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荒桥》例子栗

3、第 3 章

　　没过多久，等叶舒言再一抬头，发现二楼已经没人了。

　　一路说笑着回到学校，叶舒言也把心思放回了校园生活上。她与班里同学的关系都处得不错，也如愿加入了学校报社，暂时负责审核校验工作，兼顾写文章。另外，她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直升大学应该不成问题。

　　生活看上去正在步入正轨，但对于叶舒言来说，最重要的事还是隔天一次的给苏妘上课。

　　叶舒言准备得很认真，只不过接连几次课苏妘都有些沉闷。不仅在上课期间不怎么说话，结束以后也总是以百乐门还有事而匆匆离开。

　　叶舒言没有告诉苏妘自己曾在外滩的丽人堂看见了她，顾忌的理由很现实，她怕苏妘觉得自己乱花钱。虽然那天她什么也没买，可解释起来总是麻烦的，她不想在苏妘心里留下什么隔阂。

　　上了大概两周多的课，苏妘已经进步很大，简单的字会认几百个了，能写的字也有八百十个，还能磕磕绊绊地看完一篇文章。

　　一堂课结束，苏妘站起身收拾纸笔，叶舒言高兴地说：“你学得真快，如果我以后毕了业要当老师，希望我的学生都能像你这样聪明。”

　　苏妘收拾的动作一顿，没吭声。

　　叶舒言没察觉到苏妘的异样，以为她只是累了，接着说道：“等再学一段时间，你说不定能脱离百乐门，去外头寻个差事做，像你这么伶俐……”

　　苏妘终于是忍无可忍，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冷声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再学一段时间，什么叫去外头寻个差事？我们的约定不算数了么，你过上好日子就开始怕死了？”

　　叶舒言这段时间一直很忙，她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只一心想着带苏妘脱离苦海，此时猛地被这么一说，她才惊觉自己好像真的没那么想死了。

　　叶舒言嘴唇翕动，小声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我们也可以抗争。”

　　“抗争？”苏妘冷笑道：“你的抗争就是拿着我的钱去挥霍，结交富家女？我告诉你，我生来就只会赚男人钱，干不来别的。再好的差事，领的钞票也不够我买衣裳首饰！”

　　叶舒言没想到苏妘的反应会这么大，她急忙站起来辩白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有挥霍你的钱。我当然知道你习惯了过什么样的生活，脱离百乐门是很难，可那都是暂时的……只要，只要我们……”

　　突然，叶舒言想到了什么，她很快确定了所思所想就是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于是，叶舒言坚定不移地说：“以后我养你。我会努力读书，毕业之后就有工作了，可能刚开始赚的钱没那么多，但都会好起来的。”

　　“你养我？”苏妘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刚刚还说让我去寻个差事，怎么又变成你养我了，再说了，你养得起么？就连在你同学面前，你都要假装不认识我。”

　　叶舒言浑身一僵，她总算找到了苏妘反常的根结在哪，惊呼道：“原来你那天也看见了我。”

　　苏妘气急败坏地把书收进皮包里，没说话。叶舒言连忙说：“我不是在我同学面前装作不认识你，我是担心被杨妈妈知道了你与外人交际，回去之后会刁难你。”

　　“那你事后为什么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这可不就是心虚么。”

　　叶舒言一脸坦荡，“我以为你没看见我，说了反而让你误会我拿着你的钱去挥霍。”

　　叶舒言解释得有理有据，再提到“挥霍”二字，苏妘想起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面上也有些悻悻的。

　　她小声嘟囔道：“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随你怎么花……出去逛街一分钱不花，在你舍友面前多丢份啊。”

　　“这时候让我随便花了？”叶舒言一听苏妘的语气软了下去就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于是大着胆子说：“那可是你的钱，我哪敢……”

　　“行了。”苏妘翻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支口红，“都怪你，那天我不想在那儿多待，所以随手买了一支，结果颜色不适合我，给你用吧。”

　　叶舒言听着这话，有意无意地往她嘴唇上瞟，殷红的颜色有些刺目。

　　还没来得及说话，叶舒言就被拉着坐了下来。苏妘把口红打开，作势要往叶舒言的唇上抹，“我就用了两回，颜色太嫩了，应该会适合你。”

　　叶舒言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只任凭苏妘摆布。苏妘的动作很慢，很柔，离得她很近，气息拂在她脸上痒痒的，心里也是。

　　点上那些晶莹的蜜丝佛陀，苏妘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照出叶舒言的面容，“看吧，果然很好看。”

　　说罢，她将口红塞进叶舒言的手里，复又把桌上的纸笔收拾起来，动作比起刚才轻快了不少。

　　叶舒言攥着手里的圆管，走上前说：“这太贵重了。”

