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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第四十二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1998年2月14日,离农历春节还有两天,西峰和若曦带着两个孩子回国了。他们先到省城,一出机场,就被来接机的若曦母亲带人接去省委大院。
      女儿女婿带外孙回来,是洪家的喜事。洪伯军到城区几个坚持节日生产的电力企业走访慰问之后,就赶回了家。他心里挂着一件事,他要在家里等候女儿女婿和外孙。他一年前被任命为省委副书记,分管党群、政法,名正言顺的省里三把手,任省委副书记时他不到六十岁。他的老领导周平华已经从省长岗位上退下来了。出身基层干部的洪伯军,思维敏捷,冷静而清醒,理性而严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坚硬规整的外壳深处,还藏着一颗敏感而柔软的心。平日里,他被繁忙的公务压迫着,催逼着,他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他把心思全部用在全省的发展上。他是有威仪的,他的威仪来自他的勤政,来自他的严格,来自他的清廉。除了一些公务接待,他从不参加吃请;除了一些老同志,他从不让求官的干部登门。他把工作摆在第一位,只认工作不认人。他高兴地看到全省的干部队伍整体上朝气蓬勃,全省的经济欣欣向荣。城市高楼林立,变得漂亮了;农村稻浪重重,变得富有了;市场繁荣,社会和谐。这不是一直奋斗和追求的理想吗?然而,他一想到还有到十几个县没有摆脱贫困,还有那么多的下岗职工没得到安置,他又如坐荆棘丛中,寝食难安。“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妻子埋怨他,宽解他,说事业是一代一代人奋斗出来的,就像我教的学生他们也当老师了,我就该退休了,交班了。他想想也是,自己这代人注定是承前启后的一代,改革开放的事业总归是要交给年轻人的。想到年轻人,他又有培养青年干部的紧迫感;想到年轻人,他就想到自已女儿女婿这代人。
      那一天晚上,他接到他二女婿西峰的电话,说准备回国,清华大学给他发了聘书,要给他设立实验室。他那颗敏感而柔软的心被触动了,眼睛湿润起来。近十年了,虽然常常接到他们的电话,逢年过节都有问候,但就是没有见到他们的人。无情未必真豪杰,他想他们,妻子也想他们。两年前,妻子利用假期随旅游团去过一次美国,见到了他们,在他们家里住了两天,回来时带回了他们一家的照片,妻子说他们一家生活得很好。当时他把两个外孙的照片看了又看,长得多可爱啊,外孙女长得跟若曦小时候一个样。他喜欢呀。他为自已的女儿感到满足。果不出他所料,西峰是青年科学家,在电子领域有很多独到的创建。他最早看中他,一个正直而有责任感的人,那么好学,那么上进,他是会成才的。他果然不负众望!“回来好!听从祖国的召唤回来,国家的建设需要你回来。还有,我和你妈也想着你们回来。”他在电话里连连说。
      三个女儿三个女婿,最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二女婿西峰。大女儿若晨的夫婿谭松林有两年没有来家里了。他们已离开北京,去了深圳,是1992年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之后去的深圳。若晨在深圳大学当老师,她生了个女儿,快10岁了,己上小学三年级。谭松林先调深圳日报社,后下海做生意,创办了一个公司。若晨带女儿回家过年,谭松林没有来。妻子问若晨,松林为什么没有来,若晨说他回自己家过年了,广东那边就这风俗。再问,若晨就说他生意上的事多,很忙。他隐隐约的感到不安。他没有深问女儿,只听她母亲说你们没有吵架吧,若晨矢口否认。但是,若晨脸上不易察觉的忧伤,让他心痛了好久。他隐隐感觉女儿心中的苦。当初他一见谭松林时,就对他印象不太好,与西峰的差别太大了,觉得他配不上女儿,无奈当时女儿已跟他结婚,他不好再说什么,后悔自己对女儿关心不够。老三若男自小好强,从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谢绝了很多单位伸出的橄榄枝,在北京创办了一个建筑设计事务所。他没有为老大和老二工作安排的事操过心,唯独问过若男,他说现在独立的建筑实践的基础几乎不存在,市场上都是以大设计院为主,你进入设计院不好吗?若男比两个姐姐更倔,她对他说:“爸,你知道梁思成和林薇因吧,他们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师,他们想做的,是如何超越风格的现代建筑。而我,要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名独立的建筑设计师,我要做的,是如何建造中国的现代建筑。”他知道,他的若男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是要去寻梦的,他拦不住,也不想拦。