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夜玑 ...

  •   14.
      流光不知是如何来到这一处空寂的庭院的。目光所及皆是破败凋敝,像尘封了数百年。这番光景像过去的回忆,勾起她心中无限凄凉。
      她抬手抚摸上门窗,透过窗纸隐约见得有一女子正在生火做饭。那女子从篮子里取出一朵沥干了水分的蘑菇,低下头将色彩斑斓的蘑菇细细切成碎末再放入汤锅。
      不多时一锅喷香扑鼻的浓汤出炉,流光觉着她的手腕似乎有些痉挛,以至于将浓汤盛进小碗里时都不慎洒偏了大半。
      女子端着汤走出膳房,又穿过一段长廊。流光视线追随,隔着屏障般的镂空花窗,在罅隙间游移着的光影里紧跟她的脚步。她轻轻推开了一扇房门。

      是间墨香醇厚的书房。
      案前闭目养神的正是数次入梦来的风流青年,他掀开双眸,一见来人便眉目浮笑。那惬意的光晕氤氲在周围,是叫人身心酥软的温润柔和。
      流光也看清楚了那女子的脸,竟与自己一模一样。

      “从前村里闹饥荒,没什么吃的,我娘就常常采些卷耳白蒿之类的,用顶稍部分的嫩苗熬汤喝。我娘手艺强,野菜也做得有滋有味,现今...”晚玉眸光微垂,想起与娘亲分别到至今,一面也未曾再见过,亦不知她当下如何,心中难免黯然落寞。然不等夜玑开口宽慰,她又扬唇一笑翻篇而过:“我见林子里生长了好多卷耳,就采了些回来。”她将瓷碗推至他面前,“你尝尝。”

      夜玑望着她的眼睛。
      晚玉突然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有些撑不住的摇摇欲坠。

      半晌,他回以一个同往常无二的温柔笑容,只道:“好。”

      他端起碗送至唇边。晚玉环着的手一下揪住了胳臂内侧,鲜明的痛感。眼见他神态悠然甚至是在认真细品地将那浓汤慢慢饮尽,她心若紧弦,最终铿锵一声断裂。她挥手就拍掉瓷碗,嗓音崩溃道:“别喝了!”
      言罢已是泪痕簌簌。

      夜玑反倒平静:“为何要叫停?你不是想毒死我吗?”
      “你...”
      显然他都一清二楚,可是——
      “你明知有毒为何还要喝?!”
      “因为你让我喝。”夜玑的嗓音一点点低迷下去,望住她的目光凄凉而哀婉,“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亲眼看着我死?...不对...不会是这样的...”
      他喃喃着魔怔地望向别处,似乎昔日耳鬓厮磨的景象萦绕于前,“玉儿不会如此待我的...玉儿怎么会害我呢?”

      “不要再说了!”晚玉哭道:“你...你是吃人的妖...怎么能和——”

      “妖?原来如此...可你既看见了,便知那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死有余辜!”他忽然变得激烈,双手捧着她脸颊哀哀地乞求:“玉儿...玉儿你看着我,什么都没有变,在你面前的依然是我。你只消认得我就好,你也说过你只认我的...你还起了誓说天地为证,你不是在哄骗我对不对?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他红着眼眶模样甚是可怜,晚玉却更加崩溃,一时间他化作妖兽凶残食人的画面与他当前心碎流泪的模样交替闪现,她用力挣脱开他:“我要好好想一想,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流光看着她无法再面对似的跑掉,只剩他一人两手空空地呆立在原地,最终身形一萎,跌落下去...

      “夜玑...”
      皮肤忽感冰凉,流光伸手一触,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一股伤心欲绝之情充斥胸腔,令她心脏抽搐地刺痛。

      她推开那扇门,书房陈设早已化作腐朽,地面青荇和杂草丛生,房梁藤蔓逶迤,宛若一个经年不见天日的笼塚。

      她试探性地唤着那个名字,在荒凉的笼塚内越走越深,无头苍蝇般寻了一遍始终不见任何行迹,她像是追悔莫及,怅然叹息:“我现在知道了...”
      话音方落,那藤蔓重重的洞壁便窸窣作响,枝枝条条四散而开,露出一方棺椁似的逼仄空间,长发披肩衣衫褴褛的夜玑便自从中缓缓睁眼醒来。
      他目光沧桑,像褪了色失了温度,而后一丝亮光渐渐明晰,“...玉儿?”
      “竟真的是你...”他从棺椁中走出,浓墨如黑曜的长发及地,随着步伐的移动缓缓拖曳。他伸出苍白枯瘦的双手,似是想触捧她的脸,可未等流光有所反应,他又触电般回缩:“不,玉儿已经走了!她走了!”
      眼见着他又要钻回那个不见天日的棺椁,好像伤心欲绝逃避世事,流光连忙阻止:“夜玑!”
      “你离开了我!”他甩掉她的手,红着眼眶控诉:“你说过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你明明说过的!”
      “已经过了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上百年...没有玉儿...她走了,她...她与旁人成婚,结拜天地——”
      夜玑略显魔障地喃喃着,像只被蛀空的木偶,说到“成婚”霎时间又怒不可遏,冰冷的双手甚至掐上她脖颈:“你竟与旁人拜了天地!我恨你!”

