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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需追忆昨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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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兵库前,我需要做很多准备。例如怎么跟领导交代我那任性的回乡理由,怎么处理今天下午的课程。好在最后有惊无险,请假当天刚好有老师闲着,愿意顶课。尘埃落定后,我平平静静地走出学校,拨打宫治的电话,和他一起坐电车去了大阪。
宫治说,要是直接搭车去兵库,到时候回来比较麻烦。再说明白一点,他就是想顺便去兵库那边的供米产地进货。
宫治的生活方式总是重复单一的,他很难得会将精力灌注在不同领域。不管是十六七岁的宫治还是二十三岁的宫治,貌似都不爱排球,只要感到累就会停下来。牵连他和排球的那根线是宫侑、是日积月累的习惯、是由衷感到不甘心的某些时刻。寻常男生都会有的特点,他也会有——要面子,有些大男子主义。
他们像儿童,既单纯又好笑。
我坐上宫治的车时已经快五点了。在这之前,我看着他的小型货车犹豫了三秒,脑子里不断回想最近这几年宫治有没有恋爱的消息。得到结论后又大费周章地问他,我可不可以坐他的副驾驶。
他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时嘴角向上撩起,大概是假笑,直言我和他生疏了,连坐个车都要讲究礼仪。
可我知道,可恶的宫治从小到大都是小气鬼,现在也是,根本没改掉。
很快,我绕开了刚才的话题,拉上安全带,转头看他:“你什么时候买的车?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知道。”
“二手的。”宫治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在调档,发动汽车,“到时候回兵库进货的时候方便一些。”
“那你不是每个月都能回来吗?”
“我没有回去看过老爸老妈,因为北前辈家和老妈老爸住的地方不顺路。”
“说起来还是我错怪你了。”
最后,由我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们的一路沉默足以证明我和宫治没什么好聊的。车窗外闪过的电线杆出现,消失,又出现,他开得算快了,我还调侃他小心超速被抓进警察局。没想到,宫治压根不在意这个“恐吓”,反而陪笑着撇了我一眼。
他回答说,他还没胆子大到敢带着一辈子善事做尽的人民教师狂飙,体验飞驰人生。
到达兵库的前一段路,宫治在我不熟悉的加油站停了车。宫治驻足,又和我不认识的人聊上了。这个和宫治闲聊的陌生人应该是隔壁那辆车的车主。
我观察了周围一圈,觉得很无聊才走上前,问宫治正在和谁聊天……我知道这算没事找事,可实在耐不住寂寞,我还是开口了。
宫治说,这个陌生的人是他的房东,藤原先生。
“你好,小姐!”藤原先生热情地打了招呼,他左看右看,似乎在揣测我和宫治是什么关系,最后善意地笑着说,“宫治先生,这是你的女朋友吧?哎呀…你们两个人真是郎才女貌呢。”
宫治先看着我,发现我没什么反应,只是抓紧了衣袖,便用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回答:“你说错了,她是我的好朋友。”
“啊,只是好朋友吗?……抱歉,实在抱歉,是我误会了……”藤原先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换了话题,等油加好,寒暄几句就匆匆驾车离开加油站。
我并没有因为这个否认而伤心。从宫侑宫治曾经找过的各种女朋友就不难发现,他们的理想型不是我这样的。我对他们来说,更像是要负的责任,虽然他们不知道具体要负责我的人生到什么时候,但我想,他们十几年来做的事情更像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对一种物品的占有欲。
……总之,总而言之,不是喜欢。
宫治的掌心贴上我的头顶,在揉搓,抚摸,力度和学生时代无意踩住稻荷崎高中某颗梧桐树凋落的秋黄色叶片差不多。从阳光中幸存下来的孤勇者此刻正无法逃避地直视我。这样,平凡的我。
他叹了声,似乎是责怪上天的随意至极才给了他诸多烦恼,可我却察觉到宫治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总有一滩化解忧愁的水。
宫治别扭地解释说:“藤原先生刚离婚,正在打官司,刚刚听他发牢骚说是因为财产分配不合理…老男人就是爱自说自话。”
我和宫治对视几眼,抛下了刚刚被陌生人调侃的不知所措,笑得像局外人一样开心。从小我就知道宫治和宫侑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用着同一套DNA,所以就连嫌弃别人的表情也一模一样。我们互相照顾着彼此,包容对方的次数越来越多,连底线都不自觉放低多次。这段美好时光遗留的问题不多不少。
最大的问题是:我对这种关系的认知是很模糊的。
“治,你对待朋友就像在照看小动物。”我跟着宫治去加油站内结账,又因为跟不上他的脚步而跨步扯住他的衣摆。
我在他停下脚步后慢慢说:“不许反驳,因为侑不在朋友的范畴内。”
“我和他是兄弟。”他直接明了地回答,没有一点儿抗拒,坦然接受了曾经一直介意的血缘拉扯。付完账后,宫治的掌心勾住我的手腕,大步向那辆运货车走去,“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
“而且我对朋友不是你形容的那样。”他的手弯曲着,逐渐收紧,“是你,太像小狗了。”
“那你也比小狗笨,小狗好歹还是教师。”
宫治不计较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在他眼里,这些话对宫侑说更有用些。他把我打包到副驾驶,转头上车准备告别这个误会颇多的地方。这里好像是宫治眼中的,属于我的伤心地。宫治对我的,仿佛是亲情才会有的爱。我的眼睛又像几年前看着他为我送别时一样像柠檬水般酸透了。我挑去眼眶快滚下来的泪水,看车窗外的风景。
“你怎么哭了?”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车速慢了不少,周围用来转移注意力的景色变得索然无味,每到这种时候,宫治也不会变得多煽情。人无完人,我不可以要求他,为了我、为了这样一个不会永远停留在他的世界中的人学会共情。
我接过宫治从扶手盒抽出的纸巾:“有点想家。”
宫治不知所措的时间里几乎都在皱着眉,他斜眼看我,知道我们之间没什么话题,可能因为不忍或者因为不耐烦,才安抚地说:“很快就能回去了,如果你不着急,我们可以留宿一晚,你跟阿姨叔叔说了吗?”