他去过若男的办公室,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放满了她设计的小摆件,一张挂毯的设计图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她说建筑设计就是盖一个房子,把房子最基本的部件都搭对,从材料到空间,到结构。这些专业上的事,他不懂。他关心她的个人的生活。她说爸您急什么呢?白马王子还未出现呢,出现了我就将他带回来。过了一年,若男带回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叫张大江,是她在清华同届不同班的同学,老家在四川,同是南方人,生活习惯相同。张大江毕业后去了一家央企工作。那张大江有礼貌,说话斯文,自称是若男的粉丝,是她的崇拜者。实际上大江是在一次学生设计作品展览时,见到了若男设计作品的新颖,很是惊讶,又见到若男本人,苦苦追求三年,若男才点头同意。在这一年,若男结婚了。
      三个女儿都嫁了出去,洪伯军似乎没有什么家事了。妻子退休后,照顾他的生活。偶尔,妻子会念几句,老大怎样,老二怎样,老三怎样,她牵挂着女儿们。他看得出妻子的落寞,她的惆怅,她的心不在蔫。儿女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哪有放得下的?世间父母之爱如巍巍群山,绵绵不绝;如大河流水,滔滔不歇。“只要他们都幸福,我们就知足吧。”他这样安慰妻子,他又说:“你白天没事,就给她们打打电话吧。”其实,他的内心又何曾放下过她们,只是他没有表露,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他把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没有时间顾及儿女情长。
      饭前饭后,老俩口会说到女儿。妻子说:“三个女儿,恐怕最如意的是老二,西峰疼她,生孩子几个月了,他都不让她碰水,自已去洗孩子的尿布,说是他娘说的,坐月子不能下水,老二说都几个月了,我怎么就不能下水呢。西峰不肯。”
      “我看重的是西峰的学业和事业。他已是青年科学家了,这孩子不容易啊,从寒门里走出来,靠自己努力和奋斗。”洪伯军说。
      “我家老二有眼光呢。”妻子脸上是满足的笑。她起身收拾碗筷。
      洪伯军坐着不动,若有所思似的。他又想到了老大若晨。

      西峰在岳父洪伯军家里过年。西峰跟岳父有话说,一吃完饭,两个人就关在书房去说,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西峰说在美国的生活和观感,说美国的硬实力和软实力,说美国对内的民主和对外的霸权,说美国人如何看待中国的改革开放,说中国实现全面现代化的可能性和必然性,说他所研究的专业,说荷兰公司阿斯麦的光刻机,说未来市场将对芯片的井喷式需求。他说从广州转机回来,一路看到祖国的变化,真有旧山盟约已愆期,一梦十年尽觉非的感慨。洪伯军主要是听,不时问几句,感慨着。除夕晚上,母亲发话了,说今天你们谁也不要去书房说话,都在客厅看春节联欢晚会,大家一起过除夕,我们家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洪伯军瞥着妻子,歉意地笑,对西峰说:“你看,在外面别人听爸的,在家里,我听你妈的。”
      “在家里,爸是民主,妈是集中。”西峰说。
      他说得岳父岳母都笑了,岳母爱怜地说:“一个美国人还懂中国的政治呢。”
      若晨带着孩子是除夕那天回来的,丈夫谭松林没有来;若男也是除夕这天和夫婿张大江带着一岁的孩子回来的。若晨和若男都知道若曦会回来,若曦给她们打电话了,母亲也给她们打电话了。若曦回来,若晨和若男高兴啊,她们有十年没有见面了,于是一个从南边,一个从北方,都急不可耐地赶了回来。
      洪家平常是冷清的,只有过年才是洪家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尤其是今年跟往年不同,老二一家从美国回来了。喝洋墨水的人回来,从异国他乡回来,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像大河的波涛一浪一浪。三姐妹一见面,就像鸟儿样飞过去,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她们不顾有父母在场,有丈夫在场,有孩子在场,她们像小时侯一样叽叽喳喳。然后,她们又与自己的流着泪的母亲和父亲相拥。
      若男的丈夫张大江抱着孩子站在旁边,西峰也像电线杆样立在旁边。女儿问他,说妈妈怎么哭脸呢,姥姥也哭脸。西峰说,她们是高兴。女儿指着哥哥说:“哥哥淘气时妈妈打他,哥哥不高兴,也哭脸。”女儿的话,把西峰逗笑了,他说:“傻女儿,那不一样。”
      西峰又逗若晨的女儿伊伊,要自己女儿涵涵跟着姐姐去玩。若晨女儿伊伊六岁,比西峰的儿子明明小一岁,比女儿大两岁。涵涵说姐姐不跟我玩,不理我。西峰说,你把从美国带回来的玩具送给她,她就跟你玩了。于是,几个小朋友就像麻雀样飞去隔壁的房间,尽情地玩耍,一会儿就传来脆生生的笑声。
      母亲在厨旁做饭时,问若男,你大姐夫有两年没有来过春节了,你问了大姐是为什么吗?若男说您怎么不去问呢?母亲瞪她一眼:“我要问了,还用跟你说吗?从小不是你跟她关系最亲吗?”
