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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心术篇·肆 ...

  •   孙策中箭重伤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寿春——清晨出猎时一行人马还招摇过市好不热闹,午后归来却已是突遭横祸乱作一团。尽管孙府此时大门洞开人来人往,但孙策的院落内却分外寂静,仅有轻微的脚步声和放血声,众人都神色凝重地聚在前堂,敛气屏息等待医官的宣判。
      少顷,医官自后寝退出,吴夫人便赶忙上前来问,医官叹道:“少将军当下性命虽已无虞,可那毒药性甚奇,是某才疏学浅,竟从未听闻。今毒已深入肌理,可怎生是好?若不能及时解毒,只怕……”
      吴夫人先是听见性命无碍便松了口气,后面听见箭上奇毒不由又吊起胆来,问:“只怕什么?”
      医官迟疑道:“只怕少将军……不能够再醒过来了……”
      吴夫人闻言几近站不住,幸而有广陵王与孙尚香将她架住。她却反而挣开,向前扑倒在孙策的床沿边——她的长子就躺在那里,静静的像是睡着了,面庞与嘴唇却显出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色。她紧紧抓着长子的手,几乎快要晕过去,广陵王和尚香在后跪坐下来一左一右扶住她,她又便倒在小女儿的肩头以绢帕捂住脸不住呜咽,尚香也以头靠住母亲的头,望着兄长的脸,红了一双眼睛。
      那医官见了此情此景也只能重重叹气,无奈摇头叹道:“某实无能啊!”
      当下也只有广陵王还算冷静,挥手遣一名僮仆将医官带下去吃茶休息,而后转头安慰吴夫人道:“夫人不要灰心,当世有几位名医与我还算相熟,我即刻修书告知他们情况,若他们愿意前来,这毒未必不可解。”
      吴夫人闻言,哽咽着将脸转过来靠在她的肩头:“囡囡,好囡囡,若能如此……我真……我已经失去过……我不能够再……”她的眼泪将广陵王肩头的衣料都彻底洇湿,广陵王便反握住她的手道:“夫人,我都能明白,不必说了……”

      而在前堂,只隔着几重帘与屏,众人也都能够听见后寝之中医官所说的伤情。此时厅内如同炸开锅一般,只因验尸的仵作早已呈上的一件物品——那是从西郊被摽枪射死的黑衣人身上搜出的一枚鹰衔蛇符传。
      “此物是乱军头目笮融的信物,笮融与孙氏结怨颇深,不共戴天。若说这次的刺杀是由他主使,那就不奇怪了。”鲁肃将这枚染血的符传置于掌中反复翻看,喃喃道。
      “笮融那厮,只可惜上次在牛渚交手时被他跑脱,否则我定要斩下他首级!”孙贲咬牙切齿地攥拳,在身侧漆案上狠狠锤了好几下。厅内的许多孙氏子弟也跟着附和他,个个忿忿不平。
      “此事不怪么?”在偏僻寂静的角落中忽的有人开口,却有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的脸,“猎户来献虎本就是偶然,野猎是尚香一时兴起的提议,也是家宴当晚的临时决定,可第二天清晨笮融便已在西郊精心布局刺杀伯符——这消息传得可真是够快的。”
      而消息能够传得如此之快,布局能够如此之迅速,说明在那场被称为只有“自己人”的家宴上,有内奸与笮融里应外合。
      这个推测令在座的人都勃然变色。青烟飘散,周瑜磕去残余的烟灰,话毕只自顾自向烟筒中填入烟叶。

      孙权泪痕未干,只呆呆站在前堂与后寝的交界处,这个地方能将两处的情境都收入耳中眼中。忽的广陵王自内室走出,手中捧着一只小漆盘,自他眼前匆匆而过。孙权便跟上去,见她把盘呈到众人眼前,盘中是从孙策身上取下的两支染血残箭。只听她问:“诸君可曾见过这类形制的箭么?”
      众人都围上来看盘中的两支箭,议论纷纷道:
      “这箭羽有些眼熟啊……”
      “这么一说,虽然并非笮融军所用的箭矢,却似乎真在哪里见过?”
      “这箭所用的苦竹似乎只盛产于吴郡……”
      “我记起来了!”有青年文官声音尖锐,“当年我们随少将军围困庐江时,陆康死守城池,并不正面迎战,只每日自城堞放箭。他的军队所用的,便是这种带倒钩的苦竹箭!”

