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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玑 ...

  •   7.
      村民们都围在祭坛下观望,大巫正在问角,任是谁也不敢吱一声。毕竟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施行过问角仪式了,久到有部分人压根就没有相关的回忆,所以目光里尽是被神秘吸引的新奇。
      那粗布麻桑的村妇望了眼祭坛上嘴里正振振有词的大巫,又看向自己身侧的女儿。女儿刚及笄,手艺却不似人家那般灵巧,发髻总是盘地歪歪扭扭,还有几绺发丝松散下来,弄得精怪模样的,使她时常发笑。可这会她却莫名笑不起来了。
      施晚玉触及到她难言的目光,笑问:“娘,你怎么了?”
      她回笑:“没事。”
      大巫手中的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铃铛声。倏忽阴风四起,刮得笼幌飘摇,大有神邪现世之兆,不少村民讶声连连,更加目不转睛了。
      须臾,年过半百风霜满鬓的大巫缓缓睁开眼睛。
      也许是因为就在视线的前方,也或许是因为别的,老人家高深莫测的目光正正地落了过来。
      村妇见状,握着女儿肩膀的手不自觉一紧。

      8.
      施晚玉不知道娘亲为什么自问角结束后就变得心事重重,她的追问换来的也只是娘亲的沉默。于是她只好去找六叔公。六叔公就是会问角的大巫,村里唯一的大巫,因此备受敬仰。他无儿无女,又知道许多牛鬼蛇神荒诞妙趣的志怪故事,村里的孩子们都爱与他亲近,晚玉也不例外。
      可面对她的不解,向来笑逐颜开能说会道的六叔公也显得黯然。他只是无言地叹息一声。
      晚玉更加不知所以了。
      “孙大娘,这如今什么状况你不是不清楚。连年干旱,田里的庄稼坏的坏,死的死,家家户户颗粒无收只能嗟草为食。照这样下去,别说我们,就是晚玉也得饿死呀!”
      “是啊孙大娘,还有这么些年,村里的孩子接连失踪,是死是活没人清楚,现在又突发疫病,郎中都束手无策。眼下都死了十几个了,谁知道会不会...”
      “没法子了。你就宽心吧孙大娘,你想想,这通神佛的角杯既然选中了晚玉,那一定是她吉人有吉相。做山神的新娘,福气都在后头呢。别人眼巴巴的都求之不得,要换了我家丫头,我铁定二话不说,只可惜这丫头的八字命格太冲...”
      “施先生慈悲为怀,他若还在世,怎舍得见这一村老少这般受苦...”
      昏黄的油灯下,好几个男人围着村妇游说,个个语重心长,恨不能为之代过。村妇只是低着头谁也不看,任凭阴影将她的神情掩埋。
      晚玉在门外听见一阵阵的说话声,她听出其中一道是村长的,又听得爹的名字。她不明白自己、还有爹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准确点来说,她都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
      等村长几人走了她才进去,娘依旧枯坐着,油灯都快燃尽了。她坐到她面前,不免担忧:“娘,到底什么事?”
      她抬起头。
      村子经年的灾荒是无法忽略的事实,被饥饿与病痛折磨,村中无论男女老少都面黄肌瘦一脸愁苦相。偏偏她这女儿愈发娇妍水灵,好似一点不受影响。
      吉人有吉相,也许真是这样...
      命中注定一般...
      晚玉看着娘亲落泪,又是心疼又是不解:“娘。”
      “娘没事。”她摇头笑着,粗糙皲裂的双手捧上女儿的脸,干瘪的泪眼模糊:“晚玉,你可要好好的,知道不知道?”
      晚玉懵懵懂懂地应下。
      然后陌生的梳妆,红艳的喜服。晚玉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阵仗,可即便她再懵懂再未经世事,也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系列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这虹裳霞帔钿璎累累,意味着她就要嫁人了。
      山神的新娘。
      她虽自小听六叔公讲那些妖魔鬼怪的奇闻轶事,可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桩。

      山神,谁见过他的真面目,又有谁清楚它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那花轿像个牢笼,坐进去便是困兽之斗。晚玉想回头看娘亲最后一眼,只可惜盖头垂坠,她只能看到一双双的脚。但她认出了其中一双就是属于娘亲的,因为那鞋面上的补丁她熟悉无比,是朵花的形状,在沉重又犹疑的步履间显得十分生动。
      好像直到上轿的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恐慌的滋味,晚玉叫了声娘就要扑过去,却被一双大手迅速塞进了轿厢内。左右摇晃过后花轿启程,娘亲的哭声像是送行的唢呐,在小小的花窗外回响绵延。

