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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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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早,晚饭便早。吃过饭,一家老小聚在厅里喝普洱茶。
郑善存就等在厅外,走来走去。
郑轺叼着烟斗出来:“好些天没过来吃晚饭了。”
郑善存讪讪一笑。
“找我有事么?厂里的事,还是家里的事?”
“大哥——你……什么都不想问么?”
郑轺一笑:“问什么?”
反问得郑善存无话:“我……”
“我是看你长大,你的为人,你的担待,会不清楚么?”
“无论如何,该有个交代。”
“好吧。”郑轺一撩长衫,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坐等他的交代。
“她——她……”
“她面色看起来可不大好。”郑轺又一笑,“太苍白。”
什么也不用再解释。
郑轺招呼丫头。丫头端上来一个托盘。
“这是你嫂子叫厨子熬的黄耆猪肝汤,本想给你送过去。”
“这……”
“正好,你自己端过去吧。”
郑善存端着托盘,只有感激:“大哥要是不忙,过来坐坐吧。”
大少奶蜷腿坐在矮脚凳,搓板搭进面前的大木盆。她将衣服沾水铺开,涂了肥皂,用力挫。
太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做来,竟也不生疏,做的久了,她便歇一歇,揉着腰背直直身。近来,腰身经常有些酸疼。
郑善存先进来,几步抢到她面前:“你这是做什么!”他捞出她泡在肥皂水里的手。她的手和深秋的自来水一样冰凉刺骨。
她从他的手中拿出自己的手,用手背不湿的地方掠一掠额前碎发,一笑:“我不做,谁来做啊?”
“我自己可以……”
郑轺在外头咳嗽一声,放重了脚步。郑善存这才想起:“大哥快请进来坐。”
大少奶站起身,围裙擦擦手,难免局促。
郑轺握拳捂着嘴,咳两声,动动唇,又将烟斗塞进去——该说什么?
郑善存也不自在:“大哥,她——”
大少奶一直低着头,微微抬起,声音仍是低:“大哥——”连忙又颔首。
只一声,郑善存的心猛蹿几下,当着人,只能压抑。脸上都跳跃起兴奋的红。兴奋之后,莫名的,又有一些难受……
打破僵局,郑轺乐呵呵的:“好,好!”
丫头端上来汤碗。郑轺说:“内人吩咐下头熬的汤,补血养颜。凉了,就热一热。”
大少奶接过来,仍是略低头:“温的,刚刚好。大哥大嫂费心了。”
打开盖碗,她却蹙了眉。汤里漂浮着黄耆,黄耆之下——暗沉沉的猪肝。一股香气热腾腾扑鼻,热腾腾的,还有一些腥膻。不知为什么,近来,闻到些微的腥膻也会反胃。她只道初来不服水土,并不留心。
怎能辜负人家一番好意,她皱着眉,勉强抿了一口。就一口,浓重的气味直冲嗓子,冲进胃,胃里猛一搐,说不出的恶心。她忙放下碗,捂嘴快步出门。
郑善存一惊,忙跟出去:“这是怎么了?”
院里的老槐树下,她翻江倒海的吐。
郑轺也纳闷,看看门外,又看看碗里的汤,闻一闻。
渐渐止了吐,她用帕子捂着嘴咳嗽。郑善存替她轻轻拍打:“究竟怎么了?”
“可能,吃不惯腥膻吧。”
郑轺走出来:“她……”
郑善存转脸看着他,等他说话。
“你们……她——是不是……”郑轺也看郑善存,眼里蕴了一种含义,是提点。看了一会儿,郑轺有些发急,却也拿不准,眉一皱:“你怎么呆头呆脑的。”
郑善存毫无反应:“请个大夫看一看吧。”
“我看,不用请大夫了。”当着个女人,郑轺不敢乱猜,不好多讲,“让你嫂子过来瞧一瞧。”
59.
去请郑夫人的丫头不一刻便回来,一个人。
郑轺一皱眉:“夫人呢?”
“刚碰到门房,让我进来递个话。”
“什么事?”
