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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心术篇·叁 ...

  •   秋风飒飒摇震枯枝,便有零星几片红叶自树梢悠悠盘旋而下,而后只听马蹄疾驰而来,“刷”的一声,几片叶忽的在半空被穿透,极迅又极准,那矢头最终直接贯穿靶心。
      “中了!这居然也能中?!”
      刚刚还屏吸以待的人群忍不住爆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声,马背上披着红斗篷的少女闻言提辔回马,将蒙眼的绢帕从眼前摘下看靶,不出所料,一弦三箭,皆贯靶心。
      “哼哼,我都说了,就算是骑射,这种定靶我也闭着眼睛都能中,你们偏不信,给钱给钱。”
      那些和她打赌的族中子弟这才不情不愿地把荷包掏出来,有孩子说:“你把那块蒙眼的绢帕拿出来我瞧瞧。”
      尚香爽快地把帕子递过去,那孩子就把那帕子对着阳光看,不甘心地左看右看怎么看这块帕子的透光性都很差,待还要细看时被尚香直接从腰带上摘走了荷包。
      “欸你——”
      “姑奶奶我不会玩假的,你愿赌服输吧!”
      瘪了一大半的荷包留在了那孩子手里,孙尚香则拿走那块帕子扬长而去。

      尚香系了马,在清晨未散的秋霜中大摇大摆地向小丘陵上的主帷帐走去。她昨夜一想到猎虎就兴奋得睡不着,因此醒得早来得早,孙策一行人反而都在她之后才到。
      一进帐她首先看见的就是孙权,他今日全副武装,换了轻便的绀青色骑射裋褐和麂皮靴,挎着弓箭腰刀,身侧还立着几支一会儿要带上马的摽枪,正背对着门阅览书简,啜着一盏醒酒茶。尚香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把一双手塞进他衣领里,把孙权冰得一哆嗦,差点被茶呛一口。
      “怎么样?是不是很提神?”
      “孙,尚,香。”孙权一字一顿,缩着脖子,忍无可忍道,“你把手拿出去。”
      “不要嘛,我冷嘛。”
      “……”
      “你居然起来了耶?我还以为你昨天醉成那副样子,今天大概就又窝在家里了。”尚香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捂手,而后环视帐内牢骚道,“什么时候出发啊?这群人好磨叽。”
      孙权跟随着尚香的目光一同环视帐内:孙策广陵王及周瑜鲁肃等人在一旁说话,陆逊吕蒙因为酒醉告假未在场;黄盖、程普及韩当等老将正在一处谈笑;以孙贲孙辅为首的孙氏族人集合在一处;除此之外还零星有些与孙家较为亲近的江东士族子弟。
      “陆绩还没来?昨天晚上是他把你送回去的吧?”尚香看了一圈,随口问孙权。
      “昨晚不是他送我,是我送他。”
      “说梦话呢吧,昨天你醉得当堂睡死过去,谁都叫不醒。你的院子还那么偏那么远,你是梦游回去的吗?”
      孙权现在有点儿后悔,早知道就回复尚香一个“是”字,省得她这么多话。

      ……今日晨起,小院中守夜的老僮仆告知昨夜竟然是广陵王将他背回来的,孙权的心情复杂到了顶点,斟酌良久后才敢细问:“我昨天来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老僮仆呵呵笑道:“没有啊?二公子昨天睡得熟,趴在殿下肩膀上一动不动,乖乖巧巧的。”
      孙权扶额,心想但凡换个用词呢,比方说安静宁静之类的词……他只得又问:“那广……殿下送我来的时候又说了什么?”他试图通过广陵王的行为语言来推断自己这一路上有没有说什么怪话或者做什么怪事。
      老僮仆还是笑呵呵的:“殿下叩开院门就把公子放下了,又嘱咐小的要轻手轻脚些,除此之外也无话。”
      孙权将眉毛拧成疙瘩,伸手去摸自己的鞓带——当然什么也没丢。他昨夜睡得酣甜,但的确依稀记得广陵王中途把他叫醒,他那时以为是梦。
      一种古怪的心情在他心中翻涌,广陵王真能做到对那件事毫无芥蒂吗?他们在人前自然都需体面,那么在人后呢?她的态度当然是有变化的,但有时却又像没变,甚至称得上不错。有时孙权甚至觉得他和广陵王比以前更熟稔了,大概是因为彼此都卸下了一层面具的缘故……广陵王已经明里暗里让他吃了好多哑巴亏,可恶……哼,小儿把戏,幼稚,才不和她计较!无论如何,这个女人来江东的初衷又从未变过,如今虽不能拿她怎样,但果然还要警惕为上。
      鼻端尚可嗅闻到自己身上酒气中隐隐混杂的瑞脑香——大概是自她身上沾惹到的。回望内室中,那六柄宝剑只静静地架搁在兵阑上,和那个人的来去影踪一样无声。
      “公子?二公子?”老僮仆问询他,“可还有别的吩咐?”孙权的神思这才被唤回:“哦,替我烧两桶汤罢,我需沐浴更衣。”