      晚玉不由得伤心落泪,这离家是一说,前途未卜又是一说。谁知道他们要将自己送去什么地方呢?日后面对的又是什么人,还能不能再回家,再见着娘亲呢?
      她哭了好一阵,半晌才缓过劲来。花轿有些颠簸,也不知到了哪里。她于是悄悄掀起盖头,谁知花窗竟是焊死的,连窗纸都厚实地无法透光,更别提瞧一瞧外面情形了。
      果真是个牢笼。晚玉叹息一声,随后听见传来的邕邕的鸟啼,是她分外耳熟的,村南砚山里独有的群鸟和鸣。
      所以是在砚山。清楚了这点,她也就稍加安心些,毕竟她时常往砚山的林子里跑,不能说每个角落都烂熟于心,但总比从未涉足过的地盘强。

      花轿就在这个时候停下了,没有丁点儿人声。外面好像风很大,树叶簌簌作响,很快连花轿也被刮得摇晃不止。她再顾不上什么规矩了,连忙掀起盖头探出脑袋,环视一圈发现,抬轿的四人早已去向无踪,头顶乌云密布阴风阵阵,雾气从树后上升,蚕食着根茎。她抬手按住险些被风吹翻的盖头,这时斜刺里突然蹿出一只苍老灰白的手,猛地攥住她胳膊!晚玉吓得惊叫一声,侧目看去,竟是六叔公!
      她喜极而泣,六叔公来接她回家了?这个想法才冒出来,她便眼睁睁瞧着六叔公被一团黑雾缠住。那妖邪的黑雾如同骇人的蟒蛇,拖着老人的身躯迅速钻入密林,眨眼消失不见,徒留草地上一条长长的轧痕和半空中回响的惨叫。

      六叔公扭曲的面庞和凄厉的声音似乎在脑海中不断循环,晚玉目光发滞,眼皮一垂晕死了过去。

      9.
      晚玉再次醒来,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里。

      四下张灯结彩,烛火明熠,光晕旖旎着宛若琼楼,不论是门窗还是梳妆台上的铜镜,都贴着灿烂的“囍”字。
      洞房花烛?
      晚玉觉得头疼,对于这是哪里、她又是怎么到的这儿,一时半会弄不明白。正打算出门看看,迎面就撞上一个陌生的婆子。
      那婆子见状大惊:“姑娘怎么擅自掀了盖头!”
      说着硬生生将她拽了回去,命她坐好又覆上那红盖头,千叮咛万嘱咐道:“只有新郎官才可揭喜帕。”
      晚玉无奈,规规矩矩静坐了半晌,忽闻房门徐徐推开。她微微偏过头试图看清来人的步履:“阿婆?”
      有很轻的笑声。
      她止住不动了。

      于是盖头下的视野里步入一双乌面描金的马靴,马靴的主人用如意秤挑开盖头。坠着流苏的红帘不再障目,晚玉抬眸,对上的是一双脉脉含情的眼。
      他温声道:“玉儿今夜真美。”
      晚玉不自觉退缩:“你...你就是山神?”
      “是你的夫君。”
      “玉儿莫怕,我不会伤你分毫。相反,我会疼你,护你,待你如珍宝。今夜如此,明日依旧,往后只会更甚,而永远也不变。”他托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他的温言软语令晚玉有些耳热,可她实在放不下他的身份,更忘不了六叔公被黑雾拖走的画面。她咽了下口水,问:“你究竟...是人是鬼?”
      “玉儿觉得呢?”
      “我不知道。”手还被他握着,皮肤的触感挺真实。晚玉把手抽出来,一面说着冒犯,一面用指尖试探性地点了点他的脸。
      他没忍住笑出声来。
      “不冒犯。”
      他径直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玉儿可宽心了?还是别的地方也要检查一遍?”
      晚玉沉吟着:“也许是画皮...”
      男人模样认真道:“不论是人是鬼又或是其他,只要全心全意地爱你,不就够了么?倘若只是个人,却不是个良人,那也只是空有一具躯壳,又有何用?”
      “如果你真...那...你到底把我六叔公怎么样了?”
      “我没把他怎么样。”
      “可我分明瞧见...”
      “如何?”
      “......”
      晚玉换了个角度:“...他死了吗?”
      “没有。”
      她明显松口气。男人目光深深:“你对他这般挂心,难道就没有想过,若不是他,你又怎会——”
      晚玉觉得他的话很奇怪,但又忍不住回呛:“不是正合你意?若不是他,我也不会被送到你这来。还是说其实你心另有所属,挑中我只是阴差阳错?”
      “我只心悦你!”
      他拧着眉强调,随即缓了缓,举手起誓:“天地为证。”
      “玉儿卿卿,你可也有一点喜欢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晚玉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这所谓山神的新郎官的确芝兰玉树,恐怕是她平生以来见过最出众的了。而她上一次觉得一个人如此风采,还是她爹爹在世、往缣缃上行书的时候...
      晚玉道:“我若说有,你会信?”
      “自然,哪怕玉儿说月亮是方的,我都信你。”
      “我才不会这么说。”

