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坐忘》漫容与

6、第一章 银丘梦冢埋千觞(五)

　　（五）
　　杨逍父女回来时，辰时已尽，众人大多已歇下了。只张无忌与少数首领人物仍守在殷梨亭帐前。张无忌身为教主，因忧心而迟迟不肯将息，旁人自然也不敢轻怠。
　　见杨逍气色如常，杨不悔则满脸不豫，众人便知这父女俩定是闹起了不愉快。周颠韦一笑两人行止不端，虽也略知个中况味，却断然不会道出口来。群豪暗里觑换眼色，多数倒也能揣得个七八。
　　杨不悔一听闻殷梨亭已醒，便耐不住想要过去看望，但看了看爹爹，终是耷拉了头没了动作。小昭又告知殷梨亭失忆一事，杨不悔心中更为其难过，对爹爹的怨懑更添了几分，索性将心一横，再顾不得什么，径自入帐去瞧殷梨亭了。
　　杨逍于此竟了无声色，一任她去，待众人一回神，已见他孑孑然又往东面远远地去了。
　　张无忌恐他父女生出嫌隙，入帐去跟杨不悔劝道，“不悔妹子你去陪杨左使吧，这里有我跟小昭便可。”
　　杨不悔一努嘴，“陪爹爹坐着多闷？我就在这照顾殷六侠。”
　　殷野王听罢，不由“哈”地一声道，“杨小姑娘真是好气魄！”这话即是说，杨逍连自家女儿的气魄也无，实是句讽刺话。
　　杨不悔斜他一眼道，“你若想骂我爹爹，又拐什么弯子？我听说你家讨了一堆老婆，她们不成日吵架，那才叫好气魄！”
　　怎知这话却戳到了殷野王的痛处，他脾性本便不好，当下冷冽扫了一眼周遭一众人，只觉个个都有多嘴的嫌疑，可又揪不出罪首，只得将一腔愠怒悉数冲小姑娘家撒，“你这丫头怎地跟我家那死丫头一个样！这般厉害，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杨不悔冲她扮了个鬼脸，再不睬他，转身给昏沉中的殷梨亭拭去额角的汗珠。
　　至此，众人委实已困乏不堪，遂鱼贯退去歇息。
　　殷野王当下拉住张无忌，提议不如就此上嵩山少林寺讨个说法，张无忌虽早有此意，但因早几日光明顶上与教众歃血盟誓不得再与各派寻仇生事，就此嗫嚅难决，所以早先杨逍问及打算，他也未曾开口。此时舅舅提议，他心中又生纷乱，只说暂留翌日再作商讨。

