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故剑过往不可追 ...
-
腥臭气味不知从何处逐渐散去,触手可及处皆是阴冷粗粝的石壁,狭长而蜿蜒的地道内静得出奇,唯有白水晶手中明珠发出的一点幽幽微光,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摇曳不定。她惴惴然走了一会儿,猛然惊觉:“咦,我怎的不咳了?”——自她被迫吸入了几下那腥臭气味之后,刚刚那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狂咳竟不知何时悄然而止。
白水晶只觉劫后余生,顿时快活起来,蹦跳着拉住了殷缘的衣袖:“殷大哥你好厉害!你是怎么猜出这扇门是出口的?”
殷缘笑笑:“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这八句诗,每句都是一个字谜,谜底分别对应困、否、禁、可、止、卒、死、错这八个字,意思很明白了。其它皆非出路,唯有选中‘可’字所在的门,才能顺利离开。”
白水晶恍然点头,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阿弥陀佛,幸亏我没有手欠地去拍谜底是死、卒的那两扇门,不然天知道会跑出什么来!殷大哥,没想到你解字谜居然也是一把好手!”
江湖中人大多重武轻文,确然是极少会留心于此类文字游戏。殷缘随口道:“语蝶闲来常和果儿猜谜解闷,我跟她们顽过几次,否则我也绝想不到这上头去。”
——殷果虽与叶飘零亲密,但叶飘零为人清冷孤僻,虽对他好,却不大会陪他玩耍。而季语蝶少时丧母,家中幼弟几乎是她一手带大,在哄孩子方面着实是一把好手,殷果跟她混熟了以后,黏她的时候倒比黏叶飘零还要多得多。
殷缘不经意的一句,却瞬间勾起了白水晶的歪脑筋,立马笑得促狭,拉长了声调:“殷大哥,听起来你和语蝶相处得不赖嘛……嘿嘿嘿嘿,你、你觉得她怎样?你喜不喜欢她?”
她紧抓着殷缘的衣袖不撒手、使劲摇晃,喋喋不休地追问道:“殷大哥,语蝶喜欢你的!她跟我说过她从小就喜欢你!她那么温柔好看的姑娘,我不信你就一点都不动心!”
——她倒也不是成心非要跟殷缘在这个尴尬的话题上刨根问底,只是地道内逼仄阴寒,无声无光,走的久了难免心头害怕发慌,忍不住就想东拉西扯地说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白水晶当然不敢去闹叶飘零,但殷缘带了十年的娃,脾气早已被磨成了个没牙的兔子,尤其对待那些年纪半大不大的少年男女们,简直再温柔宽和不过。白水晶与他说话渐渐就没了顾忌,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殷缘没料到这小妮子的心思转得如此天马行空,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老实不客气地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姑娘家天天胡思乱想的都是什么!我年纪比语蝶足足大了一轮,只当她是小妹子一样。”
叶飘零一直走在他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始终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驻足停步,回过身来,淡然插口道:“……语蝶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你也是该找个伴儿了。”
殷缘万没想到她会在这个话题上搭言帮腔,不由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颇为无奈地抚额叹气:“零姐你说这话……蕊儿在地下听到了,可是要不开心的哦。”
叶飘零面不改色:“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好好活下去。若是当年你先死了,我现下也会劝蕊儿改嫁的,很公平。”
殷缘哭笑不得,想也不想地弯起手指在叶飘零的脑袋顶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个爆栗:“公平……我谢谢你啊!”
白水晶的嘴巴瞬间张大得能塞进一个拳头——五木教第一杀手的名头余威犹在,但凡知晓叶飘零过往的人,每每近身三尺内对上她那双冷眼,都忍不住要在心头打个突。即使活泼大胆如白水晶,能做到的极限,也不过是跟叶飘零耍耍嘴皮子,眼见殷缘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在太岁头上动土,吓得她一缩脖子、悄咪咪地躲出老远。
殷缘自己也被自己不假思索的举动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叶飘零更是懵在当场,她从不曾与人嬉闹过,即使是钟蕊,也对她敬若长姊,只对她撒娇,绝不敢放肆。这竟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对她顽笑,一时居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敲回去似乎有点奇怪,但要沉下脸来发作或是完全不予理睬,好像也都不太合适……
殷缘低头与叶飘零对视,借着夜明珠的莹莹微光,破天荒头一遭从那对清冷的黑眸中捕捉到了一点手足无措的呆气,莫名其妙地竟有些开心起来。
叶飘零敏锐地察觉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蓦地转身,快步前行,刻意压制的声调颇不自然:“少扯废话了!早点找到出路是正经!”
