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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心术篇·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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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正惊慌间,那个人已经憋不住笑出声来了。她压着嗓子笑个没完,孙权就挣扎起来:“广陵王!放开我!”
她没放,只窃笑道:“哦,原来梁上君子不是小蟊贼,是小仲谋,晚上好晚上好,你这是在跟踪我吗?”
“谁跟踪你了?你为什么又在这儿?”孙权并不承认,先发制人反问她,试图占据主动权。
“我来找你堂兄商量要事。”她的直言不讳令他惊诧,“你在房顶上干什么?”
孙权沉下声来:“守夜。”
“守夜?”她有些意外,放开他道,“守什么夜?”
“府里白天太乱,闲杂人等很容易混进来。今日贼人行刺兄长未成,只怕贼心不死,如果夜间又来作乱——”广陵王才注意到孙权怀中拥着一柄髹红漆鞘宝剑,只见他将手扶在剑柄上,神色坚定望过来,一字一顿,“我定叫他有去无还。”
广陵王听出来孙权声音里的警告意味——他就是在警告她。她了然,却并不介意,只从容在屋脊坐下,后背就大喇喇留给他。又听他盘问:“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她上屋顶的时候竟没半点声响,脚步比猫还轻。
她笑了:“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孙权蹙眉疑惑:“?”
她便摊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妖人,妖人会点瞬间移动之类的法术很奇怪吗?”
“你……”孙权被她噎得没话讲,还被她巧妙套用自己平日的牢骚戏谑一番,又愧又恼,“广陵王,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
“你再大声点啊,最好叫你堂兄听见。”她转过头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事喊殿下,无事广陵王,没礼貌。”
“你在说什么?”提到孙贲,孙权反应过来,冷了脸吐出这句话,把干系撇得干净。
“你踩到树枝了,没有我及时转移话题,用倒茶的水流声把声音遮过去,你堂兄下一步会怎么做呢?我也不清楚。”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孙权咬死不认,只做全然不知。
广陵王与孙贲的对话他听了全部,心中翻了调味瓶似的五味杂陈:一是难过,一向敬重的陆逊师傅竟真的通敌,这种被朝夕相伴者背叛的感觉几欲令他肝肠寸断;二是悲哀,堂兄孙贲的种种言行让这个小少年第一次对族人不合与人情冷暖有了直观而强烈感知。要知道,幼年时这个堂兄和家里走得近,那时孙贲对他可是很不错的;而如今兄长生死未卜,孙贲竟像白天那样粗暴对待他,他因此哀伤;三是愤怒,而他的愤怒就是因眼前这人而起——广陵王。她竟在兄长重伤昏迷当晚去向堂兄投诚?果不其然,她是因利而来江东的,兄长也是她因利而结的,平日里郎情妾意深情脉脉,如今眼见兄长快不行了,她就果断抛弃,转而寻找能够为她带来利益的下家。而兄长对她那一腔痴情落在她嘴里最终不过一句轻飘飘的“多年交好”,她在孙贲面前极尽谄媚与奉承之能事更是令他愤恨,原来谁能给她带来好处,她便向谁依附,至于对象是谁她根本不在意。人竟能心冷意狠到这个地步,真枉费兄长那样爱她!
想到这里,孙权便不再给广陵王眼神,只面无表情,兀自抱着剑在屋脊坐下,还有意与广陵王隔了好几尺远。
广陵王见他咬死不松口,不由挑眉:这小子的嘴巴还真是够紧的,不过还不算修炼到家,行动和表情又把内心暴露无遗。她能嗅到隐隐的火药味儿,也能猜到孙权的大概想法,但未到揭晓谜底的时候,她并不打算为自己辩驳。
她瞅着他问:“你知道尚香在哪吗?”
