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染红颜》箫一然

2、苍云就是沐风

　　河仓城内因为三日前沐风女巫向长生天上的神祗祈求了一场甘霖，所以他们到现在也不愿撤下广场上的祭祀塔台，夜暮降临的时候他们便自发的聚集在祭祀台下载歌起舞。几十个鸠摩罗身披长袍、戴鬼面、手执法器围在一堆堆篝火前或是高诵着梵文或是以一双双赤足在炭火星子上来回的长舞。他们都是女巫选出来的巫童，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们都会被城主派出来与民同乐。

　　长街上灯火煌煌，就连街市中那幢恢弘的建筑里面也是难掩灯红酒绿，这也注定了在今晚——整个河仓城都将不眠。

　　门楼外，身着一袭黑袍子的马面者凭栏而立，除了那双璀璨的星子露在面具外，她的整个面容被缚在恐怖的马面之后，没有人看过马面之后的形容。只当是城主将她推上女巫之位的时候她便以这副形容视人，对于一个女巫而言，她无疑是神秘的，令人想往的。但这几年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她，因此人们对她的膜拜之情愈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就那样倚立在栏侧静静的扫视着下面推杯把盏的男人们，目中神色平平，未现任何波动，待将目光锁定在高高在上的城主时，本是波澜不惊的星子里顿现一阵波涛，随着那递送出去的波光往来在自己与城主身上，着实令人费解。

　　年轻的城主似乎意识到了这道热烈的目光，搁下杯盏的时候扭头不偏不倚的将视线转向了高楼，瞥见了倚在栏上的她。她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那双璀璨的黑瞳瞬间便幻化成一江春水，款款情义竟不自觉的从那双柔情似水的星子里朝着城主的方向传递开去。

　　年轻的城主习惯性的勾起唇瓣露齿浅笑，端着手中的杯盏朝着女巫的方向举了举，而后便自一饮而尽。

　　随后便有宾客上前来敬酒，城主的样子看起来很随和，无论是谁人来敬酒，他都会一笑纳下。

　　沐风女巫依旧倚立在门楼外的栏手上，看着年轻的城主一时岔了神，仿佛又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文质彬彬的少年郎。

　　摩陀山上山青水秀，林壑优美，是兰州一处无人问津的处所。身怀绝学的苍敖就带着他唯一的一个女儿生活在摩陀山上，苍云曾听说她的阿爹是中原皇帝的得力助手，她又听说她的阿爹是敦煌城主的军师。总之她每回进兰州城的时候都可以在栈子里听到很多种版本关于她阿爹的传奇故事，她总是要美美的坐在那里听上一天。

　　甚至在苍云八岁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她的阿爹是一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她只知道，她的阿会烧几道合她口胃的菜肴，闲暇之余还会很败性的拿着两根细竹在一些阵了水的瓷碗里一阵乱敲，然后再在她的一阵叫嚷声中犹显败性的把碗里的水倒了，停驻了再制造那种扰人的噪音。

　　直到仲秋来了以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不是扰人的噪音，那种声音美其名曰唤作丝竹之音，她阿爹时常说她五音不识，是个音律痴儿，不似仲秋极具慧根，一点便通。

　　——再后来可就热闹了。

　　苍云的阿爹鲜少下山，可他每次下山回都会给苍云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仲秋是一个惊喜。书歌与枷蓝更是惊喜。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苍云才知道，原来她的阿爹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那些传说都不再是传说。

　　书歌是个活泼好动的人，比他们三个都要年长，来的时候十二岁，个头也是他们几个中最挺拔的那个。于是他便后来者居上，成了苍敖的大弟子。

　　枷蓝文质彬彬的很有礼貌，他比书歌小了半岁，但他却甘愿做二弟子。仲秋第三，苍云便死活着扮了个男装要苍敖授她武艺，其实她可以跟着仲秋一块儿学习琴棋书画来着，但她偏偏喜欢像书歌那样耍着潇洒的姿势飞上技头，掠过湖泊。但她的阿爹用了一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绝了她这个念头：一艺授一人，绝不复授。