      他笑了笑,起身取过两鐏交杯酒,其中一杯递予她。晚玉想想还是接过,配合着他一饮而尽。她从未沾过酒,只觉得这杯子里的东西又苦又烈,实在难以下咽。
      男人看她皱着张小脸一幅娇憨模样,心柔软得很,她唇还滴着酒渍,宛若丹红璎珞上落了点珠光,他抬起她下巴缓缓靠近,然距离一缩短她便浑身绷直。他轻轻地问:“我让你感到紧张?”

      撒不了谎,她点点头。
      他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而后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她的唇角,指腹抹去那点珠光:“时辰不早了,玉儿该歇息了。”
      言罢他转身离去,晚玉下意识问:“你去哪儿?”
      “自然是回我的卧房。”他笑着:“除非你希望我留下来陪你。”
      那还是算了。她摇头。
      男人看她一阵:“但愿你日后会如此想。”
      他走后,房间内静得出奇。晚玉也依言躺下歇息。只是这人生地不熟的,她如何能睡得踏实,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支撑不住逐渐入眠。
      而这一觉就是睡到日上三竿,几声“笃笃笃”的叩门声将她吵醒,她朦朦地还以为仍在家中呢,便翻了个身嘟囔道:“娘,就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门外清晰地传来一声玉儿。
      她睁眼,有种梦碎的怅惘。
      晚玉叹息一声,迅速爬起床。床边的屏风上赫然挂着幅罗裙。想必是那阿婆今早送来的。她穿着恰到好处,量身定做的一般。
      总算穿戴齐整她才应道:“进来。”
      他推门而入,见到的是碧玉芳华的少女,着一袭水雾绿的罗裙,上襦对襟,滚着圈蒹葭灰的缠枝纹,一缎甜白扣住纤腰,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亭亭而动人。
      只是她站得太过板正,神情又肃穆,像是要迎接圣驾,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他忍俊不禁:“玉儿伤着腰了?”
      “什么?...当然没有。”
      “那这般站着是作甚。”
      “......”
      晚玉一时无言,见他含笑的目光又停留在自己脑袋上,她侧目望向梳妆台,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通捣拾真是顾腚不顾头——头发全乱糟糟的。
      她有些尴尬,连忙坐到梳妆台前梳头。盘髻却有些难了——她向来学艺不精。在尝试性地绾了个丸子样式、又在镜子里瞥见他抿着唇低低发笑的模样后,晚玉终于感到窘迫的脸红了。
      “我来吧。”
      他拾起台面上的木篦,将那歪斜的丸子解了,令青丝垂淌,再千万般温柔地梳过一遍又一遍。
      “玉儿睡得可好?”
      “不错。”
      晚玉看着镜子,也许是倒影的关系,他眉眼间的柔软与松弛显得有几分恍惚。她想想还是有来有往比较好,遂问:“你呢?”
      他心情愉悦的样子:“甚好。”
      “为何?”
      “能娶到玉儿为妻,如何不叫人欢喜?”
      听着他一口一个玉儿,晚玉这才意识到,自己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她转过脸:“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盘好了发,一个漂亮的双璎垂髻。他又从袖口里取出一枝青璃白玉簪,推入发髻端量欣赏了一番,这才注视着她的眼睛回道:

