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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血在地面上已经凝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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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给予几人希望的琼州府,似乎要被丛林淹没了。
琼州府在淳熙年间,因为福建移民大批涌入,成为南下远洋贸易的据点,码头船只熙来攘往,府城建筑鳞次栉比。琼州本就是流放之地,原先这些流犯都在城外,现在元军占了府衙,流放的犯人失去了管制,陆续混入府衙内,想趁机乘船回到故土去。如今,虽说仍是府城,军队才不过百人,百姓总共不过百十户。
元军占领琼州,不过是为了切断南宋朝廷到琼州的退路,兵力都集中在港口和沿海,懒得去管府衙的事情。把府衙的少卿监察一并杀了,换成元军的人,下级官吏没有改动,仍旧各司其职,连官职名称都沿用宋廷的叫法,人手都撤到港口上去。现在琼州府城盗匪横行,已经破败不堪,早没有了早些年商贾云集的模样。
了解这些后,南瑞号三人很是失落,但还是要去城中探一探蒲家分号是否还有人留守。
琼州府没有城墙,除了城市正中的井字形街道横平竖直外,外围的住家或顺着溪流或傍着森林因地建造。城中比木槿想象中还要破败,到处都是坍塌的房屋,还有火烧后的痕迹。疯长的植物已经占据了这些废弃的庭院,树木的根系扎根在砖石中,将地面拱起。
开门的商铺屈指可数,随处能看到流民蜷居在街道两侧。
木槿和邵柏千假装打探他们并不存在的铁器师傅,实则去探听邵柏千提到的漕司向漕司是否仍在任职。很快知道向漕司确实还是漕司,可现在琼州府的海运全部都在港口直接处理,主要货物都是供给元军的,与琼州府基本没什么关系,向漕司也就只能管琼州府的琐事。
木槿有些失望,担心找到向漕司也无法顺利出海,邵柏千则认为向漕司来琼州多年,会有办法出海的。
不多时两人就来到府衙门外,眼前所见让木槿不禁骇然失色,瞪大了双眼。
只见府衙大门一侧悬吊着几具尸体,木槿认出最左侧的那个,正是与木朝华和邵柏千一起乘船来到琼州,在翻船后失踪的陈姓少年。
少年衣衫不整,遍体鳞伤,在他悬着正下方的地面上,一大摊血已经干涸变成黑色,那似乎是少年体内全部的血液,雨水也无法清洗掉。
此刻的府衙府门大开,冷清透着阴森,门上新的匾额看起来制作仓促且随意,写着“大元府衙”四字。
天色又暗了下来,浓云密布,雨快要落下来了。
邵柏千示意木槿不要有异动,神色如常,走过府衙大门。在一侧墙上见到了张贴的榜文,两人不敢细看,只是匆匆瞥见“宋军贼寇陈二”的名字,又行至城西面,在一处茶肆才停下来。
邵柏千告诉木槿,刚才在府衙门口留下了记号,向漕司看到记号会知道是神武军的人在附近。
木槿向旁边的老者询问府衙门口的惨状,说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几岁,难道是宋军头目,需要挂在府衙门口示众?