      流光无法呼吸,面色逐渐涨红。她也不挣扎,不反抗,只是望着他。

      那双眼眸如此近距离地停在跟前,鸦睫轻颤,眼角泛红,有薄薄的一层泪光盈眶,泫然而欲泣,与深深印刻在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仍是叫他看一眼便心塌陷的。

      他如梦方醒般松开手,待看见她颈上鲜明的掐痕,脸上立马出现惊慌无措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是对着一盏易碎的玉器,他轻轻吹了吹:“都是我不对,玉儿疼不疼?”
      此刻流光却因他所提及到的“与旁人拜了天地”而思绪游离。
      是啊,还有师兄呢...
      “师兄...”
      夜玑脸色一变:“休要再叫我听到这两个字!你这般心疼他,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看看没有你我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说着后退一大步,面孔忽然扭曲撕裂,生出恐怖的异形。身躯也骤变成覆满结节的数条触手。不过瞬息之间,一具九尺高的妖邪之物出现在眼前,张牙舞爪地哧哧喘着粗气。
      很奇怪的,流光竟突然间就释怀了。她一步步靠近他:“没关系...”
      试探性的指尖抚摸而上,湿黏、生冷、崎岖不平的触感,如同某种神秘的禁药,在她心湖漾开一圈圈晕眩的涟漪。
      “没关系...”她依然重复着:“什么都没有变...”
      它身躯压低了些,胸腔内似乎裹着一颗沉重累累的心脏,以至于呼吸时那层外皮都幅度剧烈地滚动着。她把脸贴上去,没有心脏的跳动,只是一阵又一阵粗重且沉闷的喘气声,好像有股大风在它骨骼间凶猛地游窜。
      “我现在在这了。”她仰着脸,对上它那两颗镶嵌在漆黑皴皮间宛若幽灵的红瞳,轻声道:“...就像从前。”

      它发出一阵低迷的怪声。

      半晌,一只宽硕得可以轻而易举掐断她腰肢的四爪,轻轻停在了她的肩背上。

      身体近乎浮空时,流光压根没什么着力点,全靠背脊下那只四爪撑托,以及藤蛇般缠住她双腕和足踝的触手。那湿滑而柔软的触手,有如一条条猩红的水蛭,吸附在她光洁的躯体上,妖丽而冶艳...

      失去神性光辉的庙宇只是一座阴暗的废墟,有贸然的闯入者,她认得那张脸,因惊惧而惨白失色。可无关紧要,她在震荡的迷情里冲他释然而笑:“终于...终于...”

      15.
      男人对着镜子看自己充血的红色眼球。两颗略显灰蒙的眼珠像是沐浴在血浆之中。左右滑动,一截黑尾露出细小的端倪,他两指立即逮住那丝苗头般的黑尾,硬生生将它从眼睛里拽了出来。
      他痛叫着甩到地上,光明一度陷入漆黑,最终是残存的斑驳。他借着那点点斑驳去看在地上拼命扭动的蠕虫,而后一脚将它踏碎。
      老人嗓音奸细地窃笑起来。
      男人见状更加气急败坏,一巴掌甩到他脸上:“都怪你!”
      老人笑得更加厉害了,颧骨处那粒黑痣都被折叠进松垮的笑褶中。

      “周阔!”
      一对年老的夫妇叫住了他。那愁容满面的妇人巴望着他道:“小缪已经三天没回家了,我们在村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找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你有没有看见过他?你知道他上哪儿了吗?”

      他摇头。

      妇人又一把拽住他袖口:“怎么会呢?你二人素来走得近,时常玩在一处——”

      他脸色蓦地黑沉下来。

      “奉天还说他最后看到小缪,就是同你一起进了砚山...你再好好想想,会不会——”

      “王嬷。”他止住她,笑容温和道:“没错,我的确与小缪一同去了砚山打鸟,只是我回来的早。你也知道,我娘卧病在床,离不了人太久,所以...我走时他还好好的,忙着布置陷阱呢。你放心吧王嬷,兴许他只是一时找不着回家的路...”
      听了这话,妇人掩面痛哭。
      他掉转身就走,不料那老人又追上来,犹豫片刻后叹息一声道:“阔儿,实不相瞒,这儿子什么德行,没人比当爹的更清楚。我知他平日里...有些刁蛮,也都怪我们这两个老的,从小对他太过放纵,只是我们老来得子,难免娇惯了些。阔儿,我跟你说这些,不过是想求你,不论你对他有什么芥蒂,都能宽宏大量暂且放一放。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他成天上山捉兔子打鸟,不可能迷路...”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老人神色诚挚地看着他。正当老人以为有望之际,却见他嘴角一扯,露出个十分淳真的笑容:“田公,我觉得是你想太多了。我对小缪能有什么芥蒂?他性子确实张扬了些,可还不至于蛮横,他处处帮衬我,我将他视作兄弟...你也听见王嬷说的了,我二人素来交好。至于你说的不会迷路...我想,也许是山上雾太大了吧...”

