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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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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太阳是颗超大型灯泡,无限量释放着光和热。章小希一下车就飞快地跑进车站狭小的阴影里,动作迅速地像个女战士。补水、防晒、补妆,女生以繁杂的程序在脸上拍打着各种白的黄的透明的乳液,虔诚的样子堪比信徒在做祷告。
“秦天,现在要往哪里走?”终于做完脸部护理的她彷佛这时才想起身边的秦天,歪着头看过来的样子,像只娇俏的波斯猫。
秦天想起几分钟前她在颠簸的车上阴沉青白的脸色,觉得她应该去嘉年华变魔术。
受高温胁迫的植物蔫头蔫脑,蒸腾作用并没有因为增加空气的适度而使人凉爽,濡湿的空气是一层贴在皮肤上的高温保鲜膜。
偶尔有风吹过,微微擦过来一小片冰凉,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其中的惬意舒爽,那风已经打着卷儿消失了。
时钟渐渐接近2点的周末,郊区枫泽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
他们走过田埂上的小径,细高跟的凉鞋一脚深一脚浅地与坎坷的土路战斗。不时有“好美哦……”“秦天,快看,有小鸟,小鸟在飞……”诸如此类的嗔笑,混合着银色SONY卡片机快门按响的“卡擦”声。
擦掉鼻尖上的一串汗水,秦天眯着眼睛去看天空,松弛的电线软软地挂在两根电杆中间,一只麻雀在上面停留了几秒,向着丛林深处飞走。那些曾被他羡慕的鸟儿,甚至构不成一串孤单的音符。
细跟凉鞋终于战败,女生摔倒在地,蹭破手心的两块皮,唧唧喳喳的声音归于平静,秦天松了口气,无声地将她揽在背上。
女生心里冒着粉红色的气泡,覆在他耳边用娇嫩的语调重复着喜欢,甜腻的香水、唇膏、粉脂、植被上新洒的农药,潮湿闷热的怪味道。
有什么,把他的枫泽污染了。
孩子在小花园里集体活动,下午的暑气即便是躲在树阴下也不能避免,小小的孩子并不介意,欢呼着跑来跑去,发出“咯咯”的欢笑声。寄居着病痛的小身体,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自由而感到快乐。
七八只软软的小手环在腰上,执拗地左右拉扯着衣角,要他陪他们玩,有乖巧的说是要帮忙,却把唐唐的半个身子都弄得湿答答的。
在跟孩子纠缠着的时候,秦天他们走进了院子,唐唐回过头来就看见秦天背着女生站在他身后,粉色吊带裙下妙曼的少女姿态,百合花样纯洁优雅,是枫泽的孩子甚至于唐唐本人第一次亲眼目睹的美好。
孩子们终于放弃了对他的纠缠,小蜜蜂们被鲜嫩的花朵吸引,争先恐后地围过去,百合花被突来的热情吓到,倚在秦天背后,连羞怯都袅袅婷婷。
秦天扶住撞进怀里的孩子,抬眼去看唐唐,弯起眉眼微笑,笑得那样轻,彷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一股陌生的窘迫从唐唐脚下升起,他低头看看自己,潮湿的旧T恤狼狈地贴在单薄的肋骨上,手上挂着泡沫,身后的背景是水槽里浸泡的脏污的床单。
怎样看,都不是个好的出场。
被簇拥的美丽公主牵着骑士的手仪态万千地走进来,于是荒凉的庭院蓬荜生辉,他是粗鄙的小仆人,因为突来的召见而手足无措。
——你好,我叫章小希,是秦天的女朋友……
——唐唐你好辛苦哦,周末还要工作……
——抱歉,因为我的关系,现在才过来看你……
说的是这些话吧?粉色饱满的唇不停变换着口型,几乎要跟不上她欢快的速度,该到我回答了吗?回忆一下接收到的信息,快速组织出来的语言是“没关系”三个字。
说出来才觉得有些不妥,果然,她歪着脑袋做出疑惑的样子,目光落在助听器上,她露出可人的怜悯神色。
原来她疑惑的是音调的问题。
儿科的护士这时候过来催促,于是只能返回水槽边继续清洗床单,盆里二分之一的工作量被斜斜伸过来的一只手抢了过去,秦天卷起袖口,做了个“我帮你”的口型,以不太熟练的动作搓洗起来。
公主被冷落在一遍,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是不太想触碰被小鬼尿脏的床单,转而与孩子们玩在一起,却也颇得人心。所谓的伶俐指的就是这种了吧。
两个男生肩膀靠在一起,在一堆泡沫里奋斗,冰凉的水温刚刚好,稀释了尴尬的气氛。结果,两个人都把衣服弄湿了。
一切是那么自然,过去的时光折返,清晰地倒映在水里。唐唐把洗好的床单抱到楼顶晾晒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次秦天掉到水沟里把裤子弄脏了,不敢回家,两个人在外面偷偷地把裤子洗干净挂在天台上晒,秦天不得不光着屁股在天台上躲了一下午。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小时候发生的事,唐唐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秦天挑起眉毛瞪他,伸手就要捏他耳朵,唐唐飞快地闪开,钻到挂满床单的铁丝的另一边,十几条床单飘荡的楼顶,是个飘渺的迷宫,两个人孩子般追逐打闹,跑进只有他们才清楚记得的欢乐时光。
最后被抓住的唐唐,任命地伸出头去,秦天笑的一脸得意。
转变发生在一刹那,捏他耳朵的那只手并没有落下来,自己却被用力推开了,消瘦的脊背撞在墙上,手肘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秦天之前佯怒的表情变成了真的愤怒,带着一点不可置信,是唐唐从未见过的阴沉,他用双手撑住墙壁,把他圈在狭小的罅隙里,头埋在他颈窝处深深吸了口气,眉毛蹙成一个危险的角度。
用露骨的厌恶皱着鼻子说着“好臭!”,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种躲避恶臭的决绝的姿态,是能够切实击中身体的恶毒。
全身都在痛,却找不到伤口在哪里,更不知道彼此间的关系为什么会扭曲成这种状况,只知道,应该可能大概,一定是自己的错。
呆了很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唐唐猛然拉起T恤的下摆,把整件衣服脱下来捧在怀里一遍遍地闻,想要找出身上让秦天讨厌的“恶臭”。
夏季风吹过楼顶,层层叠叠飘荡的床单组成的迷宫,终于让人迷失了方向。少年光裸的肩胛骨如同那些经不住风吹动的悲伤一样单薄而纤细。
{终于还是被你嫌恶了吗?像过去十七年里的他们一样。只是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早,我甚至还不清楚,残疾,木讷,卑微,无知,笨拙,你究竟最讨厌哪一个?}
唐唐始终都不知道,秦天在他身上闻到的味道跟易清远惯用的香水一模一样,而那款限量版的香水,名叫“THE ONE”。
而秦天,也一定不会知道,因为他恶毒的两个字,唐唐在水池边一遍又一遍近乎神经质地擦洗“有臭味”的身体,直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