　　不料第二日众人皆对殷梨亭之事扼腕不平，闻得此议皆一致喝采深表赞同，末了便拟定改道嵩山。
　　杨逍始终不发一言，待众人散后，张无忌始邀得他到一旁相询此议。
　　杨逍定定瞧了张无忌一阵，末了道，“此事还须从善。教中兄弟群情忿忿，只怕到时上得少室山难以调处。光明顶一役尤在眼前，我明教此时实不宜与各大派再起争端。”
　　张无忌叹道，“杨左使此言，正是我所忧虑的。”沉吟了略许，颇怀自责道，“我本已与众兄弟约法三章，此番却又为得个人私怨而弃誓，已是过意不去，若再连累教中兄弟，实是明教第一大罪人！”
　　杨逍忙道，“教主系人伦常情，教中兄弟义所当为，在情在理。此事杨某并无反对，更何况愧欠殷六侠良多，反当戮力而为。教主只须对教中兄弟稍假约束，莫要他等趁了兴在嵩山无端生事，便无不妥。”
　　张无忌点头喏喏，抬眼见他眉眼间有些往素无有的颓乏之意，便邀他退下暂歇以备不时起程，岂料杨逍却兀自站着并不离去。
　　堪堪在此时，帐内的殷梨亭梦中□□了一两声，想是身上伤势痛得紧。
　　张无忌叹了一声，始想起一事，正待开口，恰又与杨逍目光撞在一处，但见杨逍眼中神色翻覆了几许，忽开口道，“教主少时曾随胡青牛学医，更得他真传，可曾听说过‘黑玉断续膏’？”
　　张无忌一怔，“那是什么？不曾听闻。”但听得这“断续”二字，已知是接骨之药，想杨逍此时提及，定是于殷六叔伤情有关。
　　杨逍沉吟了稍许，始道，“我少时行走西域，曾碰上对头使一路罕见的外家指功。那人手法怪异之极，招招凌厉刚猛，以碎人骨节关要为目的。”
　　张无忌听来心神激荡，只盼他能说出个益于救治殷六叔的法子，是以虽满腹疑问也忍住不说，急待他说下去。
　　杨逍又道，“我想那外家功夫历来以少林称冠，那人身法虽诡谲莫测，却颇有几分少林的路子，既潜行于西域，只怕是少林派要俟机对我明教有所图谋。其后恰逢阳教主失踪，教中一时外敌内乱不断，其中也不乏少林派扰攘，我便也没再在意此事。”说至此，稍顿了顿，“直至二十年前武当少林两派因俞三侠一事而闹得不可开交，我方再度思及，深恐教中兄弟罹其害，故差了人四处寻察……”
　　张无忌直听得两眼湿润，终于忍不住插问道，“可是寻着了什么？”
　　杨逍摇头道，“久无消息。”这一句说得却是十分地无奈。接着又道，“末了我与胡青牛相询此事，言及当早作防备，他只告与我医治此等损肢折骨之伤除去‘黑玉断续膏’，”说至此，沉沉叹了叹，“世上只怕别无良方。”
　　张无忌大惊之下又是大喜，忙不迭问，“那这方子……”
　　杨逍摇头，“我苦寻不得。”面上忽又有些难色，“胡青牛与我素来有些嫌隙，我既久寻不得，恐他诌言诈我，故此来相询教主。”
　　张无忌心情一霎那直坠谷底，其实他早猜到胡神医手上必然也无此方，不然，自己得他医经真传，何以却从无知晓？但又生恐自己有所遗漏，当下在脑中细细搜寻书中支言片絮，然而久未得果，因想果是书中所不载。
　　尤恐有谬，又再搜肠刮肚一番，忽忆起当初在昆仑山洞中细读至“外篇”中的“筋骨篇”时，曾发现末几行字迹竟遭人用浓墨抹了去，莫非与此有关？当下仔细回想，大概记得那墨渍中隐约只可见“少林”、“玉断”、“方不传”几字。但仅凭这几字，再与杨逍所言契对，已可知所载系黑玉断续膏无疑了，禁不住心中喜甚。
　　他当初看至此时，因见删抹，是以只粗略晃过两眼便跳过了，不想竟是错失了与自己攸关的良方妙药，不由地心下大悔。回想当初胡神医传他医经后，他日夜揣在怀中不曾给人瞧过，只怕这字迹是胡神医自己抹掉的。可是他一生心血之作，为何又要抹掉？想是有何纰漏，或是所述不实，恐致贻误，因而抹掉？一时想不通，也便弃置不理了。
　　眼见杨逍正自低眉沉思，又疑想他究竟是如何得知这医经所不载之秘？胡神医脾性古怪，当年常大哥带自己同往蝴蝶谷求医，他百般刁难见死不救，对自己教中兄弟尚且如此，以他乖戾的个性，自然也不会因杨左使居位甚高而买他几分面子。但此人颇重教义，若系教务，便责无旁贷甘脑涂地起来。既抹去所载，自是不可用，杨逍因教务相询，他便不可能授之以谬。纵使这删抹之举系在此事之后，然涉及教中利害，胡神医也不可能不相嘱告。杨左使却怎地又疑他诌言欺诈？此事看来另有缘故。
　　他隐隐想到此中关窍，却难尽数而获。他却不曾想得，其时武当与少林因俞岱岩一事而闹不合，更有几番曾大打出手，各派多次从中调和，亦久未果。六大派内乱，于屡遭各派伐罪的明教自是喘机。胡青牛此人历来乖戾，少有医者行济天下之德，其行医特例足可见其偏执之心。明教得益不浅之事，他如何不作？偏遇张无忌出身武当，删抹一举，多半为此。