      “夜玑。”

      10.
      一晃数月过去,晚玉在这砚山里也算过得自在。但其实她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砚山了,因这方圆数十里皆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头顶繁茂如盖的树桠中也不曾传来邕邕的群鸟和鸣。夜玑的府邸在这深山中就像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一度令她万分好奇,难道他一直就是这样活着的吗?孤身一人走过清冷年岁——如何不算孤身,那阿婆又与他说不了几句话。
      她这么问的时候,夜玑正在侍弄一盆晚香玉,闻言牵唇而笑,谓之答曰:“修身养性。”
      “况且,现在不是有了玉儿么?有玉儿在身边,山中光景再清苦,也似明月照我怀,自得一番乐趣。”
      对于他情意绵绵的词话,晚玉不大能听得进去。的确,这数月以来他的表现就一如成婚当晚所言,简直待她如珍宝,规行矩步甚至分房而睡到至今...

      然他能耐得住山中寂寞,晚玉却是有些难以忍受,这伊始的新鲜感过去,就只剩颓然与厌烦了。她的心思亦在别处,记挂着娘亲还有六叔公。她曾试图打探六叔公的下落,却被他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最终不了了之。
      见不着娘亲也见不着六叔公,又下山不得,这朱门绣户的府邸和牢笼有什么区别?晚玉日渐消沉,成天臊眉耷眼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夜玑看在眼里,使出许多法子来讨她开心,可惜收效甚微,晚玉依旧郁郁寡欢。
      终于,夜玑按捺不住心气,对着她沉声道:“你当真想见你那所谓的六叔公?”
      这如何能有假?
      晚玉再三明确,他便牵着她的手直奔山林。她忍不住问:“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去了便知。”

      一路曲折,最终来到一处山洞。那洞口极小,被错综复杂的藤蔓层叠掩盖着,常人难以察觉。不料他一走近,那些藤蔓便有如见了主子的奴婢,纷纷回缩下退。晚玉不由得诧异。
      跟着他走进去,只觉洞内阴森寒凉着实可怖。未有所言,她脚下忽而踩中一根树枝,传来清脆分明的裂响。低头一看,晚玉险些惊叫,死死捂住嘴才没有使那惊叫破喉而出。
      原来她踩中的不是树枝,而是一只干枯的手骨。
      这会已然粉碎成末状。
      视线再沿着那手骨寻去,洞内死角竟横陈着好几幅人形尸骨!在惨白凄清的光线下姿态各异。有的因为年份过久而干化成了空洞的骷髅,有的尸皮破败却仍然松松垮垮地垂挂着,活像起褶的赘肉。其中有只脚上还套着生锈的铁链,嘴鳄大张似乎在撕心裂肺地哀嚎着求救。
      这么一堆赤/裸/裸的血尸白骨冲击着眼球,晚玉双腿直发软,脑海中宛若旋涡千头万绪齐鸣...

      “村里...是村里...”
      “...失踪的孩子——”

      不论是骷髅还是血尸,纤小的骨架都在告诉她惨死于此地的并非是个大人。而那些犹存的破布烂裳和尸皮则更加直观地佐证了这一事实。
      村里有关孩童失踪的事情历来已久,也曾组织村民大范围地搜寻,却从未发现过丁点行迹,最终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成了一桩桩谜案。于是各种流言四起,被豺狼分食果腹、被鬼邪收进囊中、被妖魔拖入炼狱...弄得村中人心惶惶,有儿女的更是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如今此情此景...什么豺狼吃人还能把骨头保持地如此完整?分明就是被囚禁在这洞内慢慢折磨致死的。

      晚玉刚把慌恐的目光投向他,夜玑便攥住她的手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残忍嗜血的杀人魔头么?”

