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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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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言呆呆地站在门口,身旁往来的都是风姿绰约的男男女女,穿着入时,行事做派也很老练娴熟。叶舒言心里的那点怯意就又钻出来了,她捏住身上的披肩,忽然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她一把扯下来,随便揉了几下塞进布袋子里。头发的卷也早就没了,本来就是随便用手卷的,被风一吹就又变回了土气的齐耳短发。
叶舒言在门口徘徊许久,舞曲都唱过好几轮了,她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踏入百乐门。
最后还是苏妘看见了她,趁着跳舞的间隙一路小跑出来,停在她面前,“你是来找我的?”
苏妘浑身光彩夺目,就像一道强光,照得人无所遁形。叶舒言有点不太自在地说:“你不是让我教你认字么,那我们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苏妘想了想,转而问道:“你回家了吗,交学费了没?安顿下来了没有。”
叶舒言急急地说:“我都好,趁没人的时候回了趟家,把庚帖撕了,学费也交了。你不要担心我。”
叶舒言将自己的现状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包括就读于哪个学校、哪个班,宿舍又是几栋几号。
苏妘认真听完,默了一会儿才说:“那就好,你身上有纸笔吗,我说一个地方,你记下来。”
苏妘说的地方离叶舒言的师范女校不远,她在一个礼拜里选了三天,再跟叶舒言的课表对了对,约好在这三天里的下午见面。
约好时间地点,叶舒言总算暂时放下心,觉得那些钱拿得不那么烫手了。她嗫嚅了一阵,还是问:“你还好吗?回去以后,那个杨妈妈有没有为难你?”
叶舒言在来的路上仔细想过了,在桥上相遇的时候,正是百乐门最热闹的时段,苏妘多半是遭遇了什么事才会偷跑出来。不管发生了什么,总归是得罪了客人的。
苏妘愣了愣,忽然将衣袖往上卷了些,露出细白肌肤上的伤痕。她勉强扯出个笑脸,用无所谓的态度说:“喏,就是这样。不过事后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个恩客玩得花,又点名要我,其实我早就该习惯了。恩客过不了多久也会厌弃我,到时候我苏妘就又是一条好汉。”
叶舒言又惊又怒,看着那些伤痕不可置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打人,你都已经这么……”
苏妘冷不防推了她一下,将袖子放下来,语气带着些职业化的娇嗔:“好了,你快回去吧,我不能出来太久。”
叶舒言还想再说什么,苏妘已经疾步往回走。一想到走进百乐门就要消费,叶舒言硬生生止住了步子。隔着人群,一个领班一样的男人粗鲁地扯过苏妘的胳膊,叫骂道:“你这个小贱蹄子,又去哪儿躲懒了?”
这头还没平息,那头又响起了一阵酒瓶碎裂的声音,两个舞女互相扯起了头发,都说对方不要脸,抢了自己的客人,言语粗鄙至极,旁边还围了一圈男人欢呼叫好。
叶舒言叹了口气,转身坐上回学校的电车。
叶舒言就读的预科班还有几天才开学,但学校里已经很热闹。各个社团和组织都在招纳新人,由于是女校,关于“新式教育”和“妇女解放”的议题特别多,许多社团都打着这样的旗号在招揽新人。
叶舒言猜测父亲和继母不会这么快就放弃寻找她,他们没什么钱,大概不会去巡捕房报案,但去码头和闹市张贴寻人启事肯定少不了。叶舒言心烦意乱,她可不想用苏妘辛苦赚来的钱拿去打发家人,要是能让学校报社帮忙牵线,让她登报断绝父女关系就好了。
可她毕竟还留在城里,万一哪天不巧,碰见了曾经的亲戚或街坊,她那不讲理的父亲又来胡搅蛮缠怎么办。他才不管你是登报了还是发了声明,野蛮人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
叶舒言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些烦闷,断亲说得简单,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千难万难的。这时忽然有一个神采奕奕的学姐凑了过来,“这位同学,要不要加入我们,可以去那边申请登记。”
叶舒言往她身后一瞧,发现那是学校报社,她方才路过时隐约听见她们在喊口号,言辞里都是“进步”、“新式”一类的词。
叶舒言知道这类社团在社会上很活跃,在学校的地位也很高,于是略一沉吟,眼里顷刻间便噙满了泪水,一脸的欲语还休。
对面学姐看她要哭,赶紧递纸过来,手忙脚乱地劝道:“同学,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可以帮忙。”像是怕叶舒言不信,她还拍了拍胸脯道:“我们都是拿笔杆子的人,笔就是我们手里的枪,谁欺负你了,或是让你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我们会发表文章强烈谴责!”
叶舒言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她,很快就将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主旨就是她想上学,也得了善心人士资助,可父亲和继母就是颗定时炸弹,保不齐哪天就会把她逮回去,她恨极了,也怕极了。
学姐听得神情哀恸,在了解完情况后,她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一定上报给学校。学校会出面保护你的。谁也不能来把你逮回去,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得了学姐的承诺,叶舒言心里那块大石头松动了不少。她本身也发自内心地向往文学和先进思潮,于是当下就递交了入社申请,期待能够加入。
时间很快到了要给苏妘上课的日子,叶舒言早早整理好书本资料,来到约定的地点。走进大门,叶舒言发现这是一个废弃的老式学堂,苏妘已经到了,不知等了多久,她不像先前在百乐门那般妆容艳丽,只是略施几抹粉黛,但还是穿了旗袍和高跟皮鞋。
在看见对方的一刻,她们同时开口:
“姐姐。”
“老师。”
叶舒言一愣,随即摆手道:“可别叫我老师,你这是折煞我了。”
“好……那我就叫你舒言。”
说罢,苏妘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叶舒言也坐到她对面,一边从袋子里拿教材出来,一边问:“你是偷偷出来的?被发现的话有没有事?”