      “二公子,我来迟了。”陆绩不知何时从帐外走进来,亦是一身骑射武装,向孙权轻轻一拱手。
      “尚香,仲谋,咱们出发了——”广陵王向着这边招手呼唤。
      “走走走!”孙尚香急忙忙拉着孙权往外跑,在经过陆绩时直接挽住对方的胳膊,于是这两个男孩子便被她一手一个、一正一反拖出帐门,“你来得正好!再晚点就真赶不上了!”

      寿春西郊多低山丘陵,此时晨雾散去长空杳碧,只见红枫焰焰层林尽染,漫山遍野莎草鹅黄。以孙策与广陵王为首的年轻氏族子弟与幕僚文武走在最前,皆是鲜衣骏马,绣旗金鼓,细犬苍鹰,他们这一行连同随行军士足有五六十人马,浩浩荡荡向山谷进发。

      “此番野猎不比往常围猎,这乱树林子里可是有猛虎的,大家都要小心。”孙策嘱咐众人道,“尚香、仲谋还有其他的孩子,不要孤身寻到太偏僻的地方去,别离大队太远。”
      “大虫究竟在哪儿啊?”尚香只迫不及待地问。
      孙策笑了:“你先和黄盖伯伯他们一块儿,我们先跟猎户到前面探探路,到时候再来叫你们。”

      一进山坳,军士便啸叫击鼓惊动猎物,随行犬鹰均被放逐,一时间林内尽是奔散逃命的惊鸟走兽,此情此景简直令这些江东青年血脉贲张。众人不一会儿都风团儿般地四散开,马蹄扬尘似翻盏撒钹,循着各自紧盯的猎物方向一头扎进茂密丛林中去了。野猎固然危险,但吴地多的是轻死易发的好勇之辈,而这一特质在这群青年子弟身上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
      “那大虫你们究竟是在何处猎到的?”孙权听见斜前方广陵王在问询带路的猎户。今日她身着一袭玄色夔龙暗纹劲装,腰系白玉带,头裹红巾帻,更显眉修眼俊,正与兄长并辔而行,也许是要享受二人世界,原本随行的侍从早被他们甩在了后头。
      “还得向前,需转过这座山,在山阴处。”那猎户自马上回身向她拱手。
      “二公子也想去看猎虎么?”跟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陆绩忽然出声问,因为明显看出来孙权的心思不在打猎上——他已放跑好几只野兔了。
      “嘘——”
      孙权将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示意陆绩噤声,而后点了点头。准确地说,在内心深处,比起看兄长他们猎虎,他更希望自己出其不意,通过猎虎一鸣惊人。这样的话,兄长下次就一定会带他上战场了吧?因此他才舍弃野兔,保存体力来对付更加难缠的老虎。只是如果光明正大跟随孙策他们的话,这群大人大概率不会给他接近凶兽的机会。
      两个孩子就这么隔着几丛树枝尾随在孙策与广陵王的斜后方向山谷深处去。路上若有一箭射中的猎物便拴系在辔下,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走到树荫极稠密处,其余人马的声音都非常渺远,忽的一阵风过,身上都不由寒浸浸的。孙权再仔细看时,只觉得眼前景物都变了,方才还晴光大好,而这里松柏参天,枝杈盘曲,却又似烟笼雾锁。
      孙权还要往前,却被陆绩一把扯住道:“二公子,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害怕……”显然他也意识到了环境的变化,声音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孙权也不由警惕,他看向那边,不知为何那猎户不见了,孙策和广陵王骑在马上,似乎也露出困惑的神态,两人商议了一会儿,孙策便向着一个方向径直探路去了。

