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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雇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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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买了时间最近的高铁票,连夜启程前往南京。
纪泠懒得与活人沟通,搭档也知道她的性子,主动把和雇主交流的活儿揽了过去。
搭档代号木芽,今年二十三,处境有些尴尬。她年纪比纪泠小,但入行比纪泠早,若论资排辈儿,纪泠得唤她一声师姐。
偏生纪泠天赋异禀,学了没几年,能力就够得上她师傅那辈儿了。木芽于是并不敢“倚老卖老”,往常俩人一块儿出活时,她总是很自觉地给纪泠拎包打下手。
她和雇主发微信交代抵达时间,刚想和纪泠吐槽这雇主的阴间作息,一扭头,却见身侧那人已经美美倚上颈枕,不知今夕何夕。
瞌睡会传染,于是木芽不知什么时候也歪着脑袋眯去了,一觉醒来已是两三个小时后。
深夜的高铁人不多,车厢内寂静得像是躺了一排死人,车外又乌漆麻黑,再加上她们此行的目的不是那么稀松平常,就显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诡秘。
木芽心跳得厉害。
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没错。木芽怕鬼。
每次开工前,她都会犯怵。
几乎天天和鬼打交道,但她还是怕。师傅说越怕越要接触,结果她越接触越怕。
师傅遂把她塞给了纪泠,试图让这情绪不外露、永远四平八稳的师妹充当“近朱者赤”里的“朱”一角儿。结果纪泠不仅表情四平八稳,办事也四平八稳,木芽跟着她就像小组作业碰到了年级第一,出任务时永远不用操心。
于是这么些年,木芽胆子没练起来,反倒练出了一身抱大腿的绝活,具体表现为怕的时候就往某人身后躲,扯着嗓子叫姐姐。
总被师姐叫姐姐的某“大腿”:……
高铁到站,大腿终于幽幽转醒,木芽总算摆脱了怕鬼的情绪。
古宅位置有些偏,俩人出站后又打了一个小时的车,待到达目的地一看,才发现来者并不止她们一支队伍。
“什么情况?”木芽在纪泠身边小小声咬着耳朵,有点懵。
“不放心我们,又请了别人。”纪泠毫无情绪起伏地说。
“啧。”木芽撩了一下刘海,给出了自认为很中肯的评价,“有钱。”
“但是话又说回来。”她接着道,“有钱也不能这样,这不是不相信往生门的业务水平么?士可杀不可辱,雇主过分了啊。”
纪泠垂头摆弄手机,随口应了声“嗯”。她还没来得及说点别的什么,就听木芽又豌豆射手似的开始了连发:
“欸你看,对面队伍里还有一个坐轮椅的。你说雇主咋想的,找个病秧子来和我们打擂台?我可从没听说过风水界有什么坐轮椅的厉害角儿。”
轮椅?
纪泠脑海间下意识晃过那双瞳色有些淡的眼,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
……当世界是个村,走两步就能遇见熟人呢。
背对着她们坐着的那人操纵着轮椅转过了身,纪泠眯着眼看去,见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果然不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
古宅虽偶有人住,但维护得挺好。里外都掌着灯,外头横斜着的树枝叶子尚未掉尽,从大门处能窥得院落一角。
夜色沉得像密不透风的鸦群,好在门口灯笼里的现代灯泡功率挺高,将众人都揽进了暖黄的亮色里。
雇主事先已发微信说明,这是一座三进院落。
古宅的风水相比于现代建筑的风水而言要更为讲究,纪泠在听闻是三进院落后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这进数越多,院落结构越复杂,还好不是什么五进、七进的院落。自己本就不擅长看阳宅的风水,过于复杂的结构能要她命。
……不是修辞,是真会死人的那种。结构复杂,煞气易形成漩涡,干她们这行的体质教一般人而言更为敏感,一不小心沾上点就可能生病。
雇主此刻还没赶来,似乎是家里出了点事。
风水师进门需要一些仪式,房屋主人未到场时并不能轻举妄动,因此两支队伍只是杵在台阶下,一左一右立着,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硬要说的话,木芽觉得,氛围其实有点……剑拔弩张。
她跟着纪泠绕着院墙走,默不作声地观察周遭环境,对面的那支队伍却是观察起了她俩。
显然雇主同时雇了两批人这一行为也并未提前通知对面,他们对于这一明晃晃表示“我信不过你”的行径也颇有微词。
然而业内并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多雇,雇主又财大气粗,于是对面的气并不好往雇主头上撒,转而针对起了往生门的俩姑娘。
“喂,你俩哪儿来的?”一身着褂子的男子脸上长了道疤,昂着脑袋用鼻孔出声儿。
语气不那么客气。
对面一共三人,两男一女的配置。女子坐在轮椅上,被俩男的挡在后头,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微阖着眸往纪泠那边看。
纪泠正绕至院墙中段,和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听见疤痕男喊,她挑着眉回望过去,却意外对上了轮椅上的那双眼。
瞳色挺淡。
和新邻居有点像。
不过这个想法究竟只是浮光掠影似的一闪而过了。纪泠抱着胳膊站着,微微抬了一点头,错开轮椅上那人的视线,眸光流到疤痕男拎着硕大工具箱的右手上。
无怪乎对面的态度那么差。她想。
——对面的阵仗大,大包小包啥都备了个齐全。着装也正式得很,长袍外是短褂,除了轮椅上那人。
女人端的一副出来旅游的姿态,穿着毛呢大衣,戴了只暗色的宽沿帽,两手上啥也不拿,像是来凑数的。
而自己和木芽穿得更随意——直接套了件羽绒服,随便蹬了双鞋就来了,工具箱相较对面而言更是小得可怜,活脱脱一副半吊子的模样。
对面估计把她俩当成混日子白领钱、关键时刻只知道拖后腿的花瓶了。
往生门对外从不自报家门。于是纪泠只是冷眼看着,却不回答。倒是木芽在旁边接了句:“散修,没组织。”
疤痕男登时“嗤”了一声。
木芽翻了个惊天大白眼。
疤痕男旁边站着的男子留着长发,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肉全堆到了一处,挤压堆叠出许多褶子来。他伸长胳膊把疤痕男往后扯,自己向前了一步,对木芽好声好气地说:
“你别介意,他那人就是这个性子,回头我一定批评他。我们是长鹤观的,今儿两家能聚到一起,也算是有缘。以后你们若是碰着什么事,就来长鹤观寻我,报‘十三青’的名儿。”
木芽见他态度还成,脸上的不虞稍稍缓了些,正要也寒暄几句来客套一下,忽听自己背后那一直沉默着的祖宗冷不丁发了话。
“你也是长鹤观的?”纪泠淡声问。
她的眸光掠过长发男和疤痕男,落在了他们身后。
这话很显然不是对他们说的。
轮椅上的女人勾了一下唇,正欲开口,忽地虚虚握拳,抵唇咳了两声,便没能第一时间接上话。
长发男方才的那一大片话没得到回应,大约生出了些被忽视的懊恼,想刷点存在感,于是抢在女人之前开了口:
“她今儿第一天来长鹤观。算是实习。”
“第一天就带人上门实习?”纪泠似笑非笑地说,“不怕裹乱?不怕人家道行不够,一不留神受伤?”