      若男知道大姐和大姐夫谭松林闹矛盾有两年了。她去过深圳两次,头一次去,谭松林还和大姐带孩子陪她吃了餐饭,第二次去,谭松林没露面。跟大姐吃饭时,她问谭松林去哪里了,伊伊在旁边代母亲回答,说我爸不喜欢我,他不要我和妈妈了,他老不回家。大姐说小孩子别乱说。大姐不愿说,若男也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多问。她临走时,大姐叮嘱说:“别跟爸妈说,别让爸妈担心。我和谭松林蛮好的。”
      大姐这句话,其实隐约透露了她的婚姻的危机。但大姐己跟她叮嘱,她就不能跟爸妈说。她说:“大姐夫是自己回家过年了。广东那边的人讲究过年时,儿子要陪同父母团聚。”
      若男这么说了,母亲只能信她说的。不信又能怎样呢?问若晨吧她只说妈您别操心,她好着呢。
      吃过晚饭,若男跟若曦聊天,若男说:“二姐啊,你看巧不巧,你回北京生活,我却不能在北京陪你了。我作了个决定,过年后就把我的设计事务所搬到省城来。我的业务主要在南边。大江的公司在省城设立分公司,把他派了过来。我们举家回来,就不用南边北边两头跑了。”
      “这样也好,爸妈年纪都大了,我们三姐妹都离家那么远,有你回来陪在爸妈身边,代我们尽孝,我们都要谢谢你呢。”若曦说。
      若男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的。父母都是过了六十的人,父亲在外风风光光,回到家只有母亲一个人陪伴,难免孤寂,而大姐和二姐是不可能回来的,那就只有她了。她是个事业上要强的人,她的理想是要做一名独立的建筑设计师,但她设计的风格适合南方的山水。回到省城来,既可慰藉父母,也可拓展事业,何乐而不为呢?她已经不是读书时代那个有男孩子性格的调皮的老三了,她要做父亲母亲的乖乖女。而大江一直对她言听计从,她到哪里,他就到哪里,是她事业的支持者。

      在院子里散步时,西峰跟岳父再次提起他去他老家的事,说他的老母亲反复叮嘱要谢谢他。洪伯军说:“我去亲家的家,是人之常情,有什么要谢谢的呢?我应该去。对了,我邀请你母亲到省城来走走,到我家里来住几天,她一直没有来。你回去告诉她,我邀请她来作客,要你哥哥东峰陪他来。”
      “我会回去转告她的。”西峰说,“我大哥现在是桃水县委副书记兼务副县长。听我娘在电话里说,他去的头一年,一个月都难得回家一次,现在倒是每个周末都回来,应该是熟悉情况,进入角色了。”
      “他怎么去了桃水呢?不是在临水干得好好的吗?”洪伯军停住脚,有些疑惑地问。
      “两年之前去的,也许是换个环境吧,官场的事我不懂。我哥那人肯干事,但也是个知足的人。”西峰说。
      洪伯军蓦然想到东峰因为西峰写的调查报告而落选的事。这事,西峰至今也不知道,东峰是不会告诉他的,永远也不会告诉他。这东峰不声不吭,也没给他写信叫过屈或是反映情况什么的。有一个做省委领导的亲戚,他没有沾一点光,也没想过要沾光,一直扎根基层默默地干着。他有着多好的品性啊。后来听陶介林汇报说任了东峰的常委职务,工作也干非常出色,云阳镇在他的手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他们怎么把他交流去了桃水呢?西峰不说他不知道,西峰不是要他关心他的大哥,西峰没城府,只是随口一说。但他不能装作不知道,他心里想着要找陶介林好好问问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很安静,偶尔有鞭炮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暮色笼罩下来,风又冷又干,在树梢上吹过,发出萧索的声响。不知什么鸟在树上鸣叫,那叫声是欢快的。洪伯军从搬进省委大院开始,就有散步的习惯,他听惯了鸟的鸣唱,在岁月的流逝里,这些鸟儿呀总是不倦地吟唱,在寒冬里给人以明亮。
