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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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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亨纱厂。
 成千上万的纱锭飞转,工人们轰轰隆隆蹬着轧棉机。
 郑轺放大嗓子喊了几次,郑善存才擦着双手走出厂房。
 “大哥,有事找我?”
 “抽支烟,歇一会儿。”
 两人坐下吸烟,郑轺说:“你才来几天,本该多歇歇。四处转一转。”
 “闲不住,一闲,就会……”一闲,便会想很多,以前,以后……
 他用烟嘴堵住后面的话。
 两个小娃娃推了门嘻嘻哈哈跑进。小孩子不认生,争着叫阿叔。
 男孩儿淘气,够着郑善存的膝盖往上爬,小女娃还吃手呢,小拳头满是口水,擦了郑善存一脸。
 郑轺假装扳下脸:“椿儿楦儿没规矩!”
 郑善存丢了烟,抱起一个,用两颊硬而短的胡茬儿扎他,又抱另一个。
 自从车站见,第一次,看他这样笑,放开心怀的笑。郑轼重重吸了一口烟。
 郑善存揽着两个孩子:“小孩子长得快,几月不见,都爬得上膝盖了。”
 “还不快么,兆槟上个月念大学,兆松都要成家了。”
 “成家……真快啊。”
 “我们也老了。”
 “大哥——”郑善存用掌心蹭着楦儿毛茸茸的脑袋,“兆松娶亲,将来,生了孩子……孩子多,就过继一个给我吧。”
 “喜欢孩子,自己也会有的。”
 “也许,这辈子,没这个命了。”
 郑轺在烟雾后皱起眉,他想问,这些年来,一直想问——为什么不成家?很多事上,他是一个细致的人。所以,他始终没有问,也不必问。那是一个隐衷。心里话是不能宣之以口的,说出来的,都不是心里话。
 
 有一个小工进来:“老板,四少爷。”
 “有事么?”
 “门口有个女人,要找四少爷。”
 郑善存愣一下,缓缓放下两个孩子。
 郑轺看着他,不发话。
 郑善存问:“什么人啊?”
 “三十来岁,很端庄很漂亮。不像本地人,也没什么行李,跟着个丫头。说是从府上找到纱厂。”
 郑善存去摸烟,那摸烟的手有些颤。
 郑轺递烟给他:“还问什么,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工带着一个人进来。一个女人。郑轺没见过,但是,可以猜出七八分。从郑善存僵硬的身姿凝滞的表情和闪烁的眼睛,可以猜出,那是一段过往,也许,她就是他的隐衷。
 郑轺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招呼椿儿楦儿:“大伯伯带你们去吃金钱萝卜饼。”
 两个孩子放开郑善存走了。
 郑善存朝前走了几步,用手握住她的手。磨错的掌心翕动的嘴唇说不出来的话,是此刻患得患失的激动。最后,他勉强问:“你怎么来了?”
 大少奶眼角的红漫涨开来:“你不想我来?”
 “不——不是!你……”他担着小心,“来了,还走么?回去?”
 “就这么出来,你让我……还怎么回去……”
 他绕过她的肩头揽着她的背,一把搂进怀里。
 恨不能血肉交融刻进彼此的骨头。
 “老太太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出来。”
 大少奶稍微推开他:“还有一个人——”她望向门口。
 郑善存随着她眼睛的方向也望向门口。
 庆梅。
 站在门外,看得到门里的一切。
 郑善存过去:“庆梅——”
 心里有太多感激,嘴边有太多感激的话。可是,此时此刻,他心里眼里,暂且容不下其他。
 门合上了,合上的一霎,庆梅在门缝里看到两个人重又紧紧搂在一起。
 门突然又推开。郑轺。
 里面的两人更尴尬。
 “这可是在厂里。”郑轺宽和的笑了,“放你半天假,回家吧。”
 57.
 郑善存和几个成年未成家的侄儿住在一个独跨院。今晚,郑轺交代下,任何兄弟子侄都不要去打搅。
 秋末冬初,屋子里熊熊的大炭盆也烤不暖阴冷潮湿的床铺和四壁。她用温软的掌心一遍一遍抚摸他赤露被外的肩臂和脊梁,汗已褪,溜下水渍。她想用被窝里带出来的温暖温暖他:“躺进来啊,闪了风……”
 他却长长久久紧箍着怀抱,不肯放。是呵护,也是依靠。像是仍不信,或是再一次真真切切的确证:“不走了?”
 “嗯。”
 “真的?”
 “说了多少遍……”心里的疼痛扯下勾起的嘴角,想笑他,怎么笑得出?最终,划成一道道轻柔的弧,轻柔地掠着他的鬓角。鬓边的短发捋顺,捋在耳后,那样温柔,“可是,怎么好呢……没名没分,寄住在别人的家……”
 只要她来,对他,是怎么都好。
 “送你的戒指呢?”
 “什么?”
 “那颗钻戒。”
 大少奶看一眼床边角柜上的手提袋。
 郑善存一手仍搂她,一手打开提袋。东西不多,拨几下,就是那只呢绒盒子。他取出来,带出一张纸。一抖,纸便落回去。一抖一落间,白纸红字,清清楚楚。那是一道印记,鲜红的鲜红的。
 “振华公司呢?这么多周折,不可惜么?”他语做不经意。
 如何不可惜?只是,取舍之间,孰轻孰重,不能兼得。
 “没什么可惜。”
 两人之间的沉默。
 她打破了这个沉默,笑是轻轻浅浅的:“你问这只戒指,问来做什么啊?”
 
 “我——”
 她弃之不舍的印记烙在他心里,舍不下的,是那几个字——振华公司董事会,鲜红鲜红,烫着他的心。胸口冲涌的话冲不出口,他始终什么也没说。
 她并不追问,他的怀抱松一些,她便趿上鞋,下了床。
 郑善存问:“做什么去?”
 “看一看。”
 “外头冷。”
 她随手拿过一件他的外衣披上:“你在郑家,一直住在这里?”
 “住了十几年。”
 她四处打量,最后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案上一个精巧的相框,相片里的他还年少,很严肃的虎着脸,十分青涩。
 “这是你和——”
 “我娘。”
 “还有没有别的?我想看你的照相。”
 他示意她打开抽屉,并不厚的相簿。
 她合在手里没打开,摇一摇,眉心一点娇俏:“有没有什么外人看不得的?”
 他恼不得笑不得,突然伸手一拽,她便跌坐床上,在他怀里:“你是外人么?”
 她缩进被,舒适的枕在他胸口,不再理会。
 “有什么好看啊?”
 “这么多年,每一年,每一天,看你……跟我想的,是不是一个样子。”
 他缓缓摸着她的头发,适才的疑虑消失在点滴的温存。
 “善存——我和你,还没有一张照片呢。”
 “改天出去拍。”
 
 相簿散在一边,她伏在他肩膀,呼吸渐匀。
 他撑起身,极轻地唤:“夕淼——”
 没有回应。他稍大一些声:“夕淼——”
 仍没声息。
 他的嘴唇按在她前额,深而柔缓的长长一吻。她仍不动。看来,睡得熟了,日来赶路,怎么不疲惫。
 他轻轻抬起她搭他臂上的手。他把自己手里的钻戒小心的套上她指尖,再向深处套去——
 她在梦中似有知觉,指头微微动一动。
 他便停了手,半饷,怅然放下手。
 离了黄家,却带走一纸印记。究竟,这番取舍,几分情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