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荒桥》例子栗

1、第 1 章

　　叶舒言浑身都在抖，她望着脚下湍急的河水，先前从家里悲愤跑出来时所怀着的满腔死意顿时消散了大半。可不跳又能怎么办呢？生母病逝，继母不待见她，亲爹也一样，全都盼着赶紧把她嫁出去换钱，上学更是不可能的了。

　　哆嗦着哆嗦着，不远处的一道黑影吓了她一跳。黑灯瞎火的，叶舒言还以为遇着了鬼，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女人，脸色倒是白得像鬼，只是身子抖得比她还厉害。

　　“女鬼”整个人翻到了桥架外侧，爬得也比她高，稍一松手就会淹没在滚滚江河里，不会有任何的生还机会。

　　叶舒言方才已然打了退堂鼓，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也就多了几分感同身受。在奔涌不息的江河之上，她扶着栏杆挪过去，朝上奋力大喊：“喂——”

　　苏妘浑身一颤，低下头看见一个面容白净，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她不太确定此人是恰好路过见义勇为还是有别的什么事，嗓子像被泥封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不要……不要管我，不要救我……

　　下方的女学生却会错了意，略一思忖后不仅没走，反而向上伸出了一只手。

　　“水太冷了，尤其是夜里的水。”女学生伸出的手没动，嘴里却很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们该等到暑天再来。”

　　看着下方人若有所思的脸，苏妘的理智有一瞬回笼，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夜风吹在身上已经这样凉了，真的掉进水里，那该多冷啊。

　　这一点突如其来的惧意让她开了口：“你……”

　　叶舒言把手往上伸了一些，她说：“我听不清，你下来说。”

　　两只冰冷纤细的手在空中交握，苏妘能感觉到下方女孩的手掌有些粗粝，那是常年写字和干活所留下的一层薄茧，可依然不妨碍这只手出奇柔软。

　　在叶舒言的鼓励下，苏妘踩着桥架一点一点往下挪，还剩最后几步时，她猛然往下一跳，和叶舒言滚到一处，两人都跌坐在地上。

　　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苏妘浑身脱力，心脏狂跳着，过了许久才问出刚才没能说出口的问题：“你，你也是来跳江的？”

　　叶舒言张了张嘴，忽地想起自己的处境已是走投无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赴死也以失败告终，还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她嘴唇翕动半晌，猝不及防地嚎啕大哭起来。

　　被救的人分明是苏妘，可情况不知什么时候急转直下，她们两人的身份好像掉了个个，苏妘稍作平复之后反而安慰起这个女学生，“别哭了……你也说了，水太冷了，我们再等两个月，到了日头正热的时候再来，手拉手往下跳，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

　　叶舒言哭得满脸是泪，她抽抽搭搭地说：“可这两个月我该怎么活……他们不让我读书，还要把我嫁给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既然死不成，那我只能逃了……”

　　苏妘的脸色登时大变，她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喃喃道：“不能逃，你一个女学生，年纪还那么小，逃能逃到哪里去？”

　　叶舒言万念俱灰，转眼间又生出死意，苏妘也跟着落泪，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赴死之决心凭的往往就是那一股子冲动，一阵气血上涌，觉得不死不行了，可那一阵冲动过去，又会萌生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痴念。

　　就这样，她们交替着救下对方，在每一次其中一个人想要杀死自己时，另一个就站出来劝服。再加上那一个真假不明的“约定”，直到天快亮了，她们谁也没有再试图往桥下跳，只是一味着哭泣着，诉说着，希冀着……

　　晨光熹微，照亮了远处的滚地龙，许多衣衫褴褛的穷人起身准备去干苦力，最理想的情况是能找到活，一天能赚个角儿八毛的，也就能把这一日的光景给混过去。

　　叶舒言和苏妘还坐在地上，市井气将人短暂地拉回了现实。叶舒言先站起了身，她抽搭着说：“看来今天死不成了。”

　　语气不无失望，苏妘也站起来，问：“约定还作数么？”

　　“作数的。”叶舒言身上穿着青色的竹布衫，她把短发往耳后拢了拢，双眼依旧通红：“七月初一的晚上，我们还在这里见。这两个月就算去要饭，我们也先活着。”

　　得了约定，两人随即作别，各自走入人潮。苏妘早已哭得双眼红肿，阳光更是照得她睁不开眼，恍惚之间，她忽然回过身，一眼就看见了那穿梭于坊市之间的身影。

　　她看上去那么瘦小，却要被迫在这残忍的世间立足。她也那么文弱，但即使自己身陷困境却依然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伸出援手。她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得知对方的姓名年龄，唯一的交集就是即将共同赴死。

　　苏妘突然转过身，疾步朝着那道背影跑去，追上叶舒言，苏妘气喘吁吁地道：“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年出生的？”

　　“我叫叶舒言，快十九了。”惊诧之余，叶舒言很快做出回答。“你呢？”

　　“苏妘，我已经十九了。”

　　原来她们出生在同一年，叶舒言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她本以为苏妘比她大很多，原来她们的年岁只差几个月。

