触手处肌肉僵硬,好像在抓着一根木头。她伸手在殷缘鼻下探了探,感到气息微若游丝,几不可续,顿时慌神道:“零姐!完了!殷大哥做梦做傻了,醒不过来了!”
叶飘零眉梢轻挑,黑眸不易察觉地黯了黯,暗自叹息:“蕊儿的死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我们三人之中,他的心魔最重。若他陷在幻景之中以为自己已经殉情,恐怕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钟蕊”乖巧地伏在殷缘怀中,低声哼唱:“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殷缘温柔地拥抱着她,俯首在她发间,喃喃道:“我欠你的,我偿……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感觉自己即将沉入一场黑甜的梦里,迷迷糊糊地想:就这样跟心爱之人相拥睡去,好像也不错啊。
骤然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狠命向后一带,殷缘猝不及防,险些被拽了个趔趄,他倏然睁眼,面前是熟悉的纤瘦黑影,正蛮横地将紧抱在一起的他和“钟蕊”硬生生扯开,随即干净利落地一脚踹上“钟蕊”的胸口,把她直直踢飞出去,语声清冽,字正腔圆地骂了句:“王、八、蛋!”
殷缘惊出了一头冷汗——他十年没听到过叶飘零爆粗口了:“零姐!她是蕊儿!”
他想扑过去,却被叶飘零一把薅住,厉声道:“别动!”
她冷冷盯着“钟蕊”:“我最讨厌顶着蕊儿的脸出来招摇撞骗的人——鬼也是!”
“钟蕊”被踹倒在地上,慢慢仰起头,她的面容竟似水中倒影一般,奇异地泛起涟漪,眼耳口鼻都微微波动起来,模糊成一团轮廓不明的色块。
涟漪中心传出诡异的笑声:“我就是蕊儿啊。零姐,你好狠的心哪,你们都好好活着,偏我一个人早早死了,孤零零埋在土里,我不过是叫我的男人去陪陪我,又碍着你什么事了?他害得我难产而死。你怎么反倒向着他、不向着我呢?”
叶飘零横拦在二人中间,神色冷峻:“你不是钟蕊。蕊儿柔善单纯,不会蛮横地迁怒所爱之人,更不会撺掇自己孩子的父亲抛下她的亲生儿子去死!”
“钟蕊”轻轻地眯起眼睛,咯咯怪笑:“柔善单纯?哈!零姐,你真以为你视若珍宝的小妹子就毫无心机吗?你知不知道果儿那孩子是怎么有的?那晚的酒里——”
叶飘零神情不变,截口打断了她:“我知道。”
轮到“钟蕊”愕然,舌头不自禁地有些打结:“你、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飘零飞快地瞥了殷缘一眼,略顿了顿:“原本不知道,从第一次见到果儿的时候便猜到了……因‘春宵玉露’而受孕的胎儿,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缺。桃木令下觉得自己手艺不精丢人,对此事讳莫如深,除了教中几位核心人物,再没其他人知道。”
殷缘猛的睁大了眼,脸色发白地看向叶飘零:“……蕊儿临终前,对我说了好多很奇怪的话……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是她神智恍惚的呓语——”
叶飘零在心里无奈地哀嚎两声,下意识地避开了殷缘的目光,踌躇片刻,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咳咳……五木教的‘春宵玉露’本身无毒,原是专卖给那些富贵人家的姬妾争宠生子用的,据说可保一举得男、灵验无比。蕊儿与桃木令下的几名年轻弟子还算谈得来,偶然听她们提及,便留心了……此药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咳咳,催情。但也要双方有意、顺水推舟才能成事!倘若彼此无情,就是灌一缸也不中用!”
她特特加重了语气,正色道:“你和蕊儿虽可算是奉子成婚,但你们那一晚……的的确确是两情相悦!她对你用情至深,毫不掺假。你可以气她,但不能疑她!”
殷缘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茫然仰头,呆呆出神:那一晚的月色极清,山花香浓,玉碗盛酒,少女光洁的脸庞浮起羞涩的红晕,在他带着醉意的灼灼目光里紧张到微微发抖,却自始至终顺从温柔一如纯白的羔羊。
他喃喃道:“真傻……”不知是在说钟蕊,还是在说他自己。
叶飘零只觉口干舌燥,耐心耗尽,深吸一口气,紧紧抓住殷缘的手,转身拖着他大步离开,字字斩钉截铁:“行了!赶紧给我滚回去带孩子!你要殉情,等到果儿子孙满堂的时候再殉!上吊抹脖子随你乐意!我绝不拦你!”
殷缘:“……”
殷缘以为自己跟叶飘零认识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不怕她了,但是被她发火一吼,还是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有点胆战心惊的犯怂。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钟蕊”停在原地,定定地瞧着他们,带着水汽的白雾自地面蒸腾升起,她的身影渐渐被浓雾隔开,模糊不明,只余一句轻语随风追至,弥散在二人耳畔:“零姐,你是不是还对他……”
叶飘零面无表情,脚下丝毫未停,头也不回地道:“是啊。”
殷缘的手脚剧烈抽搐了一下,猛的睁开了眼睛,一口气吸得太急,剧烈呛咳起来:“咳咳……零姐?”
他神智终于清醒,发觉自己正平躺在地,叶飘零跪坐在他身前,右手食中二指抵在他眉心。
白水晶抱着膝盖蹲在一边,紧张地瞪大眼睛盯着他,见他眼神转明,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阿弥陀佛!殷大哥你可醒啦!若不是零姐运功强行侵入你的神识,你就真的要走火入魔啦!”
殷缘怔怔看向叶飘零,她正收回手,不易察觉地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白水晶已经屁颠屁颠地凑了过来,眨巴着一对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眼睛,欲盖弥彰地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地道:“零姐,你们到底在幻景里看见了啥?”
叶飘零累得不想说话,只干脆地给她个白眼,表情里显而易见地有一排大字呼之欲出:“不干你事少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