      老人的眼神一点点冷却,忽感背后凉风袭来,令他不寒而栗。

      两个月后,这对失孤的老夫妻因伤心过度而相继离世。村民们慨叹纷纷,皆怜老人命数凄惨,同时又对周阔赞赏有加。这自幼丧父、母亲又常年卧病的穷苦青年意志万分坚韧,在交好的玩伴离奇失踪后,不仅一直坚持着进山寻找,还主动扛起了照看因失孤而双双病倒的老夫妻的责任,更是同亲出一般,为老夫妻披麻戴孝。村民们看在眼里,都道他是高风亮节,磊落奇伟。

      渐渐的,周阔声誉卓著。虽不比会问角的大巫,但由于大巫失踪已久,村民们也想不起来这位人物了。并且自问角之后,好像真的平息了天怒,抱得美娇娘的山神亦为村子带去了安宁与富足。连着几日的甘霖、一夜间褪祛的疫病...村民们都忙着耕种和恢复生息呢,哪有空去挂怀那本就快入黄土的鲐叟。

      失踪事件也不再频发,尽管田小缪的失踪又令他们的恐慌隐隐间卷土重来,但有周阔找回来的遗物为证,证实他是被野兽所袭,他们也就不再纠结。毕竟谁会犯糊涂钻进那么老远的深山里去呢。
      野兽也未必敢来这烟火聚集地吧。

      但现在他们却不这么觉得了。
      因这近日总有牲畜无端丢失,鸡、鸭、鹅甚至是刚出生的小牛犊。可若要说是黄鼠狼一类的野兽所为,那栏中又没什么凌乱的痕迹,甚至连撕咬的皮毛骨头也未见。
      这倒是怪事一桩。鉴于村中诸多离奇诡异的历史,村民们不得不防,周阔便在这时提议安排人手轮流夜巡,以逮住那偷鸡摸狗的野东西。该提议获得村民们的一致赞成。
      这夜周阔提着灯走在漆黑的村路上,准备在换岗前进行最后一轮的巡查。他抬头望了眼夜空,月色清白,倒像一只雍容的玉兔。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忽而,前方传来吱吱的异响,他连忙挑灯望去,是赵屠户家的猪舍!
      他摸了匕首拔腿狂奔,一举跃进那豢养着猪崽的、里外粪臭熏天的圈牢,油灯晃荡间只见有一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一手钳住猪嘴,另一手将利刃高高举起准备下刺——
      竟然不是从山上跑下来的野兽?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丧心病狂的贼徒!
      周阔眼疾手快,一把制住了那企图逃之夭夭的偷猪人,又毫不客气地扯掉斗篷提灯一照——
      周阔一时错愕地瞪大了眼。

      16.
      村子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可是都与她无关。
      她好像被遗忘了,停在村民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就是花轿离开村子的那日,她趴在地上哭到肝肠寸断,满地的彩绸像是开遍的红花。
      也许是她不再关心眼前的一切,种种喧闹都仿若过眼云,她始终游离在状况之外,像一具丢了魂的行尸,“晚玉,晚玉”地念叨着从村头晃到村尾。
      “有没有见过小缪?啊?你有没有见过他?...”
      “走吧,问她作什么,她神志都糊涂了...”
      “孙大娘——”
      她微微停顿了下,对这个贯穿她一生的名字有种刻进骨子里的基本反应。然后她又恢复原状,继续她的游离。

      当村民们看到周阔偶尔长时间地望着这个已经疯癫的妇人时,都纷纷劝解道:“不要再操心她啦,你要照顾你娘已经够苦的了。她么...亲手把女儿送出去的,还能怎么样呢...”

      周阔当真没再管过她。村民们对她的疯模疯样也日渐习惯。可突然有一天她就变得不再疯癫了,好像大病初愈,重新焕发出光彩和生气。她成天笑容满面,言语热情,从不计较。谁都对她这幅模样这番变化感到奇怪,可谁都毫无头绪不明缘由。
      但她既已恢复正常,大家自然是喜闻乐见的。所以当周阔掀掉那斗篷,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脸出现在明晃晃的灯下时,心中的惊异自是不必提。

      他皱着眉头:“孙大娘?怎的是你?”

      这时赵屠户家中传来人声与脚步,想必是赵屠户听见了动静前来查看,她嘴巴刚张,未及开口,周阔立即捻灭提灯,拉着她退出了猪舍。
      一到无人处他便逼问:“难不成这些日子以来不见的家禽,都是你偷去的?”
      妇人低着头沉默不语,那把弯刀还攥在她手中,亮锃锃地反射出刺眼的银光。

      周阔用力夺了过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孙大娘,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我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不近人情之人,否则刚刚就把你交给赵屠户了。但你也清楚,这些鸡鸭牛犊都是村里人过日子的宝贝,他们还仰仗着我把这怪事查个水落石出呢,你可千万别叫我难做。”

      这妇人颇有点软硬不吃的意味,愣是低着头一声不吭,正当他拽着她要往赵屠户家走时,她却一把按住他的手,抬起的脸已是老泪纵横。

      17.
      晚玉在遮天蔽日的林子里转了两天,终于意识到一个令人恐慌的事实——她竟迷路了。
      她原想着下山回家找娘亲的。细细想来她与娘亲已有两年未见,其实心中一直有所挂念,只不过...