这琼州府虽然人口不多,但港口人来人往,老者倒是没有看两人面生而有所隐瞒。
原来陈二是琼州府一个卖杂货家的大儿子,当年不过十四岁就被宋军带走,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不想他还能活着回来。可惜去年年末,元军加派了来港口的军队,但凡有参军的人家都会被一一盘问,一旦他们回来就会被直接杀掉。
“谁供出了他?”邵柏千问道。
老者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哀伤,接着告诉两人。从三个月前开始,元军开始将家中有参军的人家挨个盘查,将宋军的家属陆陆续续抓去林场做苦工,根本也不去分辨这些参军的人是否早就死在了战场上,还会不会回琼州来,只要有个由头就将人抓去。
上个月元军直接从他家抓走了陈二老爹和一个弟弟,让家人带着陈二去换人。所以陈二一回家,就算乡邻没人发现陈二回来,他家人也不能坐视那两个人在林场不管,对陈家人来说,那就是个二换一的选择罢了。
所以根本不需要他人告密,陈二回家的当天,是他家人送他去的府衙。
木槿和邵柏千这才明白,之所以城里根本没有元军驻守,并不是元军毫不在意城中的局势,而是靠扣押林场那些劳役,就能掌控城中有没有异动。
而他们昨晚落脚的村子怕也是因为这个才逃离的。
想到陈二在翻船前看到故土短暂的喜悦,想到陈二莫名地横尸府衙门口的惨状,想到府衙门前雨水都无法冲洗干净的血液,木槿不由得心头涌起一股悲凉。
这时,木槿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男子走进茶肆,约莫三十出头,坐在了他们邻座,要了一大碗散茶,小二热络地称呼他为“向漕司”。
木槿与邵柏千听到向漕司和小二言语中,提到城西一个称为“头甸”的地方,小二再问时,向漕司还装作颇有不快,正色让小二不要瞎打听,喝完茶就提着刀向城西走去。
木槿与邵柏千又停留片刻,向老人道谢后,也慢慢向城西走去。所谓“甸”,指的是郊外的地方,两人猜测头甸离得自然也算不得多远。
出城不久,四周森林越来越密,不过两炷香的功夫,道路痕迹越来越淡,最后已经无法分辨。天色也越来越暗,木槿心里升起一些不安感,邵柏千的面色也变得严肃,伴随着水汽,一股肃杀的味道弥漫在丛林中。
两人停住了脚步,还没来得下一步行动,密林中有约莫有十多人冲出来围住了他们,都亮出长刀。
为首的正是邵柏千刚提到的曾经的军中同袍,向漕司。这些人中,还有两个熟悉的人,南瑞号的船员,曾带他们穿过丛林的琼州人——才叔和阿匡。
在天空盘旋半日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邵柏千正视着向漕司的眼睛,正声问他:
“向伯,你我不仅仅是军中同袍,我一直都视你为长辈,早年你想离开神武军,这个琼州漕司的差事还是我父亲为你求来的,去琼州那天我带着最好的酒去送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今天来,也不过是为了找趟出海的船,不会停在这与你为难。你今日如此,又是为什么?”
向漕司是个圆脸的汉子,木槿仔细看他时才看出他应该远不止三十岁了,眼下有深深的凹陷。他朝着邵柏千苦笑道:
“不管为了什么,我今日都要带着你的头回去。”
木槿听他话中有话,厉声问道:
“那也要知道邵副军卖了什么价不是?”
向漕司瞥了一眼木槿:
“这个兄弟看着面生,也是神武军的人么?我向漕司不杀无名之辈,只要邵兄一条命就够了,你还是逃命去吧。”
刚刚陈二的血液仿佛还印在木槿视野中,她环视一周,看向老鼠:
“向漕司不要我的命,这几位就不好说了。”
才叔也不躲避木槿的目光,双眼不再是踏实可靠的船长模样,盯着木槿笑着。
“试试嘛,两位没有万不得已,怎么会从内陆漂洋过海来这。这位邵兄行走做派又哪像个打铁的,只是没想到你们还值点钱。兄弟你也不要怨我,这趟船跑了三年,眼看着打了水漂,要不是我机灵先报了官,你们早晚也会落在别人手里。而且,就算不是我,这不是还有你们的老朋友么?”
阿匡站在人群后面,畏惧着不敢看木槿,但手中紧紧握着大刀。
向漕司不再听他们啰唆,打断他:
“又何必多说,不过都是些个见利忘义,卖主求荣的借口罢了。你我今日如此,你大可到阎王那去告我的状。”
说着就要冲上来,木槿将那把稍长些的匕首握在手上。
邵柏千也取出自己的短刀,直视向漕司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事到如今,不是我们谁的过错。无论为了什么,我都不会怨你。可你错就错在,来杀我,不应该只带这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