      四下都极安静,只有枝叶轻摇的悉悉索索声,而变故就是在此时陡然发生的——耳朵比眼睛更先捕捉到金器铮铮作响的声音,那闪烁的寒光直奔广陵王而去。而就在距离她后颈仅几寸时,那寒光被一支雕翎箭顶开,瞬间偏移方向,一箭一镖便都扎进了她身侧的一截枯树干上。
      广陵王登时看向这截树干,而后猛一扭头,便望见孙权睁圆了眼惊魂未定的神情,手中放过箭的空弓还未来得及收回去——那个紧要瞬间没有太多思考,他几乎是下意识出手的。她几乎是立即策马奔向他们的方向,脸上亦有少见的慌乱:“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林子险恶,最好下埋伏……”陆绩强压着颤音,声音低低道。广陵王只骑护在他们马前,三人都紧张地抬头向四维张望,太怪了,如果是埋伏刺杀,求的是一个快字,一镖不成自有万镖齐出,哪还会给人以反应的时间?除非……
      孙权尚在狐疑,却听得广陵王暗道一声“不好”,即刻打马扬尘而去:“孙策!孙策!”

      ——似乎是为了应证她的猜想,在孙策探路的那个方向上,远处林薮忽的惊出了乌乌匝匝许多飞禽,空中盘亘萦绕着不详的啼鸣。

      血腥气。
      一路纵马疾驰,越往山林深处走,就能闻见越浓重的血腥气,直到他们远远望见孙策的枣红猎马伏倒在泥地中,孙权攥紧缰绳,只觉得自己的眼眶顿时酸胀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身侧草木悉索,广陵王从孙权鞍侧绰一支摽枪在手,奋力向上一掷,一个黑衣人便从茂密树冠内跌下来,气绝在地。
      终于到了那枣红猎马前,孙权几乎是滚下马鞍,脑中一片混乱,跪倒在那枣红猎马前——它艰难地打着响鼻,腹上中了一箭,尚在淌血。马在这里,人在何处?他六神无主地四处张望搜寻,看见地上留着数十支被打落的箭矢,还有点点斑斑红痕延伸开去,不知是马血还是人血。
      “哥?哥?哥哥……”他呼唤着,喉咙里也只能发得出这一个单音节,从地上爬起来,在松柏虬结错落的根系中循着血痕跌跌撞撞寻找孙策的踪迹。

      他们最终是在一处大松树下找到孙策的,肩膀和小腿各中一箭,外罩衫下两处伤口渗出的血均显现出一种深赭色——这是箭头有毒的征兆。广陵王一直警惕地留意着林中是否还有埋伏者,这才走到他身前蹲下。那边孙权早已把袖子哭湿了,一直拉着孙策的手喊哥哥,但他却不会回应,只始终将头低垂着,显然已陷入昏迷。
      广陵王将手指伸到孙策鼻下,尽管微弱却还在出气,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处,把他交给大夫医治。
      “殿下,现在该怎么办?这箭头好像有毒,要立即把箭取下来吗?”孙权抽泣着断断续续问她,现在他也只能依靠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平常自己不屑一顾却不得不在内心承认有着更为丰富经验的女人。
      广陵王望向孙权,他亦红着眼圈和鼻头望着她,他在她面前已拼命忍泪抹泪,却还是在说话间自眼角又滚下一行泪来。该说果然还是少年人吗,平常表现得再怎么沉稳老成,真正在面对突发情况的时候终究又慌了手脚,露出脆弱本相来。
      想到这里她放缓声音:“不可,这箭头不仅有毒更有倒刺,需大夫将肉剖开再取,你我贸然取箭只会加深他的伤口。”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你现在能做的是立即去把附近打猎的人都叫过来,将你兄长送去医馆。陆绩,你和仲谋分两路去,越快越好,我就在这里守着他。”
      陆绩忙不迭地领命去了,孙权也不舍地放开孙策的手转身要走,临走却被广陵王往手里塞了件物什——又一块绢帕。
      “擦擦。”她并没看他,只这么说道。
      孙权愣了愣,这次他没有拒绝,听话地接过去擦擦脸,而后团进手心里,轻声说:“谢谢。”
      “嗯,去吧。”

      等望着那两骑都远去后,广陵王重新回到孙策身边,用袖口细细抹掉孙策脸上的污垢,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而孙策的手指动了动,用小指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指。她感觉到了,脸上微微动了动,刚显出点笑意又很快又平息下去。尽管刚刚已刺死一个埋伏者,焉知这林子里没有别的眼睛在静静看。孙权和陆绩的出现完全在意料之外,但有了他们的反应,这出戏只会更加逼真,更加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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