　　“既然这样，那你认我做姐姐吧。”苏妘说：“你没钱上学是不是，作为姐姐，我理应资助你。”

　　叶舒言一听这话，当即连连摆手，她窘迫地低下头，“你也不容易，我还不至于让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资助我。你回去吧，我也回去想想办法，能拖一天是一天，总能把这两个月熬过去。”

　　虽然不清楚苏妘具体怎么不容易，但既然已经走到轻生这一步了，总归也是很艰难的，叶舒言不论如何也不愿意收她的钱。

　　“我有点积蓄，还有首饰。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们都要死了，再多的钱也带不走，让我积点阴德不行吗？”苏妘作势又要往江边走，“你既不让我做善事积德，那我还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叶舒言拉住苏妘的手，一时语塞，正踟蹰时又听她说：“我不白给你钱，就当我雇你的，你教我认字吧。不然到了阴曹地府，我连谁给我烧的纸都认不出来。”

　　叶舒言被苏妘半拖半拽着往前走，到了一处拐角，苏妘郑重其事地说：“你等等我，千万别走。”

　　说罢，她猫着腰，从侧面小门走了进去。叶舒言站在原地，仰头一看，发现这栋庞大建筑物上面有三个字——百乐门。或许因为现在是早上，这一带没什么人光顾，显得门庭萧条，但从富丽堂皇的装潢和那些还没点亮的灯牌来看，这里到了晚上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

　　苏妘很快就鬼鬼祟祟地抱着一团东西从小门跑出来，往叶舒言手里一塞，“这些先给你拿去交学费。”

　　叶舒言打开包袱，粗略一数，里面竟然有差不多一百银元，“用不着这么多，都够我在学校寄宿了。”

　　苏妘拦住她想要归还的手，“剩下的留作平时生活开销，别让同学看轻了。放在我这里如果被杨妈妈发现了，也是要被拿去孝敬的。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叶舒言敏锐地觉察到她口中的“妈妈”定不会是寻常含义里的那个“妈妈”，再联想到“百乐门”的招牌，苏妘的身份和境遇不难猜到。

　　苏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这栋巨大的建筑物里，叶舒言怀抱着布袋，一路走得提心吊胆。她活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就是把她自己卖了赚钱，也不过只换得来五十元的彩礼。她想不明白苏妘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她，她就不怕自己会携款潜逃吗。

　　叶舒言当然不会携款潜逃，她先去了师范女校，赶在最后期限交上了自己的预科班学费。分到宿舍，叶舒言去买了两把锁，将自己的衣柜和抽屉都上了锁，再把剩下的钱均分成几份，万分隐蔽地存放起来。

　　做完这些，叶舒言回了趟家。她小心翼翼地躲在弄堂外面观察许久，挤挤挨挨的棚户里，她既没看见父亲那矮小的身影，也没听见继母的尖利嗓音。叶舒言猜想家人和街坊兴许是出门寻自己去了，于是她猫着腰跑回家，把以前上学时留下的书本和纸笔一股脑拿布巾裹起来，再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贴身衣物和棉衣，将一床被褥也拿绳子捆起来绑在了背上。

　　收拾得差不多，叶舒言正要往外走，忽然在矮凳上看见几张庚帖，这是她和那个原本要嫁的男人所交换的生辰八字。叶舒言看见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撕碎，再扔进泥地里狠狠踩了几脚。

　　毁了庚帖，叶舒言没敢耽搁，紧赶慢赶地跑回学校。回到宿舍的那一刻，她就像一头卸下重担的牛，从来没觉得那样轻松过。

　　昏昏欲睡之际，叶舒言想，原来困住自己的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所需要的只有一处庇身之所、一点点余钱……

　　叶舒言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父亲和继母一定还在到处找她，但她暂时不急着应付，而是去教务处领来了这学期的课表，还去食社买了两个白面馒头和酱咸菜。

　　想到很快就要教苏妘认字，叶舒言还把自己的书本收拾了出来，选了几本词句还算简单的书包起来，打算用作教学课本。

　　做完这些，叶舒言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苏妘根本没说要在哪里碰面和上课，学校不是她那种风月女子能来的地方，难道要去百乐门找她？

　　叶舒言当然不会看不起苏妘，可一想到要去百乐门，她多少还是有些为难……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上次去好歹还是白天，晚上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可如果一直不现身，苏妘会不会真的以为她携款潜逃了？

　　一番天人交战过后，叶舒言找出一件披肩搭在肩上，头发也用手指绕了几个卷。她在镜子前照了半天，这才出门坐上有轨电车，往百乐门去。

　　百乐门附近果然人流如织，灯红酒绿，跟叶舒言想象的差不多。远远看去，舞女们有序地站成几排，手里拿着宽大的羽毛扇，随着音乐轻轻扭动着身姿。

　　虽然舞女们打扮得都一样，但叶舒言还是很快找到了苏妘。她看上去和昨天简直判若两人，身姿婀娜，卷发红唇，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一颦一笑都顾盼生姿。

　　叶舒言一时看得痴了，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老天爷啊，我怎么才发现原来她这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