      正月初二下午,若曦跟母亲说她和西峰不在家吃晚饭,准备去省报边上的乡恋茶餐厅。“茶餐厅有什么吃头?大过年的,或许人家早关门了。”母亲嘟噜说。
      “那我们就去碰碰运气。”若曦坚持。一回省城就去乡恋茶餐厅,是她和西峰在美国就约定了的。那里有他们的青春记忆,很多年过去了,西峰还会时不时哼唱几句李谷一的《乡恋》。这次从机场到省委大院时,她已经注意到热闹的大街上,新开了不少的茶餐厅,那乡恋茶餐厅的老招牌还在。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茶餐厅这个在香港俯仰皆是的产物,正以融汇创新的姿态,在内地铺天盖地地兴起。想到当年在省报当记者时的省会城市样貌,若曦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街上高楼大厦多多了,森林一样,高档车如过江之鲫,人们的穿着光鲜亮丽。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没有改变呢?天天有进步!
      若曦想,即便去乡恋茶餐厅吃了闭门羹,去大街上走走也是好的,感受一下故乡的过年气氛,感受一下改革开放的热烈氛围,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她已经看出西峰的急切心思,那要汇入时代大江大河的急不可待。而夫唱妻随,她还等待什么呢!
      她把孩子交给母亲,拉着西峰的手出了门。

      晚上回来后,若曦跟父亲说,她明天要和西峰带孩子到临水去。父亲说:“你妈早把送西峰母亲的礼物准备好了。你爸我没有因私事用过权,今天破例一回,用我的车把你们送去。节日期间你们带着孩子不好挤车呀。”
      “不要,爸。西峰爱认死理,他最反感人占公家的便宜。你用车把我们送火车站就行了,西峰己订了票,他也约好他大哥到火车站接我们。”
      “好吧。”洪伯军轻叹一声。
      他内心慈爱、温和,他总觉得对女儿们有亏欠。一方面是女儿们没让他操过心,她们听话、争气,另一方面,他想作为父亲,又为女儿们做过什么呢?女儿十年没有回来,想用自已的专车送她去婆家,想用一次小小的权力,都被她婉拒了。他既为女儿女婿的独立自强而高兴,又为作为父亲的自已没为女儿做过什么而感到失落。看到若曦和西峰的和睦,恩恩爱爱,他为若曦的幸福感到踏实、满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曦和西峰是一类人,都很要强,勤奋,上进,肯吃苦,也能替别人想。在三个女儿都离家之后,他对妻子说了一句:“老二这一家最让我放心。”
      妻子叹了口气,说:“我就是放心不下老大。”

      西峰在岳父家时,就给母亲和大哥分别打了电话,他说若曦的父母已作了让他们在家里过年的安排。母亲理解,说那是应该的,你安心陪好他们。他跟大哥约定初三回来,说订好了火车票。大哥说到车站接他。
      出了火车站,已是中午十二点。西峰见了大哥之后,不顾若曦和孩子,立即冲上前去和东峰拥抱在一起。西峰说:“去国迟迟情几许,倚楼空望白云飞,哥,我想你们啊!”
