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绝无反心》层云之上

76、理想主义者

　　在接待来客常用的议事厅中，姜沅高居上位。

　　她面带微笑，眼神却十分锐利，直勾勾望向陈参：“先生一路走来，看到了什么？”

　　陈参面露感叹之色：“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得。”

　　他们与外面那些形容枯槁的人不一样，他们眼睛里有希望。

　　陈参是一位谋士，拥有寻常人所没有的敏锐，一叶落而知秋，从姜沅的举动中，他就已经猜出了对方的目的。

　　只是她没有明说，自己也不好主动提。

　　姜沅就那样笑着，通身气势大变，仿佛立于山巅，俯瞰脚下蝼蚁：“那你觉得，一手打造出如今的青龙寨的我，又凭什么归顺曾裕呢？”

　　她宽容假面下的侵略和自信一览无余，叫陈参呼吸一滞，恍惚中似乎看见天空正中一颗星星冉冉升起。

　　陈参心中顿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曾裕，有帝王之才。”

　　他不缺魄力，也不缺狠辣，知人善用，比之腐朽王朝的狗皇帝好了不知多少。

　　撇开那些冠冕堂皇的原因不谈，曾裕比起老皇帝，已经好得多了。

　　他有揭竿而起的勇气，还带着手下的人打出一片天地，虽然如今已有日薄西山的迹象，但只要有人相助，未必不能起死回生。

　　陈参一眼就能看出若是青龙寨能为曾裕所用，他日神龙教必有逐鹿天下的机会。

　　可是好像，眼前这位少寨主，也有不得了的野心啊。

　　政客的直觉格外敏锐，正如郭昀能窥见一二姜沅的打算，陈参自然也能看出来。

　　更何况姜沅根本没打算在他面前隐藏。

　　“哈？帝王之才？”

　　姜沅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她摇摇头，收敛了气势，往座椅上一靠，吊儿郎当跷起腿，朝陈参抬了抬下巴：“曾裕何以为帝？”

　　话题又回到了二人方才讨论的时候。

　　陈参严肃了许多，虽然脸上犹带着叹息，却还是道：“暴君无道，群雄并起。”

　　姜沅摇头。

　　陈参又道：“百姓困苦，救世之举。”

　　姜沅嗤笑。

　　陈参闭了闭眼睛，明白自己彻底无法说服对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姜沅这才点头。

　　她食指敲击着座椅的扶手：“大家敞开心扉，这才有得谈嘛。”

　　“不巧，他曾裕有问鼎天下的雄心，我姜沅也有。”

　　“王失其鹿，天下共逐。试问世人，谁能比我姜沅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陈参被她的狂妄惊呆了。

　　且不说她以女子之身逐鹿天下多么荒谬，仅凭一个小小的青龙寨，她凭什么大放厥词？

　　要知道，如今的青龙寨，甚至不能和被抚远军打得龟缩于此的神龙教抗衡啊。

　　可看着姜沅那双眼睛，陈参说不出一句话。

　　他莫名就相信之人的确有这个实力。

　　多可怕啊，仅仅几句话，就叫人信服，甚至情不自禁产生追随的念头。

　　姜沅果然朝他递出了橄榄枝：“先生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在看过青龙寨的现状后，先生还是不打算弃暗投明吗？”

　　气氛一时凝固。

　　陈参沉默良久，这才道：“少寨主同我家将军目标一致，甚至没有将军的优势大。某凭什么确定，少寨主就是‘明’？”

　　姜沅哈哈大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步至陈参面前，张开双臂：“你所见的一切，还不足以说明我才是那个救世的‘天命之人’吗？”

　　他要扯大旗，那姜沅陪他！

　　“晋安二十九年六月，我到青龙寨，彼时青龙寨被李望派兵围剿，已是强弩之末，我孤身赴战，劝降李望麾下大将，平息战事。”

　　“晋安三十年，我收留流民，改革农业，重建青龙寨，与李望化敌为友，又灭疟疾，广结良缘。”

　　“如今是我来青龙寨第三年，青龙寨势力扩大十倍不止，治下百姓不必担心食不果腹，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甚至能站在这里和大名鼎鼎的神龙教谈条件——”

　　她勾了勾唇：“这些理由，够不够？”

　　议事厅右边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平时被布匹遮住，如今姜沅一把将布匹扯下，指着那座详细标注了整个天奉县地图的沙盘道：“我初为少寨主，青龙寨上下不过千余人，其中多老弱病残。如今青龙寨占据近半个天奉县，县城五万余人，我青龙寨就有近一半，且人人不必忧心饥饿……这，就是我的底气！”

　　她眼中好似有光：“只要我姜沅坐在这个位置一天，就永远不会有人饿死。”

　　“倘若我不配为帝，谁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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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参仿佛经历了一场天雷，脑袋一片空白，他愣愣望着那块沙盘，久久不能平静。

