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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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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热一到,百乐门的舞女们穿得更加清凉。天气燥热,舞厅里也是一样,扭动的身体和烈酒的气味组成了一个个夜晚。
为了尽快把书还给叶舒言,苏妘废寝忘食地阅读着《双城记》。她抓住每一个闲暇看书,有不认识的字就用铅笔做个记号,等到下次上课的时候再问叶舒言。事实证明个别字不认识也完全不影响阅读,她能结合前后文理解。
看着看着,苏妘的心就揪起来了,早知道这么惨,还不如换成雾都孤儿呢。里面总有人会牺牲,正直善良的人因为告发贵族罪行而锒铛入狱,致使精神失常,天哪,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正义了!
苏妘吸了吸鼻子,正要翻到下一页,对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你是在哭吗?”
苏妘猛然抬头,对面那人看上去既惊愕又戏谑,眼神也有些不怀好意地往她手里瞟。那也是百乐门的一个舞女,名叫周姿丽,平时就和苏妘不太对付。
苏妘赶紧将书收起来,手往后伸想塞进皮包,可她的手刚放到背后,书就被人抽走了。
于萍早就埋伏在了她身后,和周姿丽一唱一和,拿到书以后兴奋地跑到一边,高举着说:“双……双什么,作者名字好长,还是个外文书呢。哟,我们这儿出了个读书人!”
周姿丽笑得捧腹,不阴不阳地说:“我看有的人是嫌百乐门小了,容不下她这尊大佛。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不是舞厅,是学堂呢,真是丢人现眼!”
苏妘气得满脸通红,她抬脚追了几步,刚要追上于萍,后者将书高高抛起,掉在地上,又被眼疾手快的周姿丽捡起。
书是叶舒言从社团借来的,苏妘平时翻页都小心翼翼,生怕折了个角,此时看见这一幕简直气急攻心。她高声道:“还给我!百乐门什么时候有不许舞女看书的规矩了,是杨妈妈还是孟老板规定的?现在客人们都还没来,我一个人躲在角落看,碍着谁了?”
“百乐门已经开门营业了,随时都有客人进来,你一个人捧着本书哭哭啼啼。多晦气啊。”周姿丽动作粗犷地翻开书。
“不许碰它!”苏妘气血上涌,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周姿丽的头发。
周姿丽反应不及,被拽得尖叫出声,于萍也跑了过来,几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她们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另一边的舞女,苏妘既害怕被责难,又担心书本被毁,她将已经变得残破的书夺过来死死护在怀里,一想到无法对叶舒言交待,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几人被拉着分开的时候,苏妘已经泣不成声。杨妈妈和领班经理也赶了过来,别的舞女全都似笑非笑地盯着苏妘,像是在看笑话似的。
周姿丽恶人先告状,一股脑地说自己和于萍只是想跟苏妘玩闹,没想到苏妘会突然动手。杨妈妈听了很是头疼,对苏妘厉声斥道:“真是不像话!就为了本破书?”
“这可不是什么破书。这种刚刚传到国内的译文书很稀缺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说话的人不是苏妘,而是一道男声。那人缓缓走进来,正是那位祥记公司总经理,最近在百乐门挥金如土的常客——徐海栋。
一看见徐海栋,杨妈妈敛起怒容,挂上讨好的笑,领班经理也迎上前说:“让徐老板见笑了。”
徐海栋理也没理这两人,径直走到苏妘身前,抽出她怀里的书,翻看道:“狄更斯,我很喜欢的作家。爱书之人,不该被取笑。”
徐海栋的出现解救了苏妘,也给这次事件定了性。没人敢得罪徐海栋,人群纷纷散开,徐海栋也在这个时候牵起了苏妘的手,要和她一起跳舞。
苏妘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徐海栋钦点的“爱书之人”。百乐门里莺莺燕燕,只要苏妘出现,身边总有人拖长语调地说一句:“哟——文化人来了。”
这摆明了还是在取笑她,可苏妘一点也不介意了,因为徐海栋不仅帮她找来了一本一模一样的新书,还开始每晚和她一起跳舞,他花钱买下的洋酒和雪茄让苏妘成了百乐门的大明星。他还开始带苏妘去自己的一处宅子里过夜,赋予了她女主人的权力,那是座像宫殿一样的宅子。
“这样的邂逅足以写成一部小说的开头,这就叫罗……罗曼蒂克。”苏妘磕磕绊绊地说着刚学会的词,她心潮澎湃地对叶舒言说:“这太神奇了,起因居然是一本书,舒言,你真是我的福星。他快把我捧上天了,那些舞女取笑我几句又怎么样,她们在心里早就嫉妒得快要发疯,就连杨妈妈也每天对我好言好语,这真像是在做梦。”
叶舒言正在缝制手里的横幅,她的手被针刺了一下,抬起头说:“对了,我已经升上大学了,以后就是正式的大学生。”
“真好,恭喜你。”苏妘应了声,又说起她这段时间的梦幻生活,“以前那个人也不敢再来找我了,因为我是祥记公司总经理的情妇,没有男人敢再来招惹我。我只需要跟一个人跳舞,不想跳了我就坐着,经理和杨妈妈都不敢来说我。”
叶舒言看了看靠在软垫上的苏妘,问出了那个早就想问的问题,“那……你喜欢他吗?”