并非她存心提这么一嘴。
对面显然并不是普通的风水组织,此等人看风水往往不摆花架做表面功夫,而是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能实打实瞧见寻常人看不着的东西。
比如鬼魂。
比如怨气。
更别提现在是半夜。
阴气最盛。
鬼怪横行时,寻常人不容易被吓到伤到,开了阴阳眼的可就不一定了。
……第一天上班就给人安排来这儿实习,是对于他们的实力过于自信,还是真不怕出乱子。
长发男被呛得和女人一块儿咳了起来,血色从脖颈底部毫不客气地往上涌,过了阵才说:“她能力挺强,放心,碍不着什么事,也没那么容易伤着。”
“假如真这样,最好。”纪泠深深看他一眼。
自己是好意提醒。言尽于此了。纪泠想。
究竟对面和自己也并无甚大瓜葛,接完这一单,桥归桥路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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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主姗姗来迟,一下车就又是抱拳又是作揖,满口道歉,真诚得近乎虔诚,活像要去朝贡。
长发男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他,笑着说:“不必如此。”
雇主摇着头,说话间眼眶竟红了:
“不瞒你们说,我这前前后后其实也找了不少风水师,都看不出什么名堂。可是今儿的算命先生偏说还是这儿的风水问题,具体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我本不想理,偏生我母亲今晚身体又不太好了。这么些年,我爹死了,我朋友走了,我妻子和我离婚,我女儿也出了意外。若让我认命,我实在不甘呐。因此还是请了你们来,想着多请些总是好的,你们莫怪。”
长发男摇摇头说:“您节哀。”
“嗐。”雇主叹了口气,“我只盼着我母亲别再出什么事。若是今天仍旧看不出什么名堂,我只好认命,可能我这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雇主是位中年男子,拥有着他那一年龄段典型的啤酒肚。他手腕上戴了串珠串,嘴里一面说,手里一面动,珠子在车灯的映照下光滑锃亮,盘了大约有些年头。
纪泠和木芽没有迎上去,俩人站在院墙边冷眼懒着,等着被雇主领进门。
雇主声泪俱下的表演实在感人,看得木芽的眼眶也微微红了一些。她在暖光里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世事无常。这人挺可怜。”
纪泠眯了一下眼,想说点什么,忽听不远处传来了轻而柔的一身笑。
轮椅上端坐着的女人没看她俩,也没往前迎。她的眸光落在被车灯照亮的前方草地上,像是在看那棵直愣愣杵着的歪脖子树,又像是在看歪脖子树下淌眼抹泪的中年男人。
木芽大约是觉得这一声笑里含着些嘲讽的味道,登时不乐意了:“你笑什么?”
女人笑着摇摇头,忽然问:“你干这一行几年了?”
“十年。”木芽蹙了一下眉,“怎么了?”
“十年了,有些事还看不透。”女人未待木芽答言,蓦地扶上了轮椅的把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了起来,朝立在门口的管家招招手,“劳驾,帮我看一下轮椅。我之后就不用它了。”
姿势挺优雅,就是嘴里吐出来的字眼不太像人话。
木芽:???
木芽瞪着眼,险些跳起来了:“不是,你腿脚没问题?那你还坐轮椅干嘛?博同情?”
管家走过来收轮椅,女人轻轻掸了一下大衣上不知何处蹭上的灰,眼睛微微弯了弯,说:“非也,纯粹是轮椅坐着舒服。”
顿了顿,她又说:“你要不要试试?”
木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拽着纪泠的袖子,凑到她身边咬耳朵:“这人有点怪。她是不是在嘲讽我呢?”
纪泠睨她一眼,无端又联想到了自己的那位新邻居。
说起来,她俩真的很像。不论是眼睛,长发,坐轮椅,还是说话的腔调。
就是脸长得不一样。
纪泠挑了一下眉,忽然开口问:“为什么说她看不透?”
“嗯?哦。”女人反应过来了,朝她俩走了一小步,站得离她们近了一点。
随之晃过来的,是一阵若有似无、清清浅浅的松香。
“你没发现咱雇主手里的珠串,色泽很奇怪么?”她温声问,咬字轻而柔。
“嗯?”
“那不是什么檀木梨花木,更不是普提金刚子。那是僧人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