      也许是和夜玑在一起的日子太过逍遥了些,以至于令她乐不思蜀。

      可恩爱也是在发现真相之前的事了,这之后呢?又当如何?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脑海中关于那日的画面仍旧历历在目,她是亲眼看着夜玑喝下了半碗毒蘑菇汤的——正如先前她亲眼看着他生吃食人——那蘑菇毒性强,依他当初所言,不出半时辰便会毙命,那他会不会被毒死呢?可他是妖,本就是邪物,大抵不会有什么致命的危险吧?
      肯定不会有。否则他就不会明知汤有毒还照喝不误了。谁会愚蠢到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呢?即便是心爱之人喂到嘴边的砒霜,也未必敢大着胆子吞服。
      晚玉当然知道夜玑对她的爱,正因如此她才觉着奇怪,原来妖也是会产生感情的。单从平日里他的一言一行以及皮囊举止来看,和人压根没什么区别。想来是一只修炼多年道行高深的妖。
      偏偏她和这只妖同住一屋相处多时,还拥衾共枕...之前那些诡异的不寻常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并非癔症,并非幻象,而是真实发生的。

      昔日种种萦绕于心,又令晚玉不禁悲从中来。深信他不会被毒死的确定再度开始犹疑,他若真死了呢?他的确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田小缪那是活该,他大可连周阔一并吃了的...晚玉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决定掉转头回去。

      可也就是在这时,她发觉自己在这偌大的山林中迷了路。

      这一带是她从未涉足过的区域,也不知是怎的就走到了这儿。东南西北都一个模样,兜来转去似乎越走越不对劲。说不着急是假,但晚玉深知着急也没用,只会让头脑更不清醒。于是她就地停歇,采了片叶子收集露水,又摘了些可食用的野果,勉强垫饱肚子,为防半夜有兽出没,她最终是爬上树,用腰带将自己绑在树干上靠着入睡的。

      如此这般浆果为食露水为饮的,整整持续了七天,晚玉饿得有些头晕眼花气力不足,前路却仍然不甚明朗,可若停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下场只会更惨,她只有逼迫自己继续前行。期间她倒是想打一些小鸟山雉之类的,奈何一只飞禽的影子都没有瞧见,葱郁的树冠都没有扎窝,她就只好忍着恶心的感觉和呕吐的欲望继续嚼食草叶子。

      第八天,她终于在丛生的杂草间找到一条小涧。她当即决定顺着涧流的方向走,水流汇聚处无论是什么地方,都绝对要比这荒山野岭好。

      饮水不成问题,食物依旧发愁,她开始担心自己会被饿死。当初那癔症般的恍惚又重现,体内像苏醒了一种渴望,极端的、要命的、万分冲动的渴望。
      渴望到她不经意瞥见自己的五指,口舌间就有种歇斯底里的搔痒。
      她沉口气,继续挥动双手扒开灌木丛,眼神涣散地望着未知且迷茫的前路。
      发现那头山麂时它已经死了,且死了好几天。腹部皮毛溃烂,蝇蚊阵阵嗡鸣,密集的白蛆
      在翻开的腐肉上蠕动蚕食。万籁俱寂里是死亡的气息,甜美一如画舫上的歌谣。

      晚玉舔着发干的嘴唇。

      像有一滴甘霖滴进舌尖。

      仔细一抿才发现,不过是一只误打误撞飞进口腔的虫子。她沾在指腹上捻出一丝血沫。那点红像毒药一样刺激着她思弦。
      最终她闭了闭眼,维持着不多的清醒继续赶路。
      傍晚她在逐渐壮大的山涧里洗了把脸,清湛的水面倒映出她苍白消瘦的脸骨,以及空洞饥渴的双眼。

      只能依靠睡眠。她蜷缩着身子,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开始回想一些能够支撑她走出迷途的事情,比如娘亲,再比如夜玑...
      半夜那个血腥的梦又卷土重来。那股味道,那种气息,叫人发疯地幻象着把它塞进嘴里咀嚼时是怎样宛如天籁的一种声音,还有塞满口腔的满足,在唇齿间逗留的回味无穷的芳香...田小缪被剖开的内脏像宫廷中华丽的盛宴,她埋头啃食时几乎有种婴儿吸吮母乳般的自然与畅快...