孙权想把她当空气无视,却又气不过,于是昂起头来,抱臂冷哼了一声道:“不劳殿下关心我们。尚香就守在兄长床前,她负责看着里面,我负责看着外面,谁也别想接近他。”
这话是在故意阴阳怪气她,但广陵王闻言只笑笑,转过脸正对前方,极目远眺。她才注意到,原来脚下的这间房屋是孙府最高的建筑,视野开阔,立在屋脊可以将整个孙府的情况尽收眼中。这是个晴朗秋夜,宇宙澄清无云,月似玉盘高悬,清辉延展千里,苍穹之下万物如披烂银。这好景实在不可多得,令人心胸都开阔起来。
而在她不近不远处,那个少年就按剑抱膝坐着,眸光清明地注视着前方,清光笼罩下犹如一尊玉雕。广陵王想起尚香曾经说过的童年旧事:“那年父亲战死襄阳,大哥受困荆州,生死未卜。消息传回曲阿,在兄长没有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一家人晚上就睡在同间屋子里,我抱着我的弓,阿权抱着他的剑,我们的武器都不离手。每一个夜晚、还有后来的很多夜晚,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能理解,若一个人从小总是身处变故之中,是会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时时警惕,而在筹谋这次的事情时,孙策也曾拜托她多多安抚母亲与弟妹,不要教他们过于应激。她想到这一层忍不住叹口气,便找话题和孙权尬聊:
“冷吗?”
半晌无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对方从鼻子里出声:
“哼。”
“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你整天把那六把剑挎在身上,不重吗?”
“哼。”他高冷得很。
“……”
广陵王那边也沉默了,而后,她突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向他走过去——
“你你你想干嘛?!”孙权感觉到屁股底下的房瓦在震,连忙往后躲,却被对方一把揪住衣领,只见她微微一笑,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剑,不重吗?”
“关你什么……”衣领子被往上一提,孙权识相地闭嘴了,“……不重。”
她点点头,又核善地发问:“冷吗?”
“……不冷。”
广陵王知道这样提问是问不到真实想法的,但这孩子不好好说话的时候实在太气人了。提孙权衣领的时候她望见他抿成线的嘴唇冻得乌青,看来还是挺冷的,孙权只是在撒谎搪塞,不要她管他的事。
她松开手,孙权就赶紧整理领口,只见她在他身侧款款坐下,顺便把他从刚刚的位置上挤走,开口道:“别人好好问了,你就好好回答。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先怎么对待别人,尊重都是相互的。”
孙权很窝囊地被她很挤到一边,屁股底下又是凉瓦,他将下半张脸缩在衣领里,声音闷闷的:“……哦。”他的脸已经僵硬得说一个字都得缓半天了。
不过广陵王很清楚孙权为什么今晚又是这副态度,平心静气了一会儿就接受了自己现在在孙权眼里是个狼心狗肺的大恶人这个事实。人生二十余年来误解她的人能从广陵城东门排到西门,多孙权一个也不多,这孩子说不定还得领个号码牌上后边排队去。
这两个人虽坐是坐在一起,物理距离很近,心理距离却很远,各有各的不快,并且都是由对方惹起的。静夜之中只可听闻彼此呼吸声,坐了有一阵子广陵王也不由觉得身上发寒。孙权腰际的剑鞘在轻微的动作间碰到她的手,冷冰冰的,她看过去,突然提议道:“很久没看你练剑了,要来比剑吗?”
那是童年时孙权还借住在王府谒舍的时候,每日清晨他就在那个小院落里,或是背书,或是练武。那时候明面上他俩关系不错,广陵王偶尔路过时会来看他,顺便点拨他的课业或是武艺。她是一个……慷慨而靠谱的老师,这一点孙权从不否认,却也从未承认。
但那件事之后,他当然没有再私自离家去广陵,她也并不来相邀,一切都中止了。
是,他的剑术又精进了,也已经很久没有在她面前练剑了。
孙权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话落在自己的剑上,又与她碰上眼,对视间他眯了咪眼睛。即使明知对面是实战经验更加丰富的绣衣校尉,但他从来没真的畏惧过她,更从来没有对她服输过——他知道自己处处受制于她,只是因为年纪太轻以及经验不足。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她也总有一天要走下坡路,等到那时胜负如何,谁又说得准呢?在他少年时代有限的视野里,犹如太阳的这两个人,兄长和广陵王,他的确艳羡着他们的光芒,但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觉得他们真的是不可战胜的。
在阳羡,当穿过集市,那些民众把瓜果掷到他车上的时候,他并非不得意。但这只是治一县而已,他有意压抑着自己的得意,想道,治一郡又何如?治一方呢?
