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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闽海三十六姓,几家联姻,几家结仇,几家的船队在暗夜里为了同一片珊瑚礁后的泊位火并,骨殖沉入那片幼时一同泅泳的碧波里。

      生意场上,人会丢掉很多东西,然后寸土必争。

      竹木轮椅缓缓驶过穿堂。

      “谊敦桑梓”匾额还高悬其上。

      许师孝抬头望着,她不是头一回来这座临海的会馆,早在六岁那年,一次避风泊在南澳,她便就近上岸住过一段日子。

      阔别几十年再来,这个地方似乎苍老了很多。

      廊外那株高大的刺桐,被雨打得零落,鲜红花瓣粘在泥水里,触目惊心。

      前面的侍从提灯领路,光影里半明半暗,惟见堂下两排酸枝木椅沉默相对,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

      “你在想什么?”

      声音从几步外传来,倏地荡在粘稠的夜雾里,激得雨声都静了一瞬。

      许师孝肩膀微微一滞,转头,才见李廷勘站在了一道门楼前,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深,像天黑后的海平面,平静之下,蕴着看不透的暗流。

      许师孝收回目光,懒得理他,只握住了轮椅的轮圈,向前摇去。

      李廷勘看着她的动作,面无表情。

      他身后不过百步,就是请神的祠堂,神像摆在那里,黄家人也都在那里。

      梵音已响了起来,传到这里就只剩下混沌的低吟,周遭方寸之地,也愈发沉重得压人。

      她的轮椅缓缓向前,与他距离拉近。

      一步。

      两步。

      咫尺之距,许师孝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一种与他眼神同样莫测的味道。

      擦肩的刹那,李廷勘的手蓦地从旁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按在轮椅的扶手上,截住了她的去势。

      许师孝深吸一口气,有一种被人反复踩了鞋的烦躁,抬目瞪向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

      无穷无尽的雨,打在身侧刺桐上。

      积蓄的雨水不堪重负,“嗒”一声,溅在他按扶手的手背上。

      李廷勘迎上她的目光,语气果决:

      “给你个机会,挽回颓势。”

      他的目光锁着她,深海般的眼底,暗流似乎更急了些。

      “你要,还是不要?”

      ·

      大雨滂沱,海天尽黑。

      黄家此番请神,请得仓促。

      几日前,众人聚在会馆盘算后,一致认为今年流年不利。
      老家主病重不起,南洋的生意又几遭风波,眼下要求个安康太平,必得敬告神明。

      风从海上来,推起了一片潮声,汹涌过岸边两排石堤。

      堤上人头黑压压一片,数目已然过百,却无一声喧哗。

      船工、灶户、各号掌柜,默然立着,任由咸湿的风拍打衣衫,目光都望向祠堂前那尊巨鼎,鼎中香木已堆得如小山一般。

      这次立在祠堂阶上主持大局的,已是少东家黄祐常了。

      黄祐常换上一身绯袍,面朝海湾方向,背靠正殿行礼,礼成之后,就在海风里静立不动,身后,本府几位老掌柜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也都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海天交接处,最后一线惨白的光,终于被浓墨吞尽。

      阶下,黄道贤收到了消息,迟疑片刻,终是趋步近前,声线压低:
      “东家,提举司刚传了话,张同知带人斩烧马匹之前,看管马场的人说,少了一匹。您看——”侧脸望向他,“会不会是李家所为?”

      黄祐常面色未变,倏地转向殿内海神像前立的一片长明灯,灯火在眼底剧烈摇晃。

      “李家……谅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黄祐常整了整衣袖,缓步往阶下走,“为了防疫,海防道把几十处港口都封了,敢在海防同知眼皮子底下藏匿疫马,被捅出来就是大罪,况且,放着疫马在山场,闹出瘟疫来,岂不是自毁长城……”