最初提起这号人,苏妘明明是鄙夷的,怎么没过多久他就成了英雄救美故事里的主人公了?叶舒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喜欢?”苏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着头说:“你可真是单纯,哪有婊/子喜欢上恩客的?不过是跟着他日子好过些,跟着谁不是跟?至少他有钱,还大方。你知道吗,我要在他身上狠狠扒层皮下来,把钱留给你上大学,你想去留洋也行,我要让我们俩都过上好日子。”
叶舒言定定看着苏妘的脸,忽然也笑开了,“我才不去留学,多浪费钱。我一毕业就去上班赚钱,再置办套房子,我们一起住,我来当家里的顶梁柱。”
叶舒言笑着笑着,脸色又忽然暗了下去,“可你既然不喜欢他,那跟着他会不会很难熬?”
“你想什么呢,”苏妘点了点叶舒言的脑袋,“姐姐我就靠这个过活,哪天开不了张了那才叫难熬。”
叶舒言很矛盾,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苏妘喜欢那个徐海栋还是不喜欢。喜欢吧,她心里就会有种很奇异的、酸溜溜的感觉,不太好受。可不喜欢吧,她又不想苏妘过得那么辛苦,每日要与一个不爱的人虚与委蛇。
苏妘无从得知叶舒言心中的百转千回,她凑过来看叶舒言手里的横幅,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
“我们学校的学生要上街抗议,几家社团牵头的,最近都在忙着做横幅、想口号。”
“抗议?”苏妘很惊讶,“你们那群养尊处优的女学生天天过得那么好,有什么可抗议的?”
“当然是为了争取广大妇女的权利。有些事不能光等,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你不是也看了《双城记》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苏妘似懂非懂地问:“那你们究竟想争取多大的权力呢?难道也想扛枪打战,想做总统、总经理,还是想跟男人们一样逛戏院窑子?”
叶舒言听得失笑,她放下缝到一半的横幅,找出纸笔来写道:“我说的是权利,你说的是权力,这两者是不一样的。前者叫right,是每个人生而为人的权利,后者是power,统治阶层和身居高位的人特有的。”
苏妘看着那行字,理解了一会儿才说:“我懂了。你们要争取的是right,不是power。”
“对。”叶舒言笑着夸她,“真聪明。”
这一天,为了庆祝叶舒言正式成为大学生,苏妘要请她去新开的西餐厅吃饭。
苏妘穿着一件叶舒言以前从未见过的织锦旗袍,头发也新烫了几个卷,红唇鲜艳欲滴,她们挽着手走进西餐厅,苏妘熟稔地打了个响指。
侍应生过来拉开座椅,叶舒言刚坐下,忽然想起一事,“姐姐,忘了跟你说。我那父亲和继母上回来学校找过我一次。”
苏妘本来在看菜单,登时被吓得一惊,连忙问:“他们怎么找过来的?为难你了,还是又想把你抓回去嫁人?都过了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放弃了。”
叶舒言摇了摇头,“好像是有个街坊在学校附近看见我了,一来二去就传到了他们耳朵里。我父亲自然是让我回去嫁人的,我说我得了贵人资助,要读书,继母不信,非说我是从家里偷了钱,好一顿撒泼。还好我提前给报社打过招呼,学校也不放人,他们就没落着好。”
苏妘听得惊魂未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我没事的,”叶舒言握了握苏妘的手,“学校和妇联都站在我这边,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以后应该也不敢再来。”
“那你的同学会怎么想,她们有没有背地里说你闲话?”
“没有的,”叶舒言说:“现在流行学生运动和妇女解放,我两个都占了,她们只有满腔热血要来帮助我。”
苏妘总算暂且放下了心,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忽地噙起一抹笑。
叶舒言还以为是自己摆弄刀叉的动作太滑稽了,忿忿地说:“不许笑我。”
“我没笑你,我是在笑我们俩。”苏妘压低声音:“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我要是说出来一定也会吓你一跳。就在刚才,徐海栋的太太带着孩子来了,就坐在你斜后方那桌,别回头——”
叶舒言快被吓死了,她僵硬着脖子,愣是没敢转过去看一眼,哭丧着脸问:“那怎么办,趁她还没发现你,我们快跑?”
“有什么好跑的,要跑也晚了,她早看见我了。不过她不介意,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苏妘不以为然地说:“最重要的是,她和我一样,根本不爱那个男人。说不定还会在心里感谢我,谢我拴住了她的丈夫,让她不用在家应付。”
“真的?”叶舒言问,她不禁猜测起,那个男人究竟是有多差劲。
“当然是真的了,这个世上只有最蠢的女子才会陷在情情爱爱里。”说到这里,苏妘忽然起了兴,想逗弄一下叶舒言:“你呢,你有喜欢的男孩么?”
叶舒言连连摇头,“我读的可是女校……”
“女校怎么了,我听说你们平时会跟交通大学联谊,就没遇到过心动的男孩?”
与其说没有这样的男孩出现,不如说叶舒言压根就还不知道什么叫心动。她正襟危坐,忽然问:“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苏妘捏着酒杯,啜了一口红酒,等醇厚的酒气在舌尖弥漫开来时,她也有了答案:“当然是在乎他,总想见他了。舍不得他受苦,觉得他惹人怜惜,看见他与旁的女子在一起就会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