处理政务的实操让孙权发觉了自己的天赋,在尚香抱怨人情与事务繁杂的时候,他却一日比一日愈发得心应手。而走出家门也更加开阔了他的眼界,放眼中原,讨董之后各路诸侯此消彼长,有袁绍在冀,曹操在兖,公孙瓒在幽,近有刘表在荆,袁术在豫。世间从来一山更比一山高,他的视野从前只放在兄长与广陵王身上,还是太窄了。
等我长大,等我累积经验。他想,他无数次这样想。
可长大,这个过程太漫长了,太漫长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呢?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所有人都必须看着他,必须洗耳恭听他的话呢?
出于这种复杂却也简单的好胜心,孙权没有拒绝,他注视着她,只问:“怎么比?”
“人或剑被打出屋檐的算输,被抵住要害的算输,三局两胜。”
“可以。”孙权望着她,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不过我今夜没带剑防身,或许……”
“用我的。”孙权果断道。他在这种时刻对她倒是大方无比。
广陵王笑了,一半是无奈另一半是怜爱,孙权却无端联想到在王府书房那个下午,那段鸢虎之辨。
“你应该对尔虞我诈从不陌生,为何独独介意我做的事?”
“……很多事情,等你长大就懂了。”
那张脸,那个有点哀伤的眼神。
孙权站起身,将宝剑从鞓带上叮叮当当解下来,排在房瓦上,向广陵王介绍道:“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这些剑我前不久都磨过,你要哪一把?”
广陵王一一看过,却见孙权独把那柄鎏金髹红漆鞘宝剑拥在怀里,那剑穗上还系了一只晶莹的红玉环。她忆起来那天他在园里瞌睡时怀里抱的也是这柄剑,就问他:“那它叫什么名字?”
“它的名字叫百里,我从小惯用它练剑。”他望着怀中剑,像对待多年老友那样轻轻拍了拍剑身。
“那如果我说我就要它呢?”她狡黠一笑。
“不给你。”他对她有意见,因此拒绝得干脆,“都听到我说是惯用剑了,你是纯粹故意戏弄我。如果我勉为其难同意,你就说你是说笑的;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会说我小气,你就是想看我纠结为难。”哪有人会这么没眼色,更何况她可是广陵王。
把戏被看穿,她就笑:“小气鬼。”而后就近随手拿了白虹剑,脱去剑鞘横在胸前,观那兵器,只见剑身反着清明月光,寒气凛凛,真如青空中一道白色长虹。
“这些剑的名字,是一直有的吗?”她突然问。
“它们本来都无名,是我取的。”孙权昂头挺胸,这些剑的名字是他精心挑选,皆有典故出处,他对自己学问极有自信。
“是吗。”相传聂政之刺韩傀,荆轲之刺秦王,当日皆有白虹贯日之异象,孙权为此剑命名白虹,大抵是仰先秦义士之豪壮。但白虹贯日的另一个隐喻,是臣下弑君。
广陵王捧着剑沉思,心中略有些悲凉。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寓意。
此时明月已至中天,谯楼三更鼓响,檐间铁马叮咚,凉风中隐约送来千家万户捣衣声。
两个人掣剑在手,各自退到房脊两端,直至脚跟抵住脊兽。孙权抢先她出手,踩着脊瓦飞奔而来,以剑直指她脖颈,却被她架隔遮拦几回,偶然间卖个破绽,剑身自她腋下穿过,被紧紧夹住。屋顶并非平地,并不容易站稳,她用手臂夹着那剑向后一带,孙权便彻底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她怀里跌。