　　将此一节与杨逍细说了，又推究起这删抹之意。杨逍眼中冷光稍纵即逝，未与声色。又听张无忌说起那隐绰可见的几字，神情微动，蹙了眉忖揣道，“方不传……方不传……”少顷忽又凝定如初，“罢了，其方不传，总好过于无。”见张无忌心绪纷纭，宽慰他道，“教主，历来行走江湖的，擅毒者长备解药，兵利者惯携金创。既是有此一路断人关要的武功，那施用者料必会有续骨接弦的良药。只须揪出凶手，说不准便可找着这‘黑玉断续膏’。”
　　张无忌听他说得在理，但也深知这希望微渺，哀哀叹道，“唉，当年太师父们们数度上少林，虽为一讨公道，却也是为得求取医救俞三伯的妙法。只可恨少林派拒理不认！”
　　杨逍瞑瞑垂眼，似又在思索那隐约的几个字，听张无忌如是一说，便道，“我明教不比武当谦和，但教上得嵩山，便得有个了结。”
　　张无忌暗想据理力争也无不妥，见杨逍又作告辞，想起方才思及之事，忙不迭道，“杨左使，我还有一事，须得你帮我拿个主意。”
　　杨逍面色一怔，恭谨道，“教中事务，教主尽可自行裁夺，无须一一跟属下通气。”见张无忌神情诚恳，始有所恍觉，便又接道，“若有什么未解难题，尽可差谴属下。”
　　张无忌摆手，邀他出帐。两人径直走到湖边，一道坐下。张无忌始恭敬道，“小子年幼，有些事，总也不知如何做才好。”顿了顿，又恻恻道，“更何况，有一说关心则乱。便如现下，殷六叔之病，我真不知……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逍神情微动，或是惶于他竟拿此事来相询自己，但不谐之色只作须臾云散，定定道，“有一番话，杨某若是出口，自是悖失道义，甚至有人会说杨逍贪生怕死无敢承当，但也顾不得这许多。教主，殷六侠若是不愿忆起，那便趁了他意又何妨？况且他伤势这般严重，稍有差迟或当不豫，心性平和些未尝不是好事。”
　　此话一出，张无忌不禁愕然，只为得自己尚不曾言毕，杨逍已是道尽其意。更为得，此人竟一语道中殷六叔失忆之根源。

　　殷梨亭失忆之事，张无忌深为痛切，他苦苦揣思这病因欲对症下药，一夜未眠终于想通了好些。他想殷梨亭心性素来脆弱，自己幼时在武当山时，亦曾见身为师叔的他往往为一件小事而忍不住落泪。近来这连番沉重打击，照他的性子未寻短见实已是不易，只怕是禁受不住只得走了这辟易之途。
　　可他万万想不到，身为殷六叔口中“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杨逍，竟然能分毫无差度得这病根，可见其深悉殷六叔软弱之性。
　　其实自他度得这病因后，心里便有此一层后怕，生恐殷梨亭忆起旧事而自寻短见。想殷梨亭现下虽手足俱残忘却前事，但孤身一人数日来苦苦挣命，实是坚忍了不少。他得胡青牛真传，医术当今天下只怕已无人出其右，失忆一症于他而言并非无从下手，只是他深知“不胜毒者以薄药”这一药理，是以心中久久踌躇难决。此时听杨逍这一番话，深以为许，只是顾于此二人的纠葛，一时有些心绪纷纭，难以裁定。

　　杨逍仿佛看出他心事般，忽又开口道，“殷六侠光明顶上欲寻我报仇，那也是在情在理。杨某自知深愧殷六侠良多，诚欲补憾尤恐不得，又怎敢计较？”
　　张无忌深知杨逍这话实乃自退一步说话，众人皆知事后真相大白，杨逍纪晓芙系两情相悦，而纪晓芙更是死于自己师父灭绝师太掌下，可以说殷梨亭寻他杨逍报仇已是毫无立场。当下冲杨逍隆掌道，“杨左使的心意，无忌替殷六叔谢了。”
　　杨逍摆手道，“杨逍有愧于殷六侠太多，这个谢字万万当不起。”又道，“这事杨某说了不管用，还需教主吩咐教众才是。”说罢始辞退。
　　张无忌喏喏，独自一人往回走，心中又自茫茫然，暗道，“这是殷六叔他自己的抉择，我们旁人也只得从他，只是……只是这般地由他却又是为得他好么？”
　　眼下众人皆在为动身作准备，他独伫纷纷忙忙往来不定的人丛之中，进退两难，一时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