      晚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她打着寒颤醒转,借着朦朦的月光看见自己手腕上已是一排渗血的牙印。她试探性地舔了舔。

      随后她起身朝反方向走去。

      还在,只不过腐烂加剧了。
      肉是浓稠的暗红色,数不清的白蛆密密麻麻,软蠕的躯体似乎因饱餐而渐渐胀圆。

      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喉间的吞咽。

      下一秒她扑了上去,抱着腐尸大快朵颐。

      18.
      丈夫早死,女儿便是她唯一的支柱。亲手将女儿送入那万里深山后,她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更不知那深山里迎接女儿的究竟是生还是死。命运难测,于是她终日以泪洗面,亦悔不当初,最终令自己陷入难以自拔的癫疯境地。
      当周阔将田小缪的几件衣裳置于大众眼皮底子下,表示他已为野兽所害的那一刻,她的脑子是眩晕的,白花花空茫茫的一片。再次睁眼醒来,她望着头顶积灰的悬梁,心境忽而明朗了。

      她整理好了家中的一切,做了女儿最爱吃的面饼,亦打包好了属于女儿的衣物,以及一团粗韧的麻绳。
      她是沿着当初花轿进山的路线寻去的,走了三天两夜,未有所获。一晚她择了处山洞过夜,半梦半醒间总听得女儿的声音,在哭着叫她娘亲。这熟悉的呼唤与绝望的哭腔令她泪如泉涌,好久才觉察出角落有轻微的异动,她撑着那根树枝削成的手杖摸过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微微隆着肚皮缩在角落,仰起脸哭着唤她:“娘...”

      19.
      周阔半信半疑地跟着她下到地窖,她点起油灯,光瞬时照亮四周。周阔隐隐瞧见角落有一黑影迅速立起,像是被惊醒,他凑近仔细一看——
      女子紧紧贴着墙根,看上去有些受惊。她长发未束,黑色藤蔓般垂落到脚边,脸上戴着幅镂空的铁质面罩,活像马辔。衣袍下又是高高隆起的肚子,俨然九月之胎。
      难以名状的怪异。
      周阔一步步走近,距离越短越能看清她露出来的双眼中泛着的青光,有股骇人的森冷。快到面前脚下传来异响,垂眸看是一堆七零八落的皮毛,他踩中的正是几根细碎的白骨。
      他抑住心中诸多疑问,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那幅“马辔”。

      是晚玉。
      晚玉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牙关打着哆嗦的寒噤。

      然而当她抬起眸与他对视,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并非是她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的不解,而是来自记忆深处的、她躲在灌木丛里窥觑时的完整目光。
      他听见自己嗓音淡漠地问:“...这些牲口,都被她生吃了?”
      她连忙挡在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儿面前,哀求道:“晚玉只是生病了,她会好起来的!你也看到了,她怀了那...!那里头的根本不是什么山神,而是山鬼,山魈!妖怪!都是他害的!可怜我晚玉...我也是没有办法,求你帮帮我,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不好?要是被他们看见晚玉这幅模样...”
      “晚玉她给我讲了...”孙大娘斟酌了下,“来龙去脉,所以...所以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没有扯谎,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看在从前的份上,你帮帮她——”
      “是么,她给你讲的什么来龙去脉?”
      触上他眼神,孙大娘忽地如鲠在喉,支吾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又轻松一笑:“我当然知道,晚玉不可能平白无故变成这个样子,你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保护她。你放心吧孙大娘,我不会告诉村里人,谁我都不会吱一声。我相信一定能找到解决晚玉这个病情的方法的...”他看了眼那瑟缩在她身后的苍白女子,继续道:“眼下...时候不早了,孙大娘还是早些歇息吧,我也该去换岗了,他们若是找不着我,会起疑心的。至于晚玉的事,我们明日再商量对策。”
      她点点头道好。
      然后目送他离开。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背影,只有他手里提着的那盏油灯,在血腥地摇晃,
      她立即反闩上门,迅速卷了一包衣物下到地窖,一边替晚玉戴上面罩一边低声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周阔了,我们现在就走。”
      晚玉的眼睛蓦地瞪大,她刚想问怎么了,就在她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一把高举着的木桩的倒影,尚未回头,后脑勺传来重击,一下令她昏死过去。

      20.
      喧闹在耳蜗中遥遥地回响。
      后来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具体。她缓缓睁开眼,忍着后脑勺传来的阵痛打量四周,村民都围在祭坛下,嘈杂的盛况一如当年大巫问角。
      而祭坛的正中央,她的女儿被五花大绑地绑在木桩上,披头散发形如恶鬼,不断挣扎着、哭着,一遍遍喊她:“娘!救我——”
      “晚玉!”
      她想冲上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原来自己也被捆着,关在了结实的木笼中。
      旁边还有村民既好奇又嫌鄙地暼着她。
      她大喊:“周阔!周阔呢!快放了我女儿——”

      “乡亲们。”
      主角登场。周阔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村民们立即安静下来,听他说道:“不负各位所托,昨夜我将这偷鸡摸狗的贼徒当场逮了个现行。很可惜,就是我们的孙大娘。”
      于是更多嫌鄙厌弃的目光朝她投来。

      “你们一定会问了,那这台上的又是谁?孙大娘又为何要做出这番不耻行径。都是因为她,施晚玉。”
      他大手一指指向木桩上的女子,“不,准确点来说,她已经不是施晚玉了,她被邪魔入了体,被妖秽占了身,早已丧失了为人的神志。”

      他又用一根木棍挑开蒙着她面容的长发,将她青白的脸孔与黑魈般的双眼展现在众人眼前,听着台下浪涌般的讶声与哗然,他微微扯起嘴角:“如你们所见,她怀了身孕,可这婴胎却是山中邪祟所孕,导致她人灵褪尽,邪性横生,嗜好以生肉为食,活血为癖!你们家中所丢失的牲口,便是被孙大娘趁夜偷去,用来喂养这兽化的妖女的!”