　　于是书歌被苍敖授以武学，枷蓝被授以文韬，仲秋被授以雅艺，沐风被授以术数。

　　十年的摩陀山学艺生涯，令四个原本还是青葱稚嫩少年长成了文韬、武略，琴书、术数的不世之才。且四人私下里感情甚好，苍敖瞧在眼里堪是欣慰，便自着做主将他们两两配了对。

　　——后来。

　　轻缓的脚步声靠近，沐风不动声色的平复着眼瞳中流淌的异样情愫，一瞬黑瞳复现，恍似她站在这里就没有转动过什么念头，只是凭高望景罢了。

　　带着略微厚重酒味的气息自身后扑来，一双大掌恰时揽上她的双臂，轻揉的摩挲之际低语着：“关外不比关内，夜风寒重。”

　　沐风轻巧的转身正对上来人，他是河仓年轻的城主，不仅长着一副迷人的形容，就连那双湛蓝色的眼瞳也比天空的颜色还要潋澈，当他眉眼都将噙上笑意的时候，那便会是一副迷倒众生的形容。

　　沐风不着痕迹的绕手扰了扰枷蓝的衣襟，隔着马面下的嘴唇轻柔说道：“看你亦是饮了不少的水酒，怎不回去休息。”她的眼角微微的弯着，可以想象的出，她在说话的时候嘴角也一定是向上弯着的。

　　枷蓝笑了，捧住沐风的双手低头呵了呵气，温热的气息自她的指尖一点点流蹿向四肢百骸，说话的口气或是怜惜或是心疼：“三日前的法事已令你元气大伤，我不是说了这几日你都可以待在府中不需再出门，为何不听话又出来了。”说罢竟自别开一只手去揭沐风的面具。

　　沐风轻笑着伸指挡开了枷蓝的触碰，挽上他的手臂道：“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休憩。”

　　枷蓝重重的吐了口气，放弃了揭下沐风面具的举动，由着她搀扶往楼下走去。

　　.

　　曲径深处的居所鲜少有人可以靠近，但沐风却是个例外，她将枷蓝扶回房内并不急着离去。

　　满室的奇珍耀眼夺目，墙上爬满了种植在墙角的曼陀罗，虽不似昙花，但在夜里的时候总是花开盛艳，将这满室点缀的花香四溢。汉白玉的地面上更是纤尘不染，走在上头都可以反照出人影来，甚至不需多余的灯光，仅四处墙角悬挂着的鹅蛋般大小的夜明珠便可令室内的光亮如白昼。

　　沐风是一个悉心的人，替枷蓝宽衣解带后再将他扶上床去。

　　微微闭了闭眼，枷蓝似乎已经感觉到酒劲的薄发，任由沐风的摆布躺下床去，似乎头一沾枕便就可以一发不可收拾的睡去。

　　沐风只是静静的坐在床沿，既不走，也不跟着一块躺下。只是盯着枷蓝的眸色突然又变的深沉起来，总觉着像在隐忍什么。

　　听着枷蓝那略微沉重的呼吸声，她知道他今晚真的是喝多了，黑袍子下的手紧紧的握了握，目色很快的又恢复了平静。她只是坐了会儿，便悄无声息的离开。

　　.

　　室内的一个角门突然自动的开启，从里面款款走出一位身段窈窕的秀美女人，一双流眸看着已被合上的门扉稍稍出了一阵神，转身便朝着卧榻走去。

　　静立在床前，看着枷蓝轻皱的眉头吐了口气，不甚情愿的动了动粉嫩的唇瓣，道：“她已经走了。”

　　枷蓝翻身坐起，面上红潮悄悄退去，模样很是清醒，根本看不出半丝醉意。他看着来人未有惊讶，正色道：“你回来作什么？”

　　女人笑的很好听，一身红袍子更是衬得她整个人妩媚、妖娆。可她笑声明明透着丝丝寒意，盯着枷蓝甚为不满，“我回来，我回来看你死了没有。”