　　虽然早就知道姜沅有手段，但明明白白的数字摆在面前，对他的冲击还是难以形容。

　　曾裕能有如今的地位有一半的功劳都要落在陈参身上，他扪心自问，要是曾裕是这种地狱开局，能不能抗住李望的围剿还未可知。

　　可姜沅不仅扛住了，还有了如今的成就，的确是个能人。

　　最让陈参震惊的还是姜沅那句话，“永远不会有人饿死”。

　　哪怕是宁朝最繁荣的时候饿死、冻死的百姓也有不少，她姜沅凭什么敢开这个口？

　　陈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住的人，但来青龙寨的路上见到田野间的一片翠绿新苗，他敢肯定姜沅能办到。

　　像姜沅这种人，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

　　谋士最喜欢什么样的主公？

　　一要有远大的志向和抱负，二要有优秀的领导能力，三要有人品和道德，四要重视谋士、知人善用。

　　姜沅一样不缺。

　　她与其他人比起来，最大的短板是没有强大的势力和身为女儿身。

　　但同样，这也让她不会那么容易受到针对，能轻易蛰伏下来。

　　试问宁朝当真覆灭，天下群雄并起，谁会将一个女人视作自己的对手呢？

　　但凡一个眼光长远、没有偏见的谋士，都会为姜沅动心。

　　但陈参唯有苦笑。

　　“少寨主有勇有谋，重视之舆，是之舆的幸运。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将军于我有恩，恐怕之舆只能辜负少寨主一片苦心了。”

　　他长叹一声，闭目不言。

　　姜沅为了招揽他已经拿出了所有诚意，不仅让他这个敌对势力的军师大摇大摆入青龙寨，甚至对他剖白心迹，如此重视，他岂敢辜负？

　　可是曾裕有恩于他在先，他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人。

　　他拒绝的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恐怕走不出青龙寨了。

　　周遭气氛凝固，半晌，姜沅才冷声开口：“先生当真不愿为我效力？”

　　“哪怕神龙教覆灭在即，先生也要一意孤行？”

　　陈参睁开眼，眼神坚定，带着必死的决心：“是！”

　　姜沅死死盯着他，二人互不相让。

　　陈参心中绝望更甚，谁知姜沅却是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先生品行高洁，姜沅佩服！”

　　“走吧，来日战场相见，便是敌人。只是先生记住，青龙寨的大门，永远为先生敞开。”

　　陈参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少寨主，您……”

　　姜沅叹了口气，摆摆手：“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走！”

　　陈参眼眶一热，万万没想着在被自己拒绝之后对方还如此重视自己，他热泪盈眶，如果不是理智拉住他，他只怕要当场跪下表明忠心了。

　　有句话叫“恨不相逢未嫁时”，虽然比喻不太恰当，但十分符合如今陈参的心境。

　　他躬身朝姜沅深深一拜：“少寨主，今日青龙寨一行，某不会吐露半个字，日后当真起了冲突，某也会当自己从未见过寨子内的地形。”

　　两军交战，打的就是信息差，陈参此番承诺，已经相当于承诺神龙教和青龙寨交手的时候他不会出谋划策。

　　望着姜沅的背影，他又拜了拜，这才转身离去。

　　也正如姜沅所说，一路上并没有人拦他，任他骑马出了寨子。

　　陈参一路上五味杂陈，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但终究化作一声叹息，飞散于空中。

　　他却不知，他刚刚离开，背对着他凹造型的姜沅就重新坐回了椅子里，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懒懒瘫在靠背上。

　　屏风后的郭昀缓缓走出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少寨主招揽人的话术，郭某怎么听着这么眼熟？”

　　“那姓陈的倒是幸运，得了少寨主青眼，还说什么‘青龙寨的大门永远为先生敞开’，少寨主对他倒是不错。”

　　语气里的酸意都要溢出来了。

　　姜沅掀了掀眼皮：“哦，你嫉妒了？”

　　郭昀嘴角一抽：“少寨主当日来请郭某出山，可不是这个态度。”

　　姜沅哼哼一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后悔了？上了我这条贼船，后悔可就晚了。”

　　看着她不着调的模样，郭昀心中咬牙，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就信了她的鬼话。

　　姜沅好像一个把人哄到手就原形毕露的人渣，催促道：“看了这么久的戏，你文书批完了吗？寨中大小事务还等着你处理呢，别闲着，快去加班！”

　　郭昀一哽，有心抗议，又想起自己桌案上成堆的文书，最终只能扭头离开。

　　转眼一想，少寨主将寨中大小事务都托付于他，这何尝不是一种信任的表现呢？

　　少寨主这么信任他，他也懒得和陈参争什么少寨主座下第一谋士的位置了，反正对方现在一心辅佐曾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抚远军弄死了。

　　想到这里，郭昀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乐颠乐颠回去开始加班，完全忘了那些文书本来是姜沅的活。

　　自我PUA很成功了。

　　等郭昀也离开，姜沅从座椅上爬起来，在议事厅中负手而立，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先生是个一诺千金之人，想来是不会把青龙寨的消息泄露出去了。”

　　“那埋伏在路上的弓箭手，也能召回来了吧？”

　　唉，虽然不能为自己所用，但这种人才，还是留他一命吧，万一以后还能抓来打工呢？

　　想想自己原本打算招安不了就弄死对方的计划，姜沅的良心痛了一秒，转头兴高采烈扒出地图，开始计划从哪里下手把被神龙教占领的天奉县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