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许嘉笙

8、肖远

　　二零零二年，何云带十四岁的商晋来到了江城。

　　那时候商晋还叫肖远。

　　他还记得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何云对他说，小远，妈妈带你出去旅游好不好。

　　说着拿出了两张从柏城到江城的火车票，红色的票根，他第一次见车票的样子。

　　可他一点不开心，他知道其实并不是真的出游，他们家都要穷的揭不开锅了，哪有什么钱出去旅游。

　　果真，到江城的那天，刚出火车站，他妈就跪在他身边，抱着他一边大哭一边说，小远啊，妈妈带着你真的活不下去了，妈妈真的没办法啊，你不要怪妈妈。

　　那女人给他买了他一直念叨着想吃的山楂果，就消失不见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不见了，商晋知道她应该和上次来过家里的男人过新生活去了，那男人看上了何云，却嫌弃他。

　　男人只想要自己的亲生孩子，而他就是个累赘。

　　商晋学着别人的样子走出站台，在这附近晃荡了许久，火车站太乱了，什么人都有，他眼见过有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女人给了小孩子一支棒棒糖就把小孩带上面包车的，有偷钱的抢包的，他也学着样子干过，但是那时候他又矮又瘦，别人随便一脚都能把他踹好远。

　　一个地方呆的时间久了，他感觉到已经有人盯上了他，只等着夜幕降临。

　　没了办法，他太饿了，没力气，年纪轻，在这样一个地方，只会任人宰割。

　　他去了警局，说他抢了别人钱，现在钱花光了，来自首。

　　他想，至少这样，局子关他多少天，就会管他多少天的饭。

　　可能是当时他年纪太小，说出口的谎话破绽百出，当时值班的汪震波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他牵着他的小手，带他去吃了顿热乎饭，带他去了澡堂，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之后循循善诱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啊，爸爸妈妈手机号记得吗，警察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闭口不谈，权当自己是个哑巴，他妈都那样求他了，他得成全她。

　　就当他在想着今天晚上他要睡哪儿时，汪震波将他带回了家。

　　灰白的外墙，逼仄的楼道，绿色玻璃窗，商晋的第一眼，他乖乖跟着汪震波上了三楼。

　　汪震波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多年，家里东西少，狭小的客厅看着也不算拥挤，他收拾好与主卧对门的一间小卧室，出来对商晋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在我这里住着，我向上面打个申请。

　　要是不愿意，就按照组织要求，走了程序之后送你去福利院。

　　商晋站在小卧室的门边，看着墙壁上的奖状，书桌隔断里的小怪兽，他也想要很久了，要集齐一套小卡片才会送的，只不过他最喜欢的小怪兽不是这个，他喜欢的更厉害。

　　汪震波也有小孩儿，这个小孩儿生活的很幸福，商晋窥见一斑。

　　看起来是个温馨的三口之家，他一个局外人突然闯入，最终也还是个累赘。

　　还是去福利院吧，他安慰自己，去福利院也挺好的。

　　心里那点希冀亮了又灭，不经意瞥见床头未拉上的抽屉里的灰白照片，震惊之余，商晋认真想了想，点点头答应在他家里住着。

　　汪震波给他取名为晋，希望他以后的人生，一路通关，顺利晋级。

　　他很听话，也如同汪震波期望的一样，功课次次得优，是班会上被表扬的对象，对待同学老师都十分有礼貌。

　　不过汪震波总是很忙，忙的没时间回家，没时间吃饭，他开始学着做家务，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还学着做饭，会拿着饭盒，飞快跑到警局交给汪震波，提醒他快吃，怕饭冷掉。

　　汪震波也会在他偶尔得空的时间里，带他去儿童乐园，坐云霄飞梯的时候，会问他怕不怕。

　　商晋说作为人民警察的儿子，胆量要很大，他不怕。

　　后来的时间里，两人的关系也渐渐像父子一般相处。

　　他还是没忍住，带着些期待，告诉了汪震波他的生日日期，二月十六，汪震波在那天冒着大雪，出去买了好大一个生日蛋糕，祝他生日快乐。

　　那是商晋第一个生日蛋糕，蛋糕真的很大，大到现在他都记得那蛋糕的味道。

　　当天夜里，他躺在现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心里带着点内疚又自私地想着，他现在真的有爸爸了，和其他的小孩子没差，会平安幸福的长大，等长大了，他要好好孝顺他的爸爸。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改口叫爸爸，第二天问问好了，小少年这样慢慢想着，安静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刚想开口，汪震波拉他去了他的卧室，找他谈话，他问他，小晋啊，能不能帮叔叔一个忙。