      黄道贤点了点头。

      那是南洋的疫病,真闹起来,泉州的大夫是手足无措,即便李家要扳回一城,也不至于拿人命来拼。

      雨落在堤上。

      侍从高高打着伞,黄祐常与黄道贤一前一后,从湿滑的石堤上走过。脚下是海潮的呜咽,头顶是苍穹的淋漓。

      到了岸前,见远处那道拱桥,模糊在雨烟中,几点灯笼光,被水泡得发胀,在风中诡异地浮动着。

      须臾,风声暂歇了,雨声充斥八方,将天地间的余响都隔绝去。

      两人渐渐走近,才看清桥头人影。

      天气潮热,李廷勘束着袖,立在桥头正中,身后是一片李家的部曲,皆默然肃立,手中伞盖如一片移动的青云。

      青云之下,便有一人端坐于轮椅中,膝上覆着薄毯,面容在灯光里格外清晰——正是许师孝。

      黄道贤与黄祐常对视一眼,得到少东家的默许,他便快步走了过去。

      到桥上,先朝李廷勘拱手:“李三爷,别来无恙。”

      李廷勘回礼:“黄叔客气了。”

      黄道贤笑了笑,目光随即落到伞下。

      他笑容更深,话语里却透着嗔怪:“六堂这些年在泉州,怎么也不来走动走动?倒让我们想得紧。老家主前月精神略好些,还念叨,说六堂最是剔透,可惜总也见不着。”

      许师孝目光渐深。

      这些年她也不是不愿同亲旧来往,只是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到人家跟前,人家说话便时时留心,反倒相处得吃力。

      “黄叔说笑了。我这般腿脚,动一下便劳师动众,自己又是惫懒,实在怕给人添麻烦。但心里头,是时时记挂着黄爷爷和您老的……”

      话音落,李廷勘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南安这里,说远不远,可来回也要几个时辰。我们李家那茶栈,就开在她斜对过,这么多年,也没见她移步过去喝盏新茶,黄叔就多体谅吧。”

      “三爷说笑了,您家的茶是最好的,‘老枞水仙’‘大叶佛手’都一两难求,要不然,六堂怎么会把茶栈开在泉州呢……”黄道贤笑了笑,目光看向许师孝。

      许六堂不置可否,只道:“这园子景致实在不错,您若不弃,我倒想在这儿住上几日。”

      黄道贤旋即拱手,目光炯炯,“六堂能来,我们这老地方,也是蓬荜生辉了。”

      一旁的李廷勘闻言,面色未变,只道:“眼下是夏秋之交,时气不好,她的病也忌讳这个,倘若挪了地方,怕要出岔子。”

      黄道贤目光一怔。

      他对许师孝的腿疾知之不多,也不知受时气变化,病症如何。

      许师孝平静出言:“我这病养了这些年,已经不碍事了。况且,养生之道,也不是非得固守一处。”

      这话像一片羽毛,让李廷勘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

      黄道贤深望着许师孝。

      六堂如今气色确实见好,但几年将养下来,似乎还是少了点活气。

      她为人重义,要是为了他们这糟心事,反把自己给搭进去,岂不是罪过?

      黄道贤接过话头,语气透着长辈的熟稔:
      “六堂的身子骨大好,自然是好事。不过咱们这会馆到底离海太近,夜间风浪声大,潮气也重,总归不宜人。万一病势反复,教我们这些老家伙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手往雨雾里虚虚一指:“倒是南安城中客来居东边不远,有个‘春煦园’,是早年几家相与盘下,专为招待贵客、怡情养性。”

      “里头有现成的温泉池子,院墙也高,避风。六堂若不嫌简陋,不如就挪到那儿去?”

      许师孝蹙眉,她提出在这边久住,也不是为了修身养性。

      这么多年没来,她的确念着这里的人。
      而若不住在此,左不过和李家人凑到一起。

      李廷勘已朝黄道贤略一拱手:“黄叔考虑周详。既是几家的园子,又有温泉调养,那往后……便有劳黄叔周全了。”

      黄道贤笑容更深,道:“应当的。”又转向许师孝,语气更为和煦:“六堂稍待,一会儿我便差人去收拾。”

      许师孝微微点头,也不好再说什么。

      几人一同下了拱桥。

      风停了,绵密的雨,笼着会馆中的山水林木。

      侍从们高擎伞盖,簇拥着几人,沿石子路向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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