      “我们也想你们。”东峰说。他拍拍西峰的肩膀。然后,他松开西峰,跟若曦和两个孩子打招呼,若曦告诉两个孩子,说这是大伯伯,叫大伯伯。东峰答应着孩子,又说,老二和老四都要来接你们,我说一台车坐不下,这样他们就没有来,他们和娘在家里等着你们回去吃中饭呢。东峰准备了一些饼干面包,还有牛奶。他问孩子饿不饿,两个孩子异口问声地回答:“不饿,我们要吃奶奶给我们准备的好吃的。”
      两个孩子把眼晴望向母亲。他们说的话是若曦告诉他们的。他们没有见过奶奶,母亲告诉他们,奶奶是跟姥姥的样子差不当多的老太太,白头发,慈眉善目,可喜欢孩子啦,做了很多好吃的等着呢。
      车子开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千响鞭炮,噼噼啪啪噼僻啪啪,惊得两个孩子捂着耳朵,不敢下车。鞭炮响过,西峰和若曦一人牵一个孩子下车,在弥漫的硝烟里,与等候已久的亲人见面。老二一家和老四一家,还有北凤一家,簇拥着母亲,迎候从海外回来的老三一家,像迎候战乱中失散的亲人一样急切,一样激动。母亲脸上又流泪又欢笑。西峰的女儿涵涵一点也不怯生,对低头亲她的奶奶甜甜软软地说:“奶奶,我知道你是高兴得流泪。”
      孩子的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的孙女真乖啊。奶奶是高兴得流泪。”她又腑下身子,把涵涵抱起来,说,“不说话了,快进室吃饭去,奶奶给你们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
      西峰在堂屋门口站住了,大门两边贴的“堂前燕语声声脆,天上雁群队队归”的鲜红春联,让他心中充满感动,眼里闪出泪花。一家四个儿女都回来了,回到老母亲的身边了,像南归的大雁一样回来,可他在回家的路上又飞了多少年!
      朱家的团年饭是从正月初三开始。一大家人欢欢喜喜地上了桌。在端杯的时候,西峰发现少了两个人,他的大嫂杏芳母子。他问东峰:“我大嫂和小石头呢?”
      “小石头受了风寒,拉了几天肚子,杏芳带他在镇医院打吊针。”东峰说。
      “那我们吃过饭之后就去看看他们。”西峰说。
      “没大碍,你们放心。”东峰说。
      然后,四个儿女给母亲敬酒。母亲端杯轻轻抿湿嘴巴,说你们多吃多喝。她拿起筷子,给西峰的两个孩子一人夹一个鸡腿,又给南峰的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鸡腿,又给北凤的两岁孩子夹个鸡腿。若曦说:“妈,您杀了几只鸡呀,这么多大鸡腿。”
      小雯接口说:“三只鸡,过年前妈还买回一头猪杀了呢。”
      “妈,我和若曦都很惭愧。离家十年没有尽孝,如今还让您这么操劳。”西峰说。
      “看着你们都回来,我们一大家人又在一起了,妈高兴。”母亲说。
      她放下筷子,目光在西峰身上停留,她又看着若曦。她一个个地看着她的儿女们,还有孙子孙女,她忽然想到四个儿女小时侯天天围着桌子吃红薯蒸饭的情形,他们吃厌了,吵着要吃白米饭。那时候家里哪有多少米粮呢?她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泪。一家人苦熬着日子,终于熬出了头,几个吃红薯饭长大的儿女,个个成了才,个个开技散叶,一家一家的。她高兴啊,心里满足,幸福。北凤不知母亲的心思,给母亲夹菜,母亲说吃饱了。她是喜饱了,哪还吃得下呢。

      吃完饭,南峰拿出相机要照全家福,小雯扯住他,悄悄说:“嫂子和小石头不在,照什么全家福呢?别惹妈不高兴,要照,你们四兄妹照,我给你们照。”
      南峰就用目光征询东峰的意见。东峰悄声跟母亲嘀咕几句,母亲点点头。东峰朝南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他们跟着母亲走到院子里的大香樟树下,东峰和南峰站母亲左边,西峰和北风站出亲右边。小雯举着相机,说:“妈,笑一个。”母亲一笑,小雯“咔嚓”一声,说照好了。
      涵涵跑到奶奶身边,说:“奶奶,我要跟你照相。”
      奶奶说好,西峰和若曦带着儿子明明上前,说:“妈,我们一家跟您照一张吧。”
      西峰一家照了,南峰说他家也跟妈照一张,北凤带着丈夫姜伟平和孩子过来,说她家也跟妈照一张。最后,只剩下东峰一个人,母亲说:“来,老大,你陪娘也照一张。”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像心脏病人心绞痛似的,她突然捂住胸口,她的手苍白,颤抖,她拍拍胸口,垂下手来。些许的失落使她仿佛在一分钟内就变得憔悴。西峰一家回来,偏偏杏芳带着小石头去镇医院住院打吊针,一张全家福等了二十三年也没有照成。二十三年啊,多少期盼,多少等待,多少阴差阳错。为什么这个家总是有人要错过?一大家人总是不能齐整呢?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天天在堂屋里的观音菩萨坐像前烧香,求菩萨保估一大家人清静平安,可小石头偏偏在过年的时候病了,在三叔回来的时候住院了。哎,这孩子!