      他压根不允许她倒退,反而步步紧逼:“你们疑神疑鬼怨天怨地,却从不曾怀疑过人,只会假惺惺地堆凑在一块互诉流涕,真是妄自尊大得可笑!更叫我感到惊讶的是,你们虽自诩聪明良善,实际竟蠢笨到连身边的人都看不仔细。”

      晚玉觉得他的语气同神色都有些可怕:“什...什么意思?”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夜玑回敛了些,说道:“我意思是,你那敬重爱戴的六叔公不过是个人面兽心、酷爱奸/?幼童的无耻之尤。”
      晚玉一听,当即驳斥:“胡说八道!”
      “我句句属实。什么能通神佛的大巫,会些小伎俩的渣孽罢了!所谓问角,天意...只不过是这个渣孽为满足一己之私而作的一场骗局。你当真以为,抬花轿那日他是良心发现特地赶来救你的?若非我及时出现——”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晚玉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着实气急道:“你住口!你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一看便知。”

      晚玉眼前上一秒还是夜玑略显薄怒的脸,下一秒就成了明晃晃的幻境,宛若瓦匜里波动的倒影。画面不断回溯,真实地令她好像身临其境。她看见许多孩子围绕在他膝前,听他生动形象妙趣横飞地讲各种奇闻轶事,欢快有如天伦。也看见了他笑眯眯地将那些天真的孩子一步步诱骗进山林,更看见了...六叔公始终笑眯眯的,哪怕是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身下撕心裂肺哭嚎着的脸。

      晚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六叔公。平日里因总是挂着笑而显得松弛的面皮紧紧绷着,两只眼睛着魔般迸射出奇异的、贪婪的光彩,干瘪的嘴角还挂着几丝亮晶晶的口涎,那截半吐的舌头耷拉在外,混着模糊沙哑的低笑,丑陋不堪令人恶寒...脑海中对他曾经讲述过的怪闻里的恶徒突然有了具象化的面孔,正是他亲自演绎的?邪。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像是无法承受这些交替着闪过的画面带来的巨大冲击,晚玉身形趔趄,得撑住墙才不至于瘫倒。接着她想起在村子里,任由孩子们如何捉弄闹腾他都是满脸慈蔼笑意。想起他在祭坛上神情肃穆,是何种的神圣庄严。想起他逢人便乐呵呵的,从未厉声说过一句...简直判若两人,可分明又是相同的脸,难道自己所见皆是虚幻?难道当真如夜玑所言,从没有人将他看仔细过?而夜玑令她看到的,又如何能确定就是不容置疑的真相呢?

      这些纷杂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暴动,简直令她头痛欲裂,她搀着墙一味地喃喃:“这不是真的...”

      夜玑上前宽慰却被她侧身躲开,她也因此瞥见了那串早已褪色几近腐朽的红绳脚链,与那生锈的铁缧一同套在那幅尸骨干枯的脚脖子上。红绳中心还坠了一粒小巧的铜珠,因尘埃厚重而本色难辨。
      晚玉目光震彻,呼吸逐渐不适应。

      丹丹。
      丹丹是村子里黄二婶家的女儿,年长她两岁,自幼与她交好,情谊非同寻常。丹丹心灵手巧,会编制许多精致可人的小玩意,那条红绳脚链便是她颇为自得的杰作之一。丹丹还编了一条一模一样的送给她,此刻完好无损地系在她脚踝上,寓意着平安顺遂的铜珠贴着皮肤泛起阵阵冰凉...
      丹丹失踪了两年多,她总是抱着希望认定她会在日后某一天安然无恙甚至是风光无限地回家来。甚至因为并没有在方才的幻境里见到她的面孔而仍旧坚守这一线希望,直到如今。
      晚玉跌坐在那幅尸骨前,望着那红绳脚链,眶中已是蓄满泪水。她拾起红绳,指尖碰到铜珠就像是不经意碰到密室的开关,一股久远的记忆随之而来...

      丹丹有次在河边浆洗笺布时不慎将脚链遗落,最后是六叔公找到的。六叔公笑眯眯的,蹲着身重新替她系上,一面不住地夸赞。晚玉在一旁看着他捏起丹丹的脚,他那一刻的目光仿佛入了迷,好像丹丹的足踝在他苍老的大手中是细细的、幼幼的苗芽...那丝悄无声息的振奋倒映在晚玉尚且懵懂的眼里,显出某种模糊的奇异。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小事这些细节,回忆像是特地为她解开往昔的困惑。至此彼时的目光与画面里的相重合,带给她最最残酷的真相。晚玉再也忍不住,伏在那具尸骨上崩溃地大哭。

      夜玑微微叹息一声道:“我之所以瞒着你,不让你看见,就是怕你太过受打击...”
      他蹲下身来,看着晚玉因哭泣而颤动不已的双肩,心中自是怜爱万分:“玉儿。”
      过了会她哭声渐小,夜玑扶起她,从怀里取出一方干净的白绢,细细地替她拭泪,轻声哄道:“玉儿别哭,再哭我心都要碎了。”

      晚玉只是倒在他臂弯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潮湿且昏暗的洞壁。

      夜玑将她拥入怀中,须臾听得她嗓音沙哑地问:“他现在人呢?”