　　枷蓝咽气，脸色却沉重了起来，不再看女人一眼，踱步到了窗前，负手看着窗外的整个花园，幽昙花正争相着花开艳丽，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花粉味。对于女人的无礼，他无以复加，看着外头不愿言语。

　　枷蓝的态度令女人更为不满，口气更是恶劣到了极点，琉璃座前坐下，自言自语着：“你明明知道苍云要杀你，为什么还将她放在身边。就算你不忍杀她也不需要将她放在身边每天这样威胁着自己。”

　　枷蓝抿了抿唇，心如刀绞，这五年的时光他亦煎熬度日，每一天都在期待着苍云将自己手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可以跟苍云维系多久这样的关系。可，哪怕是只有一天的时光他都会好好的珍惜，哪怕那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他也会将它当真。

　　“你醒醒吧！苍云是不可能会爱上你的，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杀了你，你难道没有看到过她在你背后透露出的怨毒眼神么？除非她死，否则你休想用那些所谓的感情可以将她打动。加上这五年，你们十五年的相处我不相信你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女人甚为气愤，挥手甩了摆在桌子上的一只夜光杯，杯子砸在墙上应声碎裂，翠绿色的碎片击飞四溅。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枷蓝咆哮了声，一拳重重砸在墙上，旋即自嘲一笑：“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解脱了，能死在她手里我无怨无悔。我就是不想活了，看着她每天这样痛苦的活着，我恨……为什么，为什么她是苍敖的女儿。”

　　“枷蓝你这个混蛋。”女人恨恨冲上前扳过枷蓝的身子，一拳就朝他的肚子击去，揪着他的衣襟，双眼大瞪，“你不可以死，你没有死的权力，你是枷墨的儿子，回纥的罗卢一日不死你就不可以死。”

　　枷蓝握住了女人的手，不怒反笑，“仲秋，你的狠绝不在我之下，河仓有你在一样可以将回纥夺回来。”讥笑着拨开仲秋揪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踉跄着脚步颓坐到琉璃座内，一手揉上胸口，用力的揪着，“你可以甚无牵挂的对任何人痛下杀手，可我不行了，我的心已经被苍云满满的占据，你再也找不回以前那个枷蓝了。我现在只为苍云而活，为苍云而死。”

　　——只为苍云而活，为苍云而死！

　　沐风静静的站在廓下，听着他们的对话，纵使听到枷蓝不止一次这样的表露爱意，她也未有半丝动容。悄悄的往曲径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幽深深处。庭院内甚至感觉不到有任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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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夯的城墙之上仰面躺着一个落拓青年，他嘴里叼着一根干枯的芦苇，双手枕在颈下似在睡觉。可他那双灵敏的耳朵却时不时的微微抖动着。广场上的人依旧着狂欢不歇，他们甚至只知道高兴，似乎累与不累都与他们无关。就算是隔了一段距离，青年还是可以清晰的听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梵乐与法器铮铮之声。

　　浅薄的月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甚是无力的洒在城头，照耀在青年那刚毅的脸庞上顿时柔和开去，他的嘴角却在不知不觉中微微的往上弯了弯，不知他在高兴什么，一个人躺在这种地方除了能够喝上一几口风沙，甚至不会有人去关心他会不会被夜里突如其来的沙暴给卷走。

　　听着轻微的脚步声朝着城角走来，廖书歌一挑眉，弹坐起身，寻黑望去。

　　那是一抹比黑夜还要黑的身影，如果视力不好一定发现不了隐于黑暗下的身影正不急不徐的朝着这头走来。

　　廖书歌是在入夜的时候随着驼队一行人进入河仓城，经过多方打听他才知道沐风女巫进了城主的府邸，要回她自己的处所这里是必经之路，他打算来个守株待兔，所以他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就在城头上等着沐风女巫的出现。

　　在经过廖书歌下方的城墙时，沐风女巫看到了墙头上坐着的人，她并未因为他的注视而停驻观望，只是不经意的瞥了上头一眼，脚步却依旧未歇。直到她走出十丈外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不太确定的呼唤：“苍云……”