我隔着纸巾在揉鼻子,怕宫治看见丑小鸭一般湿漉漉的脸,使劲往反方向看,不肯面对过去,更不想展望未来。我闷声回答:“现在说…嗯……刚刚忘记了。”我掏出手机,从通话记录慢慢往下滑,笨拙地找到快沉底的联系电话。我突然松开了手指,和宫治说还是算了,不用留宿。
宫治吐槽:“笨蛋教师。”
“臭饭团。”我反击了,用自认为最恶毒的话,“我以后要把你的儿子剃成饭团头。”
“那我的儿子还得叫宫正男?”宫治换挡加速,控制在违规车速之下,他来了兴致,开车中途居然危险地侧过头说话,雀跃的样子像特别想知道我说出这句话时用着什么样的表情似的。
我和他们两个小时候都很喜欢看蜡笔小新,以至于现在还在关注这个动画片。我们爱把生命浪费在一些不起眼的事情上,紧接着,这种行为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习以为常。
“你想的话,叫什么都可以。”我说出客观事实,他的孩子叫什么都不关我的事。除非这个孩子认我做干妈,那我多少会嘴碎几句宫治取名很随便。
宫治开玩笑说:“那就叫宫命。”
我沉默以对这句看似不起眼的玩笑。要想让我的名字冠上宫治的姓氏,从青春期就已经设想过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变成这般。第一,宫治为了纪念早逝的老友,选择把儿子或者女儿的名字定成宫命。第二,让我成为宫家两兄弟其中一人的妻子,往后的亲朋好友就会把我叫做宫太太,宫命小姐。第一种情况太过离谱,像狗血电视剧中的白月光早逝。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没人敢去考虑。这种幻想如果变为现实,需要交付的可是一辈子。我们都才二十多岁,风华正茂,不乏从头再来的勇气,连笑容都保存着青春期的纯粹无畏。我们是同一类人。
不想有负担又怎能做到慷慨无私?
宫治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我又不说话了,问:“你是不是又在哭?”
我揉了揉发痒的眼睛,说:“没有。”
我只是在想,原来过去十几年里,我一直害怕有“嫁给宫侑或者宫治”的想法。
那——为什么我们明明没有血缘,却又放不下彼此?
我决定,将这个问题留给今后的我们回答。
我们在离家最近的停车场下车,迈着相同的步幅走到他家门口。宫妈妈开门看见儿子的喜悦是意料之中的,她转头看着宫治身旁的我,手指颤颤地伸出来,喊出“小命”这个被人遗忘了许久的称呼。宫妈妈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把我们两个人抱在怀里,舍不得松手。
她问我们:“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呀?”
我和宫治互相看了一眼,委婉地异口同声:“明天还要上班。”
宫妈妈顾不得感伤,她大概是习惯了后代都在四处奔波的生活。宫侑在重大赛事来临前的几个月都会失联,一般是为了断网集训。
“哎,对了,小命你现在还没有结婚吧?”宫妈妈给我倒了一杯水,热情地对我说。
宫治和我同时放下水杯,空气仿佛凝结成一团冰。我想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因为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突然“啊”了一声,自作多情地尴尬起来,不自在地捂了捂鼻子。
宫治眨了好几次眼睛,沉默地站起身,走到远处的门口,这些动作好像在表示他不会往下听了。
我望着宫治的背影,觉得他从来没有这般像大人过。我回过头,集中注意力,接收宫妈妈投来的期待,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刚毕业没多久,目前没有恋爱,更没有结婚。”
宫妈妈乐呵呵地拉着我的手,意思是让我坐在她身旁。她和我说,她上次去爱知县旅游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很不错的阿姨,那个阿姨有一个儿子,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如果我可以接受,希望我能和那个阿姨的儿子见一面。
宫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作为她儿子的宫治在门口看小飞虫乱飞乱舞,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宫妈妈的嗓音清澈嘹亮,有一种穿透感。宫治应该能听到,他绝对听到了。在我看着他的这一秒里,我多想他能看过来,就当是在帮我。我一直认为宫治的眼睛里含着我需要的答案。可一秒的时间太短,他在某些方面太过木讷了。
如果不做点什么,我们一直都会是朋友。宫治热衷一个人生活,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接近半年都没有和他联系。那时候的我不小心丢了手机,头疼的同时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
我和宫侑当时还没断联,他在联系半月无果后主动找上门,趁此机会和刚买到新手机的我重新加了联系方式。
他要走的时候,叫我不要加宫治。
我很不解地问:“为什么?按理来说,我应该把你们两兄弟都加回来才对……”
“你真笨!”宫侑无奈地撇着嘴,估摸是觉得和我说话很费劲,“反正你别加就对了。”
他讨厌别人戳他的痛处,他讨厌别人指责他的不是。要是哪天有人恶狠狠地数落宫侑,那这个人一定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有的勇气。毕竟,谁会好端端地去踹一个绝世坏蛋的脊梁骨呢?尖锐的言语是宫侑保护自己的盔甲,而宫治往往会用沉默和拳头剥下他的防御。
而我,始终是这场争斗中的旁观者。
我早该明白,我离开或者不离开,他们都会争斗到老。
想明白了这些,我情不自禁地摸着半边脸,笑了笑,说:“我会去的,麻烦宫阿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