“外头有位大叔,风尘仆仆的,说是——”丫头看一眼郑善存,“说是四少爷家的大管家,姓吴。”
郑善存和大少奶对望一眼:“老吴?”
黄家的家务事,郑轺就不多话了。
郑善存问:“他找谁?是我,还是……”
“说找他们的少奶奶。”
寻黄家的女眷,找到郑家。大少奶再镇定,也禁不得面红耳赤。
郑轺心里一惊。没露出来,也没说话。
郑善存又问:“是一个人,还是跟着别的人?”
“只看见一个人。”
郑善存看向郑轺,等他示意。
郑轺对着那丫头:“请他进来吧。”
门外响起脚步声,老吴。果真只有一个人。
郑轺咳嗽一声站起来:“晚了,我回去歇了。”走到门口,他又回头交代郑善存,“这么晚,招呼客人住一夜。”
老吴向前快步走,郑善存不由自主挡在大少奶身前。一个人,看他能怎样。
老吴扑通一声跪倒,匍匐在两人面前:“少奶奶,二少爷——”
见惯了老吴阴冷的沉稳,这一来,大出意料。
大少奶走到前头,不动声色:“怎么了?”
“老太太,不行了……”
“什么?”
“多少天下不来床,请了不少大夫,西医也瞧过了,说是什么脑大片出血,以致肺水肿淤血。人老,什么器官都不灵便,怕是……”
大少奶有些急;“究竟怎么说?”
“怕是过不了冬了。”
郑善存扶住目瞪口呆的大少奶:“老太太现在怎么样?”
“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明白的时候,让我赶紧来找少奶奶。”
“找我?”
“老太太说,她死,家里一切就靠你。你不管,黄家,就是家败人亡。”
一个死字,大少奶悲从中来。
郑善存皱起眉。
“老太太还说,‘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二爷要是还念着老爷生养一场,别计前嫌,一道回去……”
再强悍的人,也会有其言也善的这一天,怎能不可怜。
两人默默相对,都无话可说。
老吴袖头抹抹眼睛:“话带到了,我走了。”
郑善存叫住他:“这么晚,你这么大年岁,留一晚吧。”
“家里那么多事,老太太又是这个情形,离不得人。”
这一夜,注定难眠。
大少奶几番辗转,郑善存却是动也不动。
后来,她对着他的背身,抚摸他肩膀:“善存——”
唤了两声,他缓缓转过来,张开一臂,她便靠进去。
“有心事?”
郑善存想了想,没说话,用手摩错她的手。
她的声音更轻柔:“在想什么?”
“我……夕淼,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你说。”
又是沉默。
“跟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说?”
“你来找我,究竟是什么都抛得下,还是……”
大少奶在听。
“还是——将老太太一军,逼她让步?”
大少奶呆一下,缓缓坐起:“你的心里,一直是这样想?”
她不等他答话,掀被下床。
他明显感到她的手在他手中霎时变冷,忙攥紧,扯住了:“随口问问,玩笑罢了。”
“你——”每一次,她都无法挣脱他。一阵委屈,心也灰了,“什么都放下,到头来,换一句玩笑……”
他忙搂紧她:“好了好了,都是我错,你说一句‘不是’,我便信。”
他的手不停搓着她的手,想挫热她。脸上在笑,心里是悔急交加。悔急是他下了一个决心。
“天太晚,不吵大哥了。明天一早,我就去买回去的车票。”
“你……”大少奶在他肩头仰起脸,“你……”
他伸手擦擦她的眼角:“只要你喜欢,要什么,我都给。”
“哪怕是……”
他笑:“哪怕是天上的月亮。”
她也忍不得笑,又叹:“你啊……用杯水来映月影,这样的话,来哄念祖也不信的。”
郑善存重又躺下,她枕着他的肩。
他叹了口气,声音沉下,不带丝毫调侃:“夕淼——我从不许什么镜花水月的虚诺。我会找一座山,最高的山,最接近天边。我往上爬,一直爬,直到筋疲力尽。哪怕跌下来,粉身碎骨……到那时,你就知道我对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