白水晶感觉自己的下巴似乎惊得咣当一下砸在脚面上,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
殷缘忽然没头没脑地笑出声来,俯身凑到白水晶耳边,压低了声音道:“真痛快!老实跟你说,我早就想敲她了!”
他听着前方隐隐传来叶飘零咯吱吱的磨牙声,眼尾带着笑意的纹路嚣张地漾开,简直有些神采飞扬起来。
三人走了许久,曲折阴暗的地道仍然不见尽头,叶飘零的脚步却越来越慢,呼吸急促,握着墨影的手指微微痉挛地颤抖,殷缘察觉有异,关切地低唤:“怎么了?”
叶飘零身上忽冷忽热,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陷火海,眼前种种幻影急速闪动,仿佛又回到了她初掌墨影的时候。听着耳边殷缘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飘忽不定,她竭力稳住心神,压着嗓子道:“没事,我……”
忽然感觉有人大力拍了一下她的肩头,脆生生地道:“喂,打铁的,你叫什么名字?”
叶飘零猛一激灵,转眼看去,只见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手里拈着一枝半开的红花,正好奇地歪着头打量自己。她第一反应是钟蕊,然而定睛细瞧,又不像。少女有双漂亮的丹凤眼,与钟蕊小鹿般的眼睛完全不同,眼尾修长,细眉轻挑,神采飞扬骄傲。她见叶飘零不回答,又笑着问了一遍:“我姓陈,你叫什么?”
叶飘零神智恍惚,迟疑地开口,然而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全然陌生的、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音色,隐约带点腼腆之意:“……怀宁,叶怀宁。”
眼前的场景倏然改变,仍是那红衣如火的少女,身量却似又高挑纤瘦了些,脸上的婴儿肥彻底消褪,仿佛长大了几岁,她手中握着一柄长剑,正横举在眼前细细端详。剑身是诡异的暗红褐色,表面粗粝,仿佛裹了一层干涸的血痂。
叶飘零仿佛觉得声音是从自己胸腔里直接传出来的,少年清亮的音色已转为成年男子的低沉浑厚,尚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我只是个寻常的铸剑师,没什么别的能帮你的。此剑名为炎照,希望能助你夙愿得偿,夺下岛主之位。”
少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摸上了她的脸,轻叹道:“辛苦你了,你憔悴了好多……”
少女指尖的温暖落在她微凉的脸颊上,冷热交击,像是砰然炸出了细小的火花,叶飘零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恍惚之中,少女的装束却忽然变了,云髻高挽,斜插一支黄金嵌红宝的飞凤簪子,仍是喜欢穿一身红,样式却改作了华贵的广袖长裙,袖口和裙边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藤蔓纹路,她懒懒地倚在榻上,裙裾委地如一瀑流水,丹凤眼斜睨,眸光妩媚而迷离,朱唇微启,似是娇嗔,可听在耳中却莫名地透着泠泠寒意:“我让你给我铸剑,你为什么不肯?”
叶飘零不由自主地张口,发出的仍是男子声音:“你已经有了炎照,岛主的位子也做得很稳了,何必再铸新剑?”
少女深深地看着他,她已不复青春娇憨,眼角有了微不可查的细纹:“那不够。我想要的,是一把独一无二的剑。”她把“独一无二”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叶飘零只觉得胸腔内的声音发涩:“你是怪我没有告诉你,与炎照同炉锻造的还有另一柄剑,是么?”
少女慢慢从榻上支起身子,丹凤眼微微眯起,声音里有了寒意:“不错,怀宁,你故意留下了一柄与炎照拥有同等力量的剑在身边,到底是何居心?”