　　沐风女巫脚步一滞，旋即继续着往前走，似乎方才那不经意的一声呼唤不过是幻听，苍云已死，在这里有的只是沐风。

　　“苍云……”廖书歌已从墙头上跃了下来，快步追上走在前头的沐风女巫，横臂拦住了她的去路，正面相对时廖书歌一吓，他被沐风面上那方恐怖的马面吓住了声。

　　“你认错人了。”隔着马面，沐风女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更不似一个女人该有的嗓音。不甚客气的说完这句话，沐风女巫俗挥手格开阻在面前的手臂，但被突如其的手掌反握住了手腕。

　　廖书歌笑着，“我是书歌，苍云，我回来了。”他犹自笑的欢喜，却不知道他这个笑容却刺痛了沐风的眼。

　　狠狠的甩开他的手，一把将他推离自己，瞳色现寒：“我不认识你，别再烦我。”

　　廖书歌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化，呆立着看着沐风女巫从自己身侧越过，她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

　　.

　　赫然间，廖书歌扭头再次追上了沐风女巫，这回他却二话不说就揭了她的马面，“你不是苍云你还是谁。”

　　一时不适，沐风伸手往面上挡了挡，旋即一掌煽到廖书歌脸上，咬牙逼出一句，“苍云死了，这个世上没有苍云这个人。”

　　廖书歌愣然撇回头呆呆的看着沐风眉角上那一道刺目的伤疤，焦切的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肩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伤……”他咬了咬牙，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他可还记得苍云小时候甚是爱美，就连裙子弄脏了她也要立刻换掉，像她这样一个爱美之人怎么会令自己有机会把伤弄在脸上。

　　沐风用力的抬了抬肩，别开了廖书歌的触碰，自嘲着冷笑，“是不是很丑啊，苍云已死，丑陋何惧。”

　　“不，不会的，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师傅呢？我在摩陀山上并未看到师傅，还有枷蓝跟仲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廖书歌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里的摩陀山人迹不复，梦里的苍云变得冷漠无情。可她曾经笑嘻嘻的说等他回来的时候们他就成亲，为什么再见到她会是这个样子，什么都变了。

　　见苍云久久不回复，廖书歌急了，情不自禁的拉起了苍云的手，“有什么就事告诉我，你不要这样子苍云。”

　　“哼哼。告诉你，告诉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要不是你成日找人比武，又怎会有仇家寻上门来，我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既然这么嗜武如命，抱着你的破刀去过一辈子吧！还来找我作什么。还想让我因为你而死么？”她这压抑了五年悲愤终于爆发了出来，毫无保留的对着廖书歌歇斯底里的咆哮着。

　　廖书歌不可信的瞪大了眼，握住苍云的手亦是不自觉的滑下，踉跄着脚步直往后退，“不，这不可能的，我只是去找人切蹉武艺，他们不至为此而找上师门寻仇。”

　　他当然不相信这是事实，毕竟苍敖的武艺非等闲之辈可以匹敌。一瞬，廖书歌又自我安慰着勉强扯笑，“你说过等我回来我们便成亲的。这，这不真的，苍云，你在跟我开玩笑，是不是。”他又情不自禁的握上了苍云的手，似乎等着她回答自己，以上说的那些话只不过同自己开玩笑。

　　苍云却只是紧闭着双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注视良久，伸手一一掰开廖书歌握在腕上的手指，转身时恍惚说道：“离开这里，过你自己的生活去。”

　　“不，我不会走的，我会等你，等到你心甘情愿跟我一起走的那天。”廖书歌信誓旦旦的对着苍云的背影说着，自从青城山一战之后他便已决定了，为了苍云，他要放下漂泊的心，就在摩陀山上落地生根，再也不离开苍云的身边。所以他要留在河仓直到苍云回心转意。

　　依稀的，廖书歌似乎还在刮过的风沙中听到苍云浅浅的回应：“别等。”

　　待他看去时，苍云那一袭黑色大袍早已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无论他怎么找寻也捕捉不到半缕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