　　“再贵重的物件只要我用不上，那就是个废物。”苏妘说，“给你你就拿着，别舍不得用。我看你那几个同学也没少买，你要是不晓得怎么涂就去问她们。”

　　叶舒言只能收下。由于颜色不算浓郁，平时在学校她也常淡淡地抹上一层，看不太出化了妆，只觉得气色好了些。过了一段时间，叶舒言猜想最上面的那一层，也就是被苏妘用过的那一层应该已经没有了，可她依旧会在每一次使用时脑海中都浮现苏妘正在用它涂抹在唇上的画面。

　　学校社团的工作很顺利，社员们都很志同道合，叶舒言也很喜欢写文章。而最令她感到欣喜的是，出于报社的特殊性，她们能有一些渠道获得国外的小说，有些被翻译成了汉话，有些还是外文原版，可哪怕是晦涩的洋文叶舒言也看得如饥似渴，每天都盼望着那些书能借到自己手里。

　　这天在废弃学堂，苏妘早早地到了，没等一会儿就看见叶舒言一路兴奋地冲进来。

　　“怎么了，”苏妘笑着问：“有什么好事？”

　　“好事，绝对是天大的好事！”叶舒言坐在她对面，从包里拿出几本书，献宝似的对苏妘说：“我真是走大运了，这几本书学姐们都看完了，所以要放在我这里保管一阵子，我不仅能自己多看几遍，还能借给你看。”

　　苏妘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本书明明看过了，却还要再看，不过她忍住了没问。

　　“你看，有俄国文学，还有英美的，最厉害的是这本《进化论》，我看完以后激动得都睡不着觉。”

　　叶舒言郑重其事地翻开书页扉页，介绍道：“以前，我们都认为这个世道是一期一治的，遇到明君了，那这个朝代就会风调雨顺，百姓就能过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好日子，遇到暴君或昏君，那就只能自认倒霉。可《进化论》里不是这么讲的，它证实了人是不断向前发展的，不止是人在进化，还有我们的社会和文明，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苏妘听得似懂非懂，只隐约从叶舒言慷慨激昂的语调中体会到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不禁重复着她的话：“进化……会变得越来越好……”

　　“对！”叶舒言重重点头，接着颇有些遗憾地说：“只不过《进化论》是原版的，你还读不懂。我带来了其它几本你可以选……”

　　苏妘好奇地凑过去，《进化论》上面果然全是些外国蚂蚁，她惊叹道：“原来你洋文也这么好，那你念几句，我听听。”

　　叶舒言依言照办，端起书，认认真真地把第一页念了一遍。

　　叶舒言的语调并不快，比起那些从小在家里请洋文老师教导的同学来说少了些流利，但胜在发音标准，嗓音也好听，苏妘听入了迷，一页念完又催着她念下一页。

　　明明一句也听不懂，苏妘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叶舒言格外着迷，就好像这个时候的她会被一层知识性的思想光环所笼罩。

　　苏妘枕在叶舒言的膝头，感叹道：“我真该送你去留学。”

　　叶舒言收起书，“能上大学我就已经很满足了，留学，我想都不敢想。”

　　苏妘不以为然地说：“百乐门的客人里就有很多是留洋回来的，我看他们一样庸俗得很，没什么了不起的。学识没学到多少，反而张口闭口就是外国如何如何开放，把那些不好的风气都带回来了，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糟，糟……”

　　“糟粕。”叶舒言提醒。

　　“对，尽带回来些糟粕，把男人风流那一套换个说辞包装一番，就变成新潮了。就像最近那个常客，祥记公司的总经理，就总把留洋的事挂在嘴边。把那帮舞女们迷得团团转，都想爬上他的床。”

　　苏妘说话时耳朵上的银坠子也跟着晃动，她平时很少提百乐门的事，叶舒言隐隐察觉到之前那个以施虐为乐的恩客已经逐渐淡出了她的生活。或许真的如苏妘所说，男人总是会很快厌弃，或许也如《进化论》所说，这世道就是会变得越来越好，她们两个的人生也是一样。

　　“好了，言归正传。我带了几本小说过来，你选一本回去看吧。不过你得看快一点，我还得还给社团。”叶舒言说。

　　苏妘看来看去，凭借自己还不算特别多的识字量认出书名，“雾都孤儿……看起来好惨，悲惨世界，怎么更惨了！那我还是看这个好了，《双城记》。”

　　苏妘拿起那本书收好。此时的她们不会预料到，日后会因为这本书引起多大的风波。

　　她们只是暗自憧憬着，都把对方视作暗夜里的那一点星光，仿佛互相扶持着就能走过漫漫长夜。

　　就这样，约定的七月初一很快到了。她们谁也没有主动提起要去跳桥轻生的约定，这一天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夏日一样，在蝉鸣声和书本被一页页翻开的午后里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