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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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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踩着石子路,行至水榭。
四面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片昏黄的光,将连绵的雨照得发亮,也衬得夜色更浓。
许师孝由人推着,忽听到脚步声,抬手示意。
轮椅随之停在了近栏处。
雨气氤氲,聚成蒙蒙的夜雾,在林木间流淌。
夜雾那头,一众人影正错开冷光,乌泱泱地走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黄祐常。
他已换下祭祀时的绯袍,着一身素袍,身形在灯下照得清晰,却愈显料峭。
许师孝隔着雾与光望去,心中蓦然一动。
她记忆中的黄祐常,还是数年前那个跟在黄老爷子身后,眉目青涩飞扬的年轻人。
如今,那点青涩早已被海风磨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近乎冷硬的气度。
许师孝沉下一口气,混杂着岁月与际遇的涩意,无声漫过心头。
黄家与许家不同,黄家祖上是读书人。
闽县黄氏,八世十八进士。
直到嘉靖之后,族中子弟才逐渐转道从商。
许家则不然,累世经商,在嘉靖初,还只经营着几家漳绒纺织作坊。
许师孝的曾祖——许懋轩不甘心限于一隅之地。
在西南季风来临的那个夏天,他打通了海上关节,将原本供给内陆的丝绸、漳绒、棉布,运至月港外海的浯屿岛。
在那里,许懋轩接触到了来自“佛郎机”的商人,并以三百匹漳绒、五十担生丝,购得两门佛郎机炮、两箱吕宋白银、一张南洋海图。
凭借这些,许家成为了最先向外海扩张的那批人,也走上了一条船队纵横东、西二洋,跨越几朝的漫长征途。
海风赐予了一切。
到隆庆初,月港码头千帆云集,就连八世十八进士的闽县黄家,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与一个走私起家的商户联姻。
许师孝与黄祐常的婚约,并不是许、黄两家缔结的第一桩。
黄家出于大局考量,也不介意她是否身有残疾,甚至在许师孝残疾之后,也时时差人慰问。
真正毁掉这桩婚约的,是八闽商会对许师孝的处置。
商会保留了她“六堂”的名头,却在她养伤、不能出海的几年里,逐步收走了她手上的船队、几十个海外货栈。
大海教会了她风暴无常,却没有教过她,权力场的风暴更加隐秘而凶险。
黄祐常这时已走入水榭,目光与人群中的黄道贤微微一触,随即落在栏边的人身上。
许师孝仍坐在那里,像在深思什么。
一身苍青色的衣袍,宽宽荡荡,风来时,衣袂便如水波般漾开,愈显得那身形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反叫人觉出一种不容轻慢的、海天茫茫的气度。
他道:“六堂,此处临水,风大,可还受得住?”
许师孝回过神,抬眼看他,“有劳挂心,都好。”
黄祐常深望了她一眼,便不再寒暄。
他转向李廷勘,开门见山:“李三爷,苏门答腊的单子,里外行文、契书、货样册,都已备齐,在偏山堂。烦请李三爷移步,你我也好过目定夺。”
李廷勘侧头看他,肩侧暗纹在灯光下微闪。
他笑了笑:“有劳黄东主准备周全。”
黄祐常看了他一眼,只道:“生意上的事,早些落定,彼此安心。况且此事涉及大宗南洋货品出入关防、检疫诸项,我已具文报予商会。”
说到这里,他语气略微一顿,似不经意地看了许师孝一眼,“届时,同炉堂的人会前来勘验。”
同炉堂——四海薪火,同冶一炉。
八闽商会的六堂。
黄道贤闻听此名,心下登时一跳,目光只扫向坐着的许师孝,见她神情未变,才稍稍宽心。
如今的同炉堂,许师孝仅仅是挂名,真正的主事人,是她二哥许仲麟。
许仲麟为人最是记仇,早年在西洋经商,在一桩西洋克拉克船买卖上,与李家起过极大的争端,险些同李家六老爷手下的船队在海门岛附近火并,到后来,还是许老爷子亲自出面,平息了此事。
如果由他带着同炉堂的人来泉州裁夺,那么李家在苏门答腊运线上的任何纰漏,都将被无限放大。
黄祐常显然已打定了主意,目光再度转向许师孝。
这一次,他的眼神格外冷冽,甚至带着几分疏离。
“六堂,”他的声音不高,在雨声徐徐传来,“这是黄、李两家生意上的往来,诸多琐碎,不敢劳动。届时场面杂乱,同炉堂的人一到,规矩也多。还望六堂……不必来了。”
话音落,此间天地,霎时沉寂。
只余穿林雨声,沥沥不绝。
许师孝迎上黄祐常的目光,那双曾经或许有过关切的眼眸,此刻已深不见底。
显然,比起如今立场难明的她,黄祐常宁可与她二哥往来互利。
但她二哥许仲麟向来无利不起早,每年东北季风刮起时,都会抢在十月初,从月港顺风南下。
寻常的船队,一年能歇上三四个月,而她二哥的船队,近乎全年无休。
此番黄家能让他放下西洋的生意,来掺和此事,着实不易。
李廷勘看着黄祐常,眼神幽深,“月前‘赫克托号’的火长抄送海况,测算今年的西南季风还要刮上一个多月,许家二爷竟这么快动身回港,真是难得……”
言外之意,你给了多少好处?
