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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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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的第一场大雨持续了两天一夜,世界浸透在汹汹而来的瓢泼大雨里,在难耐的暑气里酣畅淋漓地冲洗。
唐唐象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清扫花园,小小的庭院里经不住一夜风雨,被肆虐地愈加凄凉,像遭了劫难的妇人,面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刷出纵横的沟壑。
几日前繁盛的蔷薇耷拉着残破的脑袋挂在枝头,更多的花瓣被雨打风吹混进泥水里,像是铺了一地肮脏的雪。现在看来,之前狂野的盛放倒像是预知死亡的回光返照。
这个早晨的清扫工作比平时多用了一倍的时间,唐唐刚刚把工具放好,主任已经急吼吼地过来抓人了。夏天是枫泽医院最繁忙的季节,许多城里的病人转院到这里休养——在气温超过三十度的时候避暑,枫泽是最好的去处。
平日里严肃稳重的主任在院子里抓了唐唐又急吼吼地往精神科的方向赶,到了206病房,她丢下唐唐就逃命似地溜走了。病房里如预料中一样糟糕,医院里统一分配的早餐被打翻在地,流质的食物黏在地上,几个脚印踩得到处都是。
肇事者光着细白的脚丫站在床上,手里举着着餐盘随时要朝门口砸过来的样子,单薄的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苍灰色的瞳孔与唐唐对视两秒,赌气般丢下手里的东西,像挖洞的鼹鼠哧溜溜钻进被窝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唐唐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一一归位,然后走到床前抱起那团东西,像哄婴儿似的轻轻摇晃,这个动作他练习了很多次已经很熟练。若是有人这时候探进头来,会看到瘦小的男孩手里抱着个超大型的蚕茧左右摇晃,画面可爱而怪异。
几分钟后,雪白的蚕茧破开个洞,蚕宝宝露出个脑袋歪着头看他,然后用小小的鼻子贴着唐唐的颈窝闻了闻,脸上皱出细小的纹路。
“医生说你喜欢这个味道。”唐唐认真的解释激怒了怀里的人,蚕茧宝宝恼羞成怒“啊呜”一扑变成张牙舞爪的小猫,把唐唐压倒在床上。小猫扬着嘴角非常得意,轻佻地捧着唐唐的脸蛋摸了一把,头一低就亲了下去,唐唐头向右偏转35度,那一个亲吻堪堪落在脸颊上。
“景矽,夏天要多喝水啊。”趴在身上的少年不屑地“嘁”了一声,继续用皲裂粗糙的嘴唇继续吻他。
“景矽,医生明天下午就回来了哦。”小猫浑身一抖竖起背上的毛,“喵呜”两声又钻进被子里变回蚕茧,再也不肯出来。
“跟我去德国吧,那里有最好的耳科医生J.M。”
医生易清远提出这个建议是在蔷薇花尚未凋谢的一星期前,他说不用着急可以在这个夏天以前给他答复。
可是唐唐那天晚上还是失眠了,他握着耳塞式的助听器睁眼到凌晨四点才渐渐有了睡意,模模糊糊睡去前他想起这是秦天买给他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他是先天有耳疾的早产儿。街头卖糖人的老刘头傍晚收摊的时候发现他被人丢弃在自己装糖膏的大麻袋里,剪下脐带不足72小时的小身体青白瘦弱,呼吸微弱。