      “不是说今日去西郊打猎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害我白跑一趟!你们看没看到陆逊?”一个浑厚的声音自院外闹闹嚷嚷传来,是吕蒙,他正揉着眼睛大踏步走进院落内,显然是酩酊大醉后刚刚睡醒,“咦?怎么人都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他站在大门处,显然也感受到了屋内凝重的气氛,神色迷茫地望向堂中心的广陵王,又用眼神求助鲁肃与周瑜。
      “吕蒙,你刚刚说什么?伯言他难道不是在家中休息吗?”陆绩脸色煞白,反问他道。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不在,马也牵走了。我刚从西郊回来还问过城门守卫,都说他中午出城去了,我以为他和你们在一起呢!”吕蒙不明就里地回应他。

      此言一出,孙贲一拍案站了起来,神情出离愤怒:“还有什么好说的?!必然是那个姓陆的勾结乱贼!如今终于得逞,便潜逃出城,投奔笮融去了!就该追杀陆逊,否则难平我心中这口恶气!”有小辈便附和:“叔父说的对!如此叛徒,合该捕杀!”
      孙家子弟们群情激昂,眼看就要召人点兵,却听有人当堂喝了一声阻止道:“不可!”

      一直有意降低存在感的广陵王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望向堂下那个独身站在高大威猛的长辈之中的少年人,此时他正依理据争道:“各位叔伯兄长,仲谋以为,陆逊师傅不是两面三刀之人。或许那猎户早已和笮融串通一气,从一开始献虎就是笮融的请君入瓮之计,并不能说明这计谋与昨夜赴宴之人有何干系。当务之急应是将那猎户寻来问个明白,再做定论!”
      “说了那么多,你不就是要为陆逊开脱吗?可现在陆逊恰恰在这一当口消失了,这又如何解释呢?”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横插进来,孙权抬眼看过去,竟是那个曾与他在学堂起过争执的宗族子弟。
      “仲谋。”孙贲语重心长地教育起他来,“你还小,轻而易举就被蛊惑了!那陆逊满嘴圣贤,一肚子阴险!”
      “当年我们攻打庐江,他陆氏死了不少人,他一直怀恨在心!”
      孙权以为自己的据理分析能让孙氏宗族的人冷静下来,却没想到招致了更加激烈的反驳,这些长辈不容置疑的口气令他毫无辩驳的余地。他只能朗声做最后的反抗:“我愿为陆逊师父做保!此事尚未查明,不可错杀!”

      “瞻前顾后!”孙贲喝断他的话,“依我看,你就是不愿为你的兄长报仇!”
      “这孩子跟那陆逊走得近,莫非陆逊答应,若刺杀伯符成功,会给他什么好处?”
      孙权原就因孙策的伤情而悒郁不已,眼下又牵扯到素日敬爱的师傅,关心则乱加之被教训,心气愈发不平,当下听见这番荒唐议论更是惊怒交加。孙权直直向那名出言不逊的族人走去,抬手一把掀翻对方身侧的案几,登时碗碎茶流,遍地狼藉。他将手掌按在腰间宝剑的剑首,发怒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孙氏族人可能没想到这个平日在他们眼中被孙策保护得很好的、文雅沉默的孩子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气性,一时间汹汹气势都被生生止住。但孙贲很快就反应过来:“仲谋,我看你是读书读疯了,竟敢这么和长辈说话!你还想动手是吗?快来人把他带下去!”乱哄哄中很快就有人捉住孙权手脚,倚仗着长辈的权威不由分说将他硬是赶出去,把院门彻底关上。
      但孙权显然没有离开,门外不断传来拍门的响声。长辈教育小辈,这是孙氏的家事,更何况如今孙策昏迷,孙贲军功赫赫,在族中素有威望,此时代理一族之长完全合理,作为幕僚和外客并无权干涉,广陵王与堂下的鲁肃周瑜等人对视一眼,只各自叹了口气。