      “你住口!”孙大娘连哭带喊,朝周围村民急切道:“不是这样的!你们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周阔命一人提着箩筐上台,那人倾倒箩筐,一堆鸡毛牛骨滚落而出。他色厉声严道:“这些,可都是在你家的地窖中发现的。”
      “那是...那是我捡来的!你们不要听他胡说!”

      “还在狡辩!”周阔清清嗓子,“各位,我知道你们心中尚且存疑,毕竟接晚玉亲的,可是山神,何来邪祟山魈一说。我也并非大巫,无法像六叔公那样通感神佛,但铁证如山,事实就摆在面前,依我拙见,这山魈,都是她施晚玉招来的!”
      “村子受灾多年,各位心里都门清,如今好不容易才迎来时和岁丰之景,你们难道就不怕被这个妖女毁了?她,还有她肚子里的这个东西——”他说着一举扯开她衣裳,瞬时间她隆起的肚腹曝晒于前。那肚皮像是快被内里的婴胎撑裂,遍布着扭曲的黑纹。似是胎动,那黑纹漩涡般滚耸着,有如邪灵的符咒。其状可怖,令人胆寒。

      周阔环视一圈,给村民们心中的瘆惧再添一层,语出定论道:“都是凶煞!迟早会害的我们万劫不复!”
      “妖女!”
      人群里不知谁第一个高喊,随即一阵起起落落的附和。
      “当如何处置,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各位觉得呢?”
      “......”
      沉寂一阵——
      “杀了她!”
      “对!定不能叫她生出那祸害!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杀了她——”

      晚玉泪眼模糊,对着周阔摇头道:“求你了...求你...”
      周阔看着她,用仅他二人能听见的嗓音低低道:“你要是不在就好了...晚玉,这都是命。”

      话音刚落晚玉惨叫一声,周阔皱着眉退开,见她怀胎的肚子突然大幅度地异动,甚至印出一张难以名状的人脸,好似在嚎叫着亟待冲破禁锢。这幅画面使得村民们惊叫连连,更加放声催促:“妖女!杀了她——”
      周阔看了眼台下,洪声道:“这邪胎留不得!”
      随即他抽出腰间匕首,径直往那孕肚刺了过去,再狠狠地一划而下——
      那开膛破肚的画面倒映进眼中,孙大娘只觉当头一棒脑袋发蒙,腥血上涌堵塞在喉间,令她张嘴却无声。她趴在木笼前,天地是死寂的一片。
      如此血腥场景活生生在眼前,有村民不禁掩面,欷歔之声连连。
      “娘...”她看着女儿遥遥地望着自己,两行泪夺眶而出,僵白的嘴唇翕动着,还在唤她:“娘,疼啊...”
      她立即就疯了,泪水狂涌,“晚玉——”她在声嘶力竭的叫声中猛地冲向木笼,脑门正正地撞上木桩,当即流血而死。
      周围村民皆不约而同地退避,眼里生出胆怯的茫然。
      而台上周阔像是无所畏惧,将手伸进血淋淋的孕肚,伴随着晚玉撕心裂肺的痛叫,硬生生将那胎儿撕扯了出来。
      一旁同伴不忍直视。
      “各位当亲眼所见,这便是——”
      周阔高举着那坨腥红的软肉示众,话没说完台下却是讶声四起,他侧眸看去,那掐在自己掌中的“邪胎”,分明就是正常的婴儿模样。
      皱巴巴的,四肢健全的。

      周阔一愣,尚未反应那早出的婴儿竟转脸望向自己,睁开的眼眸里是两颗奇诡的黄瞳。下一秒又风云忽变,原本万里晴空骤然暗沉,阴风裹挟着黑雾从四面八方袭来,村民们大惊失色,有老妪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着,周阔才放下那黄瞳婴儿,整个人便被凌空吊起。痛苦万分的面容和接连的惨叫好似被千刀万剐。

      底下村民们已是四散奔逃。

      “玉儿...”
      昏死过去的晚玉艰难睁眼,视线恍惚看不清,耳边那一声声的玉儿也显得缥缈。但除了夜玑,还有谁会这般唤她。
      “夜玑...”
      “是我。”夜玑抱着她,再看一眼那被生生剖开的肚腹,已是泪流难止。他捧着她瘦骨嶙峋的脸庞亲了又亲,眼眶猩红道:“玉儿别睡,我带你走...”
      “...你没死。”
      他摇头。
      那就好。
      晚玉抬起手抚摸上他的脸,脑海中是他们曾经置身于山花烂漫中嬉戏笑闹的画面,一幕又一幕,那日大雾已尽,晴光无比灿烂,草地上星星点点的开满了花...她轻声道:“天..地...为证。”
      晚玉闭上了眼。