老刘头把他放在推车上带回了家,用半碗受潮奶粉稀释的劣质牛奶第一次温暖了他幼小的胃袋。第二天他被送进了枫泽福利院,老刘头用他苍老笨拙的右手歪歪扭扭给他登记了名字:唐唐。
唐唐,被丢弃在糖膏袋子里的孩子,咀嚼在口中甜蜜蜜的那两个字,却与幸福无关。
三岁以前一直住在枫泽医院的儿科里,白墙灰瓦的平房,墙壁上画着“计划生育”的大标语,窗户高而大,天花板上的灰尘偶尔被此起彼伏的孩童哭声震得簌簌往下落。整个桐川市被丢弃的婴儿都会现在这里接受简单的身体检查和治疗,然后被送往一墙之隔的枫泽福利院。
这座简陋的平房直到去年才被推倒,15岁以后唐唐每个星期都会被叫到这里来照顾幼小的孩子。智障的,失明的,兔唇的,心脏衰竭的……各种各样被丢弃的病孩子躺在这里哇啦啦地哭泣,流着眼泪鼻涕尿湿了单薄的床垫。十几个婴儿控诉般的哭声,变成一根细小的线经由助听器钻进唐唐的右耳里,嗡嗡嗡嗡,一群小蜜蜂。
那年他就躺在靠窗的那张小床上,旁边挤着枫泽福利院未来的孩子王小M,那孩子生命力顽强,从垃圾箱里抱出来的时候高烧不退,脑门被针头戳得青一块紫一块,一个星期后就生龙活虎,扯着响亮嗓子骚扰护工,一天要把同床唐唐的罩衣尿湿三次。
那种强烈的求生本能是唐唐所没有的,他躺在安静沉静寂静里,像一个旁观者。他看着他们一个个伸着脖子张大嘴巴,嗷嗷待哺的姿势,于是就有人过来给他们喂食,他也张大嘴巴,张得比隔壁的小M还要大,可是他们却经常会将他遗忘,一又一次,饱一顿饥一顿。
饿,总是饿。张大的嘴巴脱水皲裂又酸又痛,饥饿搅动着胃囊,漫天的委屈像浓烈的胃酸一样汹涌,他瘪着嘴巴终于哭出来,眼睛是小小的趵突泉,眼泪总也流不完。于是他们终于发现他了,带着惊讶的怜悯的神色,看他像凶狠的小狼一样把塑料奶嘴咂得响亮无比,两只爪子几乎要把奶瓶捏碎。
婴儿唐唐怎么会知道,那些张大的嘴巴们是一只只响亮的小喇叭,它们懂得怎样扯动声带调节嗓门来引起大人的注意。他皲裂的嘴巴里发出的声响,比不过一只衰弱的猫咪,他甚至不懂得什么是“声音”,他从出生起就失去邀宠的能力。
{哭泣,愤怒,控诉,绝望。再强烈的情绪都要依靠声音来发泄,这本来就是个由“声音”主宰的世界,不是吗?}
这是个繁忙的日子。唐唐刚刚从206病房出来,就被食堂拉去帮厨。这个月入住枫泽医院的病人创历史新高,人手严重紧缺。唐唐像陀螺一样从早上就开始不停地转动,等到他想起那件事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那时候他刚刚帮半身不遂的A先生擦完身,然后又给隔壁病房的阿婆们逐个按摩了小腿,儿科的小鬼头尿湿的床单堆了一箩筐,不得不洗。
他是在床单的骚臭味里忽然想起来的,脑袋里出现了一分钟的空白,或许没有这么长,或许只是几秒钟也说不定。那段漫长而短暂的空白让他愣在那里,像只突然失去动力的发条木偶,焦急而不知所措。
今天,是星期天。
周末,是秦天来枫泽的日子。
离秦天宣告“下次带女朋友来看你”不过一星期之久,平时他都会早早到车站去等他,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例外。
今天,今天是太忙了,不能丢下忙碌的大家独自悠闲,况且秦天这个时候都没有来,也不存在因为失约被他抱怨的事实。
借口。
都是借口吧。
唐唐你是那种会体贴大家的人吗?
你不是,你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自私。有多少次你丢下手里的工作去车站等他而被主任臭骂,有多少次你放任狂暴的小景矽,让他被粗暴的护工绑在床上哭泣。
工作,病人,责任,你曾经把它们放在心上吗?
看,你多虚伪。虚伪的唐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