苏妘“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一个问题,“这个点百乐门还没开门营业,有些舞女还在睡觉,出门吃东西的也有,不会注意到我。”
“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还好。”苏妘刻意避开了叶舒言探究的视线,只是说:“别闲聊天了,我们快开始吧。”
叶舒言已经提前做了很多准备,她把那些书排成一列,纸笔也摆好,介绍道:“我们今天先学偏旁和部首,再学十个生字,我都列好计划了。过不了多久就能举一反三。这些书你也要拿回去看,多复习巩固。”
苏妘随手翻开一本《说文解字》,一个字都看不懂,只觉一阵头昏脑涨。她当即掩面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这些都是你从家里带来的?”
“嗯。”叶舒言说:“我的曾祖父是举人,只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更是……总之家里藏书还是有一些的。”
叶舒言也刻意避开了讲述家里的具体情况,她们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伤疤,只要对方不主动提,也就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追问。
一堂课结束,两人并肩往外走,叶舒言嘱咐道:“回去以后记得练习,也要看书。”
“晓得了。”苏妘答。
在分别之前,她忽然叫住了叶舒言:“舒言。”
叶舒言转过身,看见苏妘难得严肃:“你答应我,不要一个人逃走。我小时候就是从老家逃荒出来的,后来到了上海,有个和善的老太太说要把我介绍到大户人家当丫头,我们说得好好的,结果……结果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叶舒言怔了怔,眼睫轻颤,语气也变得郑重:“我答应你。”
晚上,叶舒言躺在床上还在想这件事。她以前就听说过,女孩子被拐不是被卖到戏班子就是妓院,刚开始都免不了每天一顿毒打。叶舒言不知道苏妘是怎么辗转到了百乐门,但表面的风光只是表面罢了,就算打扮得再好看,笑得再娇媚,苏妘的内里始终空了一块。她的自尊与灵魂早就被击碎,顺着见荒桥下滚滚的江水而去。
那么……她能填上苏妘心里的那块空洞吗。
怀着这样那样的混乱思绪,叶舒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叶舒言的宿舍一共十个人,已经住得满满当当。早上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聚在镜子前绑着麻花辫,叶舒言跟着起了床,不知为什么从一大早就特别想见苏妘。
可今天不是要上课的日子,叶舒言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去见苏妘。她胡乱洗了把脸,刚梳好头,就听见同寝的孙倩问道:“下午没课的时候要不要一起去逛逛?我们准备去绣坊和书屋看看。”
叶舒言不太想购物,可她更不想一个人待着。逛就逛吧,她不花钱就是了。
叶舒言点头答应。上完大半天的课,几个同寝的女孩勾着手一起出门。坐电车抵达外滩,她们走进沿街商铺,一间间地挑选起来。
从平时的吃穿用度也能看出来,学校里大多都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这次出门,她们各个出手都阔绰,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叶舒言忽然就明白了苏妘为什么会多留一些钱给她,让她别叫同学“看轻”了。
饶是如此,叶舒言还是什么也没买。她眉目舒坦,出入商铺时并不显得局促,旁人挑选时她也能适时给出建议,因此她的存在并不突兀,掌柜的也多半以为她是没选到合意的。
叶舒言心里有些好笑,前几天去百乐门的时候明明挺露怯的,但可能正是因为见过了那等的销金窟,再去别的地方就显得小儿科了罢。再说了,自从开始与苏妘接触,审美也无形中提高了不知多少个等级,寻常衣饰的确是有些入不了眼了。
正想着苏妘,叶舒言往外一瞧,街上一抹身影一闪而过,惊得她愣在原地。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可不就是苏妘么?舍友们都结完了账,一窝蜂走出来,像是还有些意犹未尽,嚷着要去旁边的丽人堂看看。
叶舒言心神不宁地跟着走进装潢考究的丽人堂,她抬头看见坐在二楼的苏妘,旁边还有一个稍年长些的妇人,看上去很有些媚态,说话却极有气势,正使唤着女店员拿蜜丝佛陀牌的粉扑子。
叶舒言猜想那可能就是苏妘提到过的杨妈妈。这个杨妈妈手里管着那么多女子,还要圆滑地在权贵客人中长袖善舞,想必是个厉害角色。叶舒言担心会在杨妈妈面前暴露与苏妘相识的事,看了几眼便垂下头,假装浏览琳琅满目的商品。
苏妘其实早就看见了叶舒言,早在她们这帮女学生还没走进这家店的时候。苏妘媚眼如丝,半眯着眼看人的时候很像在眉目传情。她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楼下的叶舒言,叶舒言也往她这边看了好几眼,明显注意到了她,可始终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下巴也绷得紧紧的,还很快就低下了头。
直到叶舒源身边那几个女孩欢快的声音传过来,苏妘猛然惊觉——叶舒言这是在害怕被身边同学发现和她的关系。
女校学生天之骄子,对她这样的风月女子自然是看不上的,叶舒言担心身边同学发现她们认识,所以举止才这么不自然,生怕暴露了。
苏妘一时间有些恼怒,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不能理解,这孩子好不容易进入梦寐以求的学府,与身边同学攀关系才是要紧事,眼中哪里还轮得到她这个半路认上的便宜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