      夜玑将她死死地抱在怀中。

      半晌,一声泣血的长啸破喉而出。四下顿时雷声滚动,轰隆炸响,房屋农舍倾塌而废,尘土飞扬间忙于逃命的村民也难以躲过一劫,一个接着一个被黑雾贯穿最终四分五裂。霎时祭坛演变成了一座血肉横飞的屠宰场,尖叫与哭喊沸盈于耳。
      被悬在半空凌迟的周阔望见这一幕,又望见那不知是邪是神的男人立在祭坛中央,双目嗜血般的赤红,直叫人不敢直视。周阔心知死期将至,怆然地了闭上了眼。

      世界黑蒙蒙了。

      21.
      然而他没死。

      过了不知多久后睁眼看到的是一片废墟,他是唯一生还者。正当他不知该为自己劫后余生而感到侥幸还是迷惘时,又一人从废墟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是他的熟识,联手将施晚玉母女送上祭坛处刑的同伴。
      这样的结局似乎有些荒谬,所有人都死了,唯独他二人好好地站在这里,面面相觑。
      三年一晃而过,他另寻了村落,扎根,成家立业,还娶了位贤妻。妻子分娩的当晚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他却总是回想起当年他在祭坛上将孕妇开膛破肚,血淋淋的颜色涂满了一切。他在产房外面焦急地徘徊,一边听着产妇痛苦的嘶嚎一边祈求上苍保佑母子平安。

      然而噩梦还是成为了现实。当他跪在地上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妻子肚皮大开、五脏六腑连同胎儿像集市上贩卖的生肉一样摊开在面前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所谓的幸存不过一场蓄谋的骗局、一杆精心的诱饵,他轻松上了钩,真正诛心的惩罚随之而来。他那被碾碎的刚出世的儿子以一种血腥又确凿的方式向他证明了这点。

      他落得这般凄惨,那同伴自然也不好过,连年累月为凌迟般的痛楚所袭,寻遍四方名医皆无解,妻子中邪死状可怖,膝下一子虽仍健在,却是怪模怪样侏儒之身,压根无法现世,只得终日窝缩在家中茕茕苟活。
      也想过逃避,但两人似乎无论逃到哪里,藏在何处,都躲不开烙印在他们往后余生里的悲剧。报复性的折磨如影随形,偏生他们还长命百岁,无法自戕,是真可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于是他们折回原点,期颐之躯长跪不起,痛哭流涕以示悔恨,只求一死了结。可夜玑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只要他还存活于世,哪怕仅剩一缕意念,惩罚也必然降临到他们身上,不灭不散,不死不休。
      他们绝望了,直至风易安二人的出现。那有着昔日颜容的女子,分明给他们带去了一点曙光。

      “做梦!”
      风易安愤愤道:“你们以为有了流光,他就真的会放过你们吗!好好想想吧,他是妖孽!邪祟!以害人为乐,哪懂什么既往不咎?他只会一直折磨你们,看你们生不如死!除非...”
      “我们将他彻底消灭。”

      老人又声音尖细地低笑起来,像在嘲讽。

      风易安暼眼他,冲另一人道:“贾先生,我明白你是担心斗不过他,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习武多年,为的就是能够为民除害,以己之力造福百姓。撇开这点不谈,流光终归是我的师妹,我怎能亲眼看着她堕入邪道?还望贾先生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将那妖孽铲除殆尽!”
      眼睛前些日子突发溃疮,他不得已戴了个眼罩,此时用一只单眼瞧着他,也不知是应允还是否决。

      22.
      流光同他来到一处山洞,这山洞不似先前见过的那些晦暗而阴森,相反,洞内像是佛光普照,亮堂如镜,两侧各驻一尊铜炉,香火熠熠不绝,正中间是假山流水,潺潺之声经久未息。
      而那有如神龛般供在墙壁内缝的,则是一尊浸泡在白釉琉璃双耳罐里的小小婴儿。
      婴儿闭着眼四肢蜷缩,似乎仍然沉睡在温润的母体中。
      流光问:“你一直把他放在这?”

      夜玑点点头。

      他对这个孩子没有很深的感情,于他而言,晚玉才是全部,孩子也无法弥补。而他之所以没有将他弃之不顾,不过是将他视作了晚玉的最后一件遗物。
      流光看了眼他,他伸手将要把琉璃罐取下,突然一阵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罐身,琉璃瞬间四分五裂,液体随之迸射而出,风易安身轻如燕地点墙而上,一把将那坠落的、遍体水淋淋的婴儿箍于怀中。

      二人始料未及,流光质问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夜玑冷冷的:“还能做什么,自然是降妖除魔来了。”
      风易安振振有词道:“师妹,你且看清楚,他可是非人的邪祟!你跟他在一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就听师兄一句劝,早些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吧!”