      11.
      晚玉也从未见过六叔公这幅模样。
      他的四肢已被砍去,徒留一截粗短的身子和一顶项上人头。脖颈亦被宽大的铁缧套住,其摸样一如被伐的老树墩...
      当晚玉站定到他面前时,他方从混沌的意识里苏醒。见是她,眼中竟迸射出希望的亮光,急忙张口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晚玉这才又看见他口中那条烂了一半的断舌。
      不像旁人所为,倒像是试图咬舌自尽的失败结果。
      他想说什么,求助亦或是寻死,晚玉都没办法听到了,也不想听到。她转过身走了。

      12.
      夜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得极快,又默不作声。他无可奈何地叹气,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打扰。
      她脚步又停住。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道:“就算我知道了真相,也不能说明你就是个好人。”
      “我从未说过我是个好人。”夜玑行至她跟前道:“我只是说我会待你好。若我十恶不赦,也必定有一善是为你留的。”
      晚玉默了默,瞥见他左脸上痕迹犹存,也不知道是自己那一巴掌下手太重,还是这人金枝玉叶的。她道:“川芎。”
      “什么?”
      “可消肿散结。不过你常年深居在这林子里,想来比我知道的多,无需旁人提醒。”
      他一笑:“那倒未必。”
      晚玉没再说什么。此后也没再提及有关那人的只言片语,然她的状态相较之前并没有好上许多,心绪仍是沉重的。
      夜玑看在眼里,心知她需要独自一人慢慢消解,便没有过多干扰。如此过了一段日子,某天午后晚玉突然敲开了他的房门,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玉儿想去便去,无需征得我的同意。”
      晚玉看着他,莫名叹了口气。
      夜玑的目光从书卷移到她身上,“你是想让我陪你去?”

      天色有些雾蒙蒙的,像要下雨。晚玉望着远处逐渐消弭在阴云后的几点金光,心想这会外出也许真不是个好主意。
      夜玑走在她前面,背影落进她眼底,慢慢悠悠之姿一如闲云野鹤。想起第一个晚上出现在盖头下的视野里的马靴,又想起这一切的伊始...他既说这一切都是骗局,那自己为什么还在这?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夜玑回过头,等她走前来:“当然。”
      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大概她是想知道——为什么是她?
      似乎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夜玑道:“玉儿甚得我心,仅此而已。而我全部想要的,也只不过是能和心爱之人岁岁长相守,永不分离。”
      见晚玉不说话,他只是微微一笑,继续朝前走。
      许是因为他并没有原地等着她的下文,也许是因为别的,晚玉像松了口气,心中那种怀疑的悬浮也一点点平定。
      随着漫步,那朵鲜丽的蘑菇自然而然地过渡到视野里。她被吸引了注意,蹲下身聚精会神地端详,不禁喃喃:“长在这深山老林里,再鲜美又有什么用。”

      眼睛被迫张开,画面一帧又一帧地叙述,于是那芳草萋萋,那烟雨濛濛,那二人耳鬓厮磨缠颈交/欢...风易安龇牙目欲裂,仿佛再度回到了寺庙的那个夜晚,他像撕扯一块粘性极强的皮痂一样,将自己从这漩涡中撕扯下来,随后一路狂奔,像奔溃的逃离。
      催/情剂般的蘑菇,迟来的洞房花烛夜,师妹...过去的史实巨细无遗地呈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冲着树干猛撞脑袋,最终魂魄抽离般颓然而坐...