黄祐常坦然回视,笑道:“许二爷提早回来,想来这一趟鱼获颇丰。三爷久留泉州,莫不是眼热了……”
李廷勘也只是笑,余光扫向水榭栏边的许师孝。
她仍看着黄祐常,一双眼睛极明,黑少白多,目光只是那么静静地笼去,就像深秋夜里,落在人肩头上的一片月光。
许师孝注视他良久,缓缓道:“我本是闲人,既然二哥愿意来,也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黄祐常似早料到许师孝会是这个答复,看向李廷勘,“李三爷,随我来吧。”
黄道贤在旁沉默地听着,心下跟着涌出一丝凉意。
他心凉的是,少东家请来许二爷这件事,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说过。
李廷勘眸色渐深,摩挲着拇指上的犀角扳指。
他未有挪步,话是对黄祐常说的,余光落在许师孝身上:“黄东主想得周到,可既然是‘同炉堂’的人来,就得按商会的规矩。堂中行事,正主岂有缺席的道理?”
黄祐常没有接话,神色也未有松动。
他当然清楚这规矩,正因为清楚,才选在此时此地,让许师孝自己开口退出。
他扫了一眼栏边的人,语气温然:“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许二爷亲至,六堂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许师孝目光一凛,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东主此言差矣。”
一个声音接过,竟是黄道贤。
他目光定定,对着黄祐常略一躬身,语气恭敬:“许二爷如今盯着堂中之事不假,可他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再者,许六堂到了堂上,也不过是多备一把椅子的事,又何须多作计较?”
黄祐常的目光缓缓转向黄道贤。
他这位族叔,出身只是旁支,却自幼跟随他父亲,沾上了亲,如今上了年纪,也便倚老卖老,处处与他作对。
“四叔的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敢。”黄道贤躬着身:“只是商会六堂,各有分属。许六堂既在场,又担着名,若避席而去,传扬出去,人家八成以为,我们是有意绕过正主,另结关节。”
这番话说得很周全。
黄祐常沉默了片刻。
李廷勘静静看着这对主仆对峙,眸色深了些。
他倒是没想到,黄家人竟会当着外人的面剑拔弩张,不知是许师孝这个人太过特殊,还是他们之间已经生了嫌隙。
风声忽起,暮雨潇潇穿榭而过。
一众侍从手中的伞,都低了几分。
许久,黄祐常抬眸看向许师孝,目光平静:“同炉堂来人那日,烦请移步,人多事杂,难免气闷,许二爷办事雷厉,怕也顾不得周全。”
他把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很明白:
你可以来,但不要在场,更不要让许仲麟瞧见你。
许师孝迎着他的目光,没有接话。
黄祐常也不等她的回答,不再纠缠此事,转向李廷勘:
“李三爷,请。”
两人一前一后,向灯火更明处走去。
脚步声落在雨声里,渐行渐远。
许师孝还坐在栏边,目光扫向一旁的黄道贤:“黄叔,起吧。”
黄道贤这才缓缓直起身,脸上恭敬的神色未褪,却多了几分复杂:“六堂,方才……失言了。”
“不是失言。”许师孝侧脸望向他,“你是实话实说,也是提醒我。”
她如今,只剩个名了。
黄道贤喉头一哽,想说什么,终究化作一声低叹,“少东家他执掌家业不易。海上的局面,一年比一年糟,各家都在寻出路……”
“我明白。”许师孝打断了他,“海风往哪儿吹,船就往哪儿走,没人会逆着风行事。”
她微微抬起眼,望向黄祐常和李廷勘离开的方向,灯火在雨雾中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