……并没完全跌进去,因为她抬起另一只手臂扶住了他,与此同时,白虹寒丝丝的剑刃也别在了他后颈上。孙权知道这局自己已输了,涨红了脸要起身,却见她后撤了两步,然后把手松开——他就这样直溜溜滑下去,直接拜倒在了广陵王脚下。
“别拜了,心领了,起来吧。”她的声音里明显忍了笑。孙权翻了个身坐在屋顶上,并不看她,也不接话,抱着臂气鼓鼓地生了一会儿气,气自己的剑术还是不够精进,也气广陵王每次都能游刃有余地戏弄到他。
她从他身后递剑过来,戳他后背道:“又生气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啊。”
谁和你是朋友,谁又需要你的安慰了。孙权这么想着,把百里剑从她手里抢过来,说道:“谁生气了?别乱猜,我只是歇口气。”三局两胜,胜负未定,他还有翻盘的机会,不可能谈放弃。
第二回孙权谨慎了许多,两道冷冽剑光你来我往在半空纠缠十几回,眼见锋刃便要逼向她的脖颈,这边只注意手上动作,那边便顾看不了脚,被她在小腿上轻轻一绊,他便从屋脊跌下,尖叫着极速向檐边滑去——
火光电石间,广陵王用脚勾住房瓦,伸手牢牢握住了孙权的肩膊,止住了他的下滑,令他稳稳在檐边停住。这一次她没随便松手,夜风吹乱了她前额的碎发,也吹乱了少年的眼睛,月光在她衣料上的夔龙暗纹游走,在她所持的白虹剑上粼粼闪烁,在她的双眸中跌碎幻作流光溢彩。
咚咚,咚咚,咚咚。
美人如玉剑如虹。孙权劫后余生般喘着气,按捺着因慌乱而极速鼓动的心跳声,却在望向广陵王的那个瞬间,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广陵王以一种万分优雅的姿态把孙权从房檐边拉回来,脸上有几分狡黠的坏笑:“别那么大声,行吗?一会儿把人招来。”她绊他那一脚很难不说是想故意吓他,给他吃点教训,孙权想说什么,却突然听见房屋底下传来响亮的叮当一声,脸色不由一变。于是他便不再接她的话,只独自匆匆从房顶翻下楼去了。
广陵王跟在他后面不明就里地翻下楼来,见他在楼下的花丛中四处搜寻,原来是刚刚差点滑下楼来的时候他脱了手,因此百里剑从这高楼上跌了下来。
她走过去看他忙忙乱乱地找,那剑被搁在一旁,依然锋利明亮,看着并无大碍。但孙权跪坐在花丛中,面上神情并无庆幸——在他手中,剑穗上所系的那个红玉环已碎成几节。
广陵王便凑近瞧,因笑道:“这次算我的。这红岫玉成色不错,但也并不是什么少见的珍品,我王府里有的是,等回去之后赔你一个更好的。”
但孙权听了她这话低了头,并没什么反应,少年额前的碎发被岚岚夜风吹乱,暗夜之中很难看清他脸上的神情。气氛非常不对,广陵王也敏感察觉到了,她不安起来,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终于孙权摊开手掌,掌上是再难拼回原状的玉环碎片,他说:“……殿下说的是,它并非珍品,然而却是父亲遗物。”
纵然还会有稀世玉石价值连城,却不可能再及得上它。
广陵王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如临大敌,只觉得身上似有数千只蚂蚁在爬。这不是可以玩笑的事,她望着这个又陷入无限阴郁的少年,不由都小心翼翼起来:“……对不起,仲谋,我不清楚这回事,我真的很抱歉。”她顿了顿道,“我会赔给你……”
“不用了。”孙权从花丛里起身,还剑入鞘,又从广陵王手上取过白虹,重复了一遍,“不用了。”
夜色之中,这少年一言不发,别开脸兀自转身上楼去了,不一时便又仍坐在屋脊上,瞭望远处。而广陵王徒留在原地,长叹口气,只得又将那盏提灯点起,慢慢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