      13.
      夜夜欢。
      晚玉从未历经过这般的风花雪月,只觉身心飘然,是前所未有的极乐。而夜玑食髓知味,万分沉迷不知疲倦。晚玉并不讨厌,只是精力有限,末了往往是隐着哭腔央求,得来的是萦绕在耳边低哑的嗓音,哄着叫她玉儿娇娇一遍又一遍,却更加分明的热烈。
      情意渐浓,山中的日子也就变得欢快起来,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简直逍遥过神仙。
      “玉儿。”
      “唔?”
      晚玉靠在他怀里。这日晴光正好,雾气都消散了。她懒洋洋的,取出他的方帕蒙在脸上,眯着眼瞧树梢头的太阳。透过一层白,日晕似乎也懒洋洋的融化了。
      半晌不见后文,她转过脸问:“怎么了?”
      他状似无意地提起:“...若我不是山神呢?”
      “那你是什么,妖魔鬼怪?”
      “也有可能。”他看着她的眼睛:“你会怕么?”
      她摇摇头。
      “也不会厌弃?”
      她还是摇头,“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也认了。”她圈住他脖颈认真道:“我只认你。”
      “当真?”
      她笑了起来,双眸甜润而清漾:“不当真。”
      夜玑作势就要挠她痒,晚玉一面闪躲一面笑音清脆:“当真,当真。”
      说着她举手起誓:“天地为证。”
      好似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他目光缱绻,一点点吻她的手心。待他渐渐地又吻上自己侧颈,晚玉不自觉嘤咛出声。说来也许觉得羞耻,她十分享受夜玑这样的狎昵。
      阿婆做好了午膳,准备去叫回来的二人用膳,快到房门口,那一阵阵的动静可不小。
      屡见不鲜了。
      她摇头笑笑,识趣退离。
      晚玉如陷高热,又似困在潮湿的茧房里。迷离间瞥见不远处的梳妆台,铜镜中赫然倒映出一具黝黑庞大的怪物之躯!正伏在她身上气喘连连。晚玉瞳孔一震,忙不迭扭头看,明明是夜玑无疑,指尖所触碰到的微微弓起的背脊,也明明是人的皮肤。
      可怎么会...

      她疑心是自己太过迷乱产生的错觉,可那一瞬间的画面真实地棱角分明,她忍不住抬脸,频频朝铜镜张望。夜玑察觉到她的分心,顺着她视线扫去,铜镜略显妖异地呈现着一出艳/糜的床/笫之欢。

      忽地被抱起,晚玉还有些反应不及。接着整个人被带到铜镜前。夜玑在她身后低低地笑道:“玉儿既然喜欢看,那便看个够。”
      晚玉这回着实脸红了,“我...我才没有喜欢看...我是...”
      “我的卿卿,喜欢也无妨。”

      晚玉只觉得膝盖发软,正要跌下去腿弯被他握住,镜内一时间明晃晃的。晚玉这会哪还顾得上琢磨那一瞬间的惊梦,她转过脑袋,任由沉沦...

      颠簸之间的视野仿佛更加诡谲,四周竟都黯淡了,只剩那面潋滟的黄铜镜。紧贴在她背后的人一会是夜玑,一会又幻化成难以形容的怪物之躯,若真要具体,倒有几分像志异里的饕餮,躯干之巍峨庞大,衬得她如爪牙下的弱食,甚至连腹部都微微鼓起。最最奇怪的是,那画面并无令她不适,反而高热难减,意动更甚...

      但晚玉事后回想起来,就越觉得不对劲,奈何无处解疑。

      渐渐的,奇怪的事情好像越来越多,她常有恶心之感,食欲也不佳,面对阿婆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青蔬,只觉反胃,难以下咽。她恍恍惚惚,夜梦繁多且都血腥无比,她竟梦见自己饿极了抱着一头猞猁的腐尸大快朵颐...
      她就此惊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呕吐,便连忙翻身下床冲出室外。几声干呕过后吐出来的却并不是食物和酸水,而是一团黏连着的毛发。
      晚玉眉头紧皱,张着嘴巴捏住那团毛发往外扯,只见纤细的棕丝混着酸水从喉咙里接连不断越扯越多,好似永无止境...
      晚玉擦干净嘴巴回到卧房,途径那面黄铜镜,她直直地立住,开始打量起镜中人影。
      镜中女子的脸庞是一层略微泛青光的苍白,大概因为呕吐,两只眼睛的下睑变得猩红,嘴唇则因食欲不振而极度失色。
      她僵硬地转了转脖颈,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
      夜玑仍在沉睡,她走过去钻进他怀里,像往常那般拥衾而眠。