      流光急得想上前,被夜玑拽住,他讥诮道:“怎么,她宁愿跟我这个邪祟在一起,也不愿同你回去,令你心生嫉妒了?”
      言语间他步步逼近,飞斜的眼角阴戾之气横生,他一字一句:“她只想跟我在一起,她也只会跟我在一起。”

      “你给我站住!再过来我就杀了他!”他剑锋抵上婴儿皱巴巴的脖颈,婴儿眯眨着妖异的黄瞳,全然不知当下凶险。
      “这就是你们瑶山派弟子的作风吗?竟用不足月的婴儿性命相要,果真是清风亮节呢。”
      “你——”
      话未说完一股妖力贴面袭来,风易安不得以提剑抵挡,怀中婴儿因此下坠,流光见状连忙点地而起,一个旋身将他稳稳接住。许是受了惊,婴儿在她怀里挣扎啼哭,她低头看才发现他稚嫩的面颊上一道显眼的血痕——定是方才为风易安的剑锋所伤。

      她用外袍将他兜住,那边厢二人打得不可开交,流光不免心急如焚,但她本以为风易安会很快就落下风,毕竟以他之力实在难以与夜玑为敌,没曾想他居然抗住了好些个回合,一时竟有些难分胜负的意味。
      原来是风易安故意划伤了婴儿,以妖血滋养剑气。那孩子本就是夜玑的骨肉,又终年浸泡在不老不死的秘罐里,邪灵鼎盛,这才将夜玑处处掣肘,使得他略微有些可乘之机。

      然几番来回过后,风易安终究不敌,在飞沙走石间被重伤在地,哇的一声便吐出一大口鲜血。夜玑丝毫不留情,凌厉的黑雾即将贯穿他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却被一阵强悍的剑流挡了回来。

      躲过一劫的风易安抬头,登时大喜过望:“爹!”

      流光顺着他视线看去,正是瑶山掌门风莫。

      师父已出关了。

      流光情不自禁地心生欢喜,可高兴不过两秒,师父不由分说甚至是雷厉风行地朝夜玑出手的画面又令她腹热肠荒。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夺过风易安的佩剑便替夜玑挡下一击。
      风莫年近花甲,满鬓苍苍白须,一身仙风道骨,见自己最得意的徒儿竟为了这孽障与自己相抗,不免发怒:“逆徒!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害人性命!师父,您就手下留情,饶他一命吧!”

      此时夜玑已因重创而气力流失,渐渐露了原形,那九尺高又生着许多触手的妖怪堪堪立在流光身后,有些虚弱地喘着沉重的粗气。风易安忍着剧痛喊道:“什么无缘无故不会害人性命,难不成那全村老少都对不起他,都死有余辜?真要细算他害死了多少人?!师妹,你就别再执迷不悟了!”

      “易安说得不错。”风莫厉声道:“流光,你陷得太深,是非都不分了!为师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徒儿没忘!徒儿也不敢忘!只是——”
      “没忘便好,那就速速让开!妖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风莫一挥袖,流光被毫不客气地扫落在地,那妖怪嘶鸣一声想接住她,不料触手刚伸出便被尽数斩断。剧烈一声,流光脸上、身上皆是横飞的暗色血肉,耳边夜玑痛苦的长啸震彻山林。

      不待她反应,风莫又一剑刺穿了它厚重的心口。

      “夜玑!”

      流光眼泪当即夺眶而出,怀中婴儿也顾不上了,几近连滚带爬地飞奔过去。那九尺高的兽躯萎靡下来跌跪在地,流光顶着满脸污血望向它,它晶莹剔透的红瞳微烁,喉间是一阵一阵奄奄的呜鸣,听上去像是倍感委屈。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流光跪在它面前不住地哭泣。它看着她,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喑哑,覆满红色结节的触手像是意图抚摸她脸庞,却因被斩断而未果,只剩一段血肉模糊的截面徒劳地伸展着。流光见状忙不迭握了过来,它红瞳溢出的两滴泪清晰可见...
      对于流光这幅舍生忘死的模样,风莫不仅毫无半分动容,反而愈加恨铁不成钢:“逆徒啊逆徒,你怎的还执迷不悟!你不是施晚玉,你是叶流光!”

      随着声如洪钟的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利刃,在流光的眼中毫不迟疑的、剑风肃肃地径直刺进了夜玑的脑首。
      “不要——”

      流光惊坐而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迷蒙的双眼前浮现的却是葱绿的枝叶,点点金光在枝桠间斑驳跳跃,分明是一开始她与师兄停脚歇息过的林子。她茫然抬头,不禁被头顶的阳光刺得别开脸。

      身旁风易安打着哈欠坐起来,揉揉眼睛道:“师妹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噩梦?
      是梦吗?

      讲不出所以然来,心口隐隐地刺痛,像是短时间内历经了过多悲欢离合而难承其重。

      继续前行的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低头心事重重,风易安觉得她大概是累着了,便有意放慢脚步,视线也不忘搜寻路旁可供歇脚的人家。

      也许当真只是梦罢了,这个叫施晚玉的女子和名为夜玑的妖怪都与她不相干。流光这么想着,就听得风易安惊喜的声音:
      “师妹快看!前面是个村子呢!我们前去讨口水喝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