　　故事很长，他们一直聊到了夜里。

　　商晋没多想就答应下来，他没怪他，只是有点小遗憾，他还是没能开口叫爸爸。

　　在那之后，商晋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汪震波家，老师劝导，街坊关心，他都一一恶语相向。

　　他让所有人都对他失望，惋惜怜悯明明一个很好的孩子，现如今怎么变成这样。

　　他又重新过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学着打群架，学着喝酒，泡在游戏厅，坏事做尽，哪里烂往哪里钻。

　　他摸爬滚打，拉帮结派，终于在两年时间里，成了炀城暗夜里的鬼头，那时候别人只知道叫他晋哥，没人知道他全名是什么，肖远这个名字，也早已被打散在风中。

　　终于，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他遇到商雄，进了火武会。

　　他和汪震波一共花五年时间，让他成为现在江城里风生水起，炀城火武会里说一不二的商晋。

　　就在他遇到申柔的那一年，汪震波告诉他，上面说了，就要结束了，以后咱爷俩就一起过了，我还得看你娶媳妇呢。

　　商晋道了声好，表面不显山不露水，心里的小火苗却悄然升起。

　　可是行动的那天晚上，汪震波死了，他故意让商晋挡住了他射向商雄那一枪，可没人替他挡。

　　张勇华带着汪震波的遗书来找他，信上说啊，

　　小晋，如果你看到这封信，不要伤心，人都有归处，我想，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

　　小晋，这么长时间也没对你说声对不起，不好意思，孩子，连累了你。

　　小晋，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都会有好结果的。

　　......

　　最后他祝他健康平安，说有些事情，努力了太久，心里想放弃，也是被允许的。

　　他不会怪他，他支持他做的任何决定，就是有点遗憾没能看见他成家立业，过上平淡却幸福的生活。

　　何云抛弃他的时候没有怕，被群殴到吐血的时候没有怕，商雄拿枪指着他脑袋问他内鬼是谁的时候他也没有怕，可是现在他怕了，他当初答应做这个不是为了所谓什么凛然大义，没有多高远的志向，就只是为了报答汪震波的恩情，可是汪震波死了，唯一的意义成了空。

　　张勇华在事情发生后半个月成为了他的专职司机，他告诉商晋，像你这样身份的人啊，两边都有。

　　在那之后的时间里，他疯了一般只想找出谁是那个人，找的失了心智，他开始怀疑身边所有人，将他们换了个遍。

　　又想起澜湘里的申柔，私心觉得是不是她的到来，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假陷阱，立马驱车去了别墅，心想着让她也赶紧滚蛋。

　　可一进门，他见那姑娘拿着生日帽，朝他跑过来，像是瞧见他的冰冷神色，充满着讨好开口：“商晋，你回来啦。”

　　有人在等他回家过生日。

　　桌上还摆着不知道申柔什么时候预定的蛋糕，乱七八糟的颜色，还真挺像王震波给他买的那个。

　　他心想，那就把生日过了吧，点上蜡烛，看见申柔在烛光下的小脸，盈莹亮亮的，与他对视。

　　他念着这段时间的份上开口问，我这个愿望让给你，想要什么，看我能不能给你。

　　也算做个结束。

　　那你开心一点，你最近都好像很不开心。

　　小姑娘开口这样说着，双手捧着切好的蛋糕递到他眼前，又说，生日一年只有一次，不能不开心。

　　他见过那么多女人，各式各样的，不计其数，可她之于他，从一开始，一直是蛊惑人心的存在。

　　他再一次鬼使神差答应她，滚蛋这两个字到现在也没说出口。

　　后来上头说，已经查出来了，那人服药自尽了，希望商晋能够趁势继续行动，早日一网打尽。

　　商晋说他想想，这一想，一年都快过完了。

　　前不久商雄吩咐他办事儿，行动中受了刀伤，说是意外，他哪不知这会里老二想置他于死地，他一个外人干到这个地步威胁到太多人了，不过也无心插柳，有这一出商雄对他的猜疑彻底放下，在众人面前维护他。

　　张勇华看不明白，更多是担心他安危，气急激他，说要是他想撂挑子不干了，要不要他撤了他的底，他就当现在的商晋好了，钱权酒色应有尽有，逍遥快活去。

　　商晋不在意地笑了：“行啊，求之不得。”

　　不过他不想做他所说的商晋了，他只想做申柔口中的那个商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