      而清晨也同往常那般,她是被夜玑逐渐浑浊的吻弄醒的。
      但往常她都不太乐意,得他温言软语地哄着、诱着,今日却主动得很。甚至事后他想去清洗,都被她汗淋淋的双臂缠着,嗓音酥软:“别走...”
      夜玑一笑,亲亲她的鼻尖:“不走,马上就回来。”

      他起身离开。晚玉闭着眼养了会神,半晌眼睛忽然睁开,她坐起身,掀开薄衾,只见一股青绿且浓稠的液体顺着腿侧十分缓慢地流淌而下。
      她目光失焦,有种入魔的恍惚。

      也许是她浑浑噩噩,她开始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真实,像某种蓄谋已久的阴谋。她突然好奇阿婆到底是什么人,因为她总是在她身上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鲜美,又似恶臭。
      那股味道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从府邸延伸,牵引着她寻踪觅迹。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一片好似鬼域的幽谷。她用仅剩的清醒逡巡周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儿应该是夜玑曾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她绝对不能涉足深入的地方。因这一带地势险峻迷雾重重,常有野兽出没,十分凶险。
      现今看来他所言非虚,这方圆十里阴气森森,委实叫人不寒而栗。她刚掉转头准备回去,耳边传来一声粗野的喝令。
      晚玉循音而去,发现那竟然是个人!看穿着应当就是村子里的村民。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除夜玑和阿婆以外的人,她有种意外之喜,可她刚想走过去,眼睛所看清楚的状况就令她戛然却步。

      原来不单单只有他一人。
      还有一人被他重重地压在身下。林间茂盛的草丛将那人的身躯遮掩地难以看全。只是这么瞧着,似乎也是名男子...
      其上的那个男人动作霸蛮地扯掉他衣裳,嘴里乖戾地叫嚷道:“给我老实点!”
      这略显粗狂的嗓音在晚玉脑海里泛起波澜,她细细一想,可不就是村里的小霸王田小缪吗!
      田小缪平日里惯爱欺负人,只是她没想到,他竟会无耻到这等地步!而眼下被他霸/凌的又是谁呢?
      晚玉探了探身子,不小心折断了一根枯枝,咔嚓一声响,小霸王田小缪忙着欺/辱玩物没有留意到,他身下被欺/辱的对象却是转过脸来,颧骨处的一颗痣格外显眼。

      晚玉错愕。
      周阔。
      周阔显然也看到她了,因屈辱不堪而充斥着猩红的双眼此时显现出许多情绪,复杂却分明。
      晚玉沉浸在愕然里,半晌被一声舒畅的怪叫惊得思绪回笼,见那田小缪的嘴脸一如那...她忙不迭就要冲出去制止,一阵浓墨重彩的黑雾袭来,迅速将田小缪掀翻在地,摔得他一口血沫狂喷而出。紧接着一道清挺的背影不知从何处跃入视野,晚玉一眼便知,不是夜玑又是谁?
      周阔已然被吓得手足无措,晚玉听见夜玑漠声道:“还不快滚?要让我再看见你...”
      夜玑背对着她,也不知脸上是何种骇人神情,竟令周阔惊惧得如见恶鬼,他双手拽着摇摇欲坠的麻裤,头也不回地奔逃而走。
      晚玉好歹松了口气。
      她目光又落到重伤的田小缪身上。他实在也是活该,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混账事。只是就这样将他弃于此地...无异于给他判了死刑,未免又太过残忍,也许夜玑会将他送至——

      晚玉忽然猛地捂住嘴巴,喉间因压抑而倍感窒息。

      她眼睁睁看着原地站了一会儿的、似在思考如何处置这小霸王的夜玑,蹲下身便同野兽般趴到他身上,冲着他脖颈最幼嫩的地方一顿撕咬,利齿下皮连着肉,肉连着筋,田小缪登时惨叫不止,夜玑却像食髓知味,面如冠玉的脸瞬间退化成妖兽之相,原本芝兰玉树的身躯也急速膨胀,可怜的衣裳处处爆裂,那一具黝黑又生满鳞片的怪物之躯便在爆裂声中显露无遗...

      晚玉的瞳孔历经着一场浩劫。

      持续性的干呕堆积成一股猛流,她再也强撑不住,掉转身落荒而逃,最终在泪水涟涟中险些吐了个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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