      当夜便是八月十五日夜,孙府原定这日晚行祭月之礼,邀宾客摆酒设筵,登高赏月。但现在出了这样的大事,众人皆忙乱了一整个白天,哪还有心过节,眼下再好的景致也无人有心去赏,到了夜里便早早回了各自居所或谒舍休息。
      “殿下莅临寒舍,某有失远迎,请上座。”孙贲自大门急急出迎,而暗夜中提灯独身立在门廊之下的,正是身披鹤氅的广陵王。
      “本就是小王深夜突然造访,叨扰了将军,将军又何须抱歉?”广陵王向孙贲点头微笑,同他相与步入书房。
      随从被二人屏退,皆垂首侍立于书房之外,广陵王与孙贲相对落坐于屏榻,只听孙贲问:“殿下可是从伯符那里来?”
      广陵王深深叹了口气,敛眉道:“是啊,才劝好了夫人回房休息。伯符的伤情是不乐观,但因此让原本好好的人也病倒,岂不是情况更坏?”
      对坐的孙贲怔怔的一时无言,她唤了好几声才令他回神,这才连连点头称是。广陵王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情,又道:“伯符行事张扬,可能的确得罪了不少人,致有今日之祸。但西郊之事委实令人不安,又岂可听之任之?”
      孙贲的情绪便又激动起来,扼腕道:“一想到此事我就恨!那个姓陆的,明明和孙氏有仇,周瑜还要拉他入幕,还派他在族学中讲学!现在连仲谋也被他蛊惑!可恨至极!”
      后窗传来枯枝断裂的清脆声响,隐入枝叶窸窣中,孙贲便转头向外望去,却只见树影斑驳印在白窗纱上。案几上烹茶的泥炉烧得正旺,广陵王为孙贲满上一耳杯,低声开口道:“将军所言极是。我傍晚收到手下传来的消息:陆逊此时正在笮融营中。”
      孙贲瞪大了眼睛:“什么?!果然,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广陵王便感慨:“还是将军慧眼识人。并非小王说口:将军的见识远出江东其他人之上,如今统领孙氏实乃是众望所归。将来,小王还得请将军多多照顾广陵这微末之地,莫要为难小王呀。”
      孙贲听懂末尾这句暗指的是在当利口被拦下的粮草,朗声而笑,她也随之赔笑,两人便像是于这笑声中达成了某种合作。对面笑完便转而拱手:“某哪里受得起殿下这样的夸赞!如今我也只是临危受命,暂为代理,等将来诸事皆定,家主之位还得听取族中长老和各房的意见才是。”
      她便了然道:“将军高义。”对面便答:“都是某分内之事。”又急切问,“殿下可还听说过别的消息?”
      广陵王颔首:“自然,我还得到消息:明日清晨,陆逊将随笮融船队经过濡须口。若能派兵伏击,大仇便能得报。将军意下如何?”
      孙贲被她戴了高帽,心潮澎湃,此刻更是大义凛然拍案而起:“既能为伯符报仇,我这当兄长的自然责无旁贷!”
      “孙氏幸甚!江东幸甚!”她也拍案而起,“那就恳请将军派遣小王去通知孙氏的各位公子!唉,只可惜小王手中并无兵马,不能够为伯符手刃仇敌,有负与伯符多年交好。为诸位公子传信是小王眼下唯一能为伯符做的事了……”
      她的声音愈发低落,孙贲原本打算即刻招书房外的随从去各房通气,见她失落,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对她道:“那就烦请殿下去通知诸位公子。”
      广陵王便欣喜拱手道:“小王领命!”

      孙贲将广陵王送出大门,她自随从手中接过提灯,离开孙贲居所,步行慢慢穿过花园。她一面走,一面赏月下园景。夜风微寒,将灯中火苗吹得时明时灭,枯枝踏断声音清脆,有人影自暗处一闪而过。
      忽的风起,那灯彻底被吹息,俯视蓊郁树影间,便再看不见人影。孙权藏身于屋顶,忍不住探出头来搜寻,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按住,只听得厉声诘问:“呔!哪里来的小蟊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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