叶飘零心头没来由的忽然撕裂般剧痛,几乎站立不稳,一句话在胸腔里来回翻滚:“我对你是何居心,难道你这么多年都不明白么!”然而喉头却似卡了一块大石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殷缘后背上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他与白水晶此刻眼中所见的,却是叶飘零忽然止步不前,两只脚像是被钉子死死钉在地上,僵立不动,仿佛突然成了一个没有知觉的活死人。双目茫然无神,嘴唇飞快地开阖,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任凭殷缘与白水晶如何来回拉扯、拖拽、拍打脸颊、在耳边大喊大叫、甚至下死力地连掐带拧,她都毫无反应。
白水晶面无人色,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殷大哥,怎么办?零姐是不是中邪了?”
殷缘深吸了口气,脑中飞快有了决断,一咬牙,右手闪电般探出,径直夺向叶飘零掌中的墨影。
沉鹰谷乃是中原武林七家族之一,以绝技“覆云手”闻名天下,殷缘的武功路数虽不及叶飘零的诡谲飘忽,但手法清正迅捷,亦是不凡。他的手指刚刚虚搭上墨影的剑柄,叶飘零忽然动了,身形快得不可思议,殷缘尚未反应过来,只觉一股大力猛地袭来,凶狠地推着他重重撞上了身后的石壁,疼得他眼前一黑,感到整个后背都像是片片裂开了。紧接着颈侧微微一痛,叶飘零死死按住了他,墨影顶在他脖颈里,锋利的剑刃已然划开了肌肤,只需再稍稍向内推进一分,立时就要血溅当场。
白水晶吓得魂飞魄散,手足都软麻了,只顾一迭声地慌叫:“零姐!零姐!你醒醒啊!”
叶飘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剑光映在她漆黑的眸底,闪烁不定,雪亮而妖异,喉咙深处低吼出嘶哑的破音,隐隐竟似透着些许疯狂:“我赢了!你跟不跟我走!”
殷缘感觉颈侧有一丝细细的血迹顺着冰冷的剑锋流下,他反而镇定下来,安静地望向叶飘零,眼波温润,带着点似无奈又似纵容的笑意,轻声细语地回应:“……你这傻子,我不就是一路跟你来的么?”
他从不曾用这种口气对叶飘零说过话,特意将嗓音压低成一线,字字柔和温软,像是要透过耳孔、直直往人心坎里钻。叶飘零听得怔住,紧绷的身子似乎略有放松,猛然间全身一震,飞快撤剑向后急退,收势不及,也重重撞在了洞壁上。
她身后那处看似坚硬的石壁居然并不牢靠,被她这一下撞得狠了,倏然坍塌了一大块。叶飘零踉跄着一跤跌坐在地,土块沙砾稀里哗啦兜头滚落,瞬间糊了她一脸一身。她的神智却似被这一砸彻底砸醒了,眼神重新凝聚,喃喃出声:“我……我做了什么?”
殷缘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这才松懈下来,顿觉腿脚发软,倚着石壁缓缓坐倒,摸摸颈侧的伤口,苦笑道:“差点被你割喉……咳咳,若我就这么冤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叶飘零深知自己出剑时往往手比脑子快,脸上登时没了血色。白水晶冲过去撕下衣角帮殷缘包扎,手指还在抑制不住地发颤:“好险!好险!零姐你刚刚怎么了?拼命叫你也不应,忽然就像发疯了一样。”
叶飘零灰头土脸地沉默良久,闷闷道:“我看到了陈羽思和叶怀宁的过往。”
白水晶不明所以:“叶怀宁?谁?”
叶飘零:“炎照和墨影的铸造者。他二人少年时便相识。然而陈羽思成为岛主后,性情渐渐变得蛮横专权、疑心极重,两人之间分歧越来越大,直至最后走到了孤笔峰之战……”
她顿了顿:“叶怀宁原本还抱有一线希望,二人最初的约定是,若叶怀宁胜,陈羽思便要放弃一切跟他走,但若陈羽思胜,叶怀宁就要听从她的吩咐,毁去墨影,继续为她锻造更强的剑。”
殷缘敏锐地挑了挑眉:“最后胜的人……并不是陈羽思,对么?”
叶飘零垂下眼帘:“是的……叶怀宁胜了,但经此一战,他心里也深深明白了二人之间早已今非昔比,索性黯然孤身离去,对外只称是自己落败,从此再未踏足浮生梦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