      因为有僮僮的教训,她和杏芳只差没把小石头捧在手心。只要小石头有一丁点不好,婆媳俩就急得团团转。小石头夜里小解受了凉,拉了几天肚子,人也瘦了一图,又不想吃东西,看到一桌子菜就摇头。杏芳说把他送到镇医院去看看,母亲赞成。一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之后就说,没大碍,但要打几天吊针。于是,杏芳就陪着小石头住在医院里了。医院里的人都认识杏芳,值班的是副院长龚大姐,小石头病了,他们都像对自家孩子一样尽心尽力。
      小石头这个学期己上小学三年级,成绩好。他听母亲说在美国的三叔回来了,他听过三叔小时侯的故事,三叔读书可厉害啦,是全县第一个去美国留学的博士。小石头就想着要见见这个三叔。他哭闹着要回家,医院不肯,穿白大褂的护士阿姨吓唬他,说你回去,我们就追到你家里给你屁股打针。小石头怕打针,就不再作声。母亲安慰他说,傻孩子急什么,你三叔会来医院看你呢。
      初三下午四点多钟,西峰和若曦果然到镇医院来了,来看他们的大嫂杏芳和大侄子小石头。他们是东峰开车陪着过来的。一路过来,古镇街上挂满了灯笼和彩,在轻寒的风里飘飘摇摇,像是要飞起来;家家商铺都贴着春联,门口摆有绿油油的挺拔的发财树,但街上没有往日的热闹,商户们都回家过年了,街上只有镇上互相串门拜年的居民,只有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孩子们在闹腾,不时还会放几个烟花,燃几串鞭炮。
      小石头已从病床上坐起来,他见过三叔和三婶之后,说:“三叔,我长大后要像你一样去美国的留学,可你从美国回来了,我去找谁呀。”
      他这一说,把大家都逗乐了。西峰笑说:“小石头有志气,你长大去美国留学,三叔亲自送你去。”
      “那你跟我拉勾,一百年不许变。”小石头如水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样的亮光。
      小石头伸出小手指头,西峰也伸出小手指头,叔侄俩在病房里拉起了勾。西峰从小石头身上看见了自己影子,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小时候的自已也是有志气的。但那时侯的目标多渺小多可怜啊,能吃餐饭、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就是自己的理想,能去镇上买几本图书或是像镇上孩子一样生活,就是自己的理想。为了吃饱饭,为了过上城里孩子的生活,他发奋地读书,因为母亲说读书能改变这一切。他也有榜样,那就是他的父亲。父亲虽不是城里人,但有城里人都不具有的本事。他从没对人说过他的榜样是父亲,但他悄悄地学着父亲的样子。他一点一点地努力,咬着牙坚持着向前走。如果不是为了吃饱饭和为了穿件新衣服,如果不是为了进城,如果不是想做一个父亲那样的人,他可能没有奋斗的动力。可如今的小石头把他当作榜样。小石头衣食无忧,全家人都宠着疼着,他的理想是漂洋过海去求学,学更多的知识,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每一代人的理想和目标是不一样的,但内在的动力和奋斗的方式是一样的,只有通过努力才能实现,就像小时侯开垦红薯地,春天时候将剪成五寸长短的红薯秧子,插入翻松的土地上,浇上落根水,等着秧子生根,在红薯藤长到一尺多长的时候,要去松土,要去除草,要在天旱时浇水,如果不去耕耘,哪有秋天的收成?想到这里,西峰对小石头说:“三叔我也有一个条件,你目前要听医生的话,把病治好。我知道你的成绩好,但不能满足。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把书读好才能当留学生啊。”
      “好。”小石头来了精神,响亮地回答。

      小石头出院是正月初六,南峰和小雯己带着两个孩子回深圳。小雯父母都在深圳没有回来。他们原本是要一同回来过年的,小雯父亲摔了一跤,又患上重感冒,住进了医院。南峰把岳父安排在特护病房,条件很好,只是费用高一点,南峰不在乎钱,只要岳父住得舒服。岳母到医院陪岳父,小雯的哥哥小武和妻子也在医院里陪父亲。他们是在医院过年的。小武从监狱服刑归来之后,南峰就把他接到深圳,给了他一套房子,安排他在物业公司上班。小武两次服刑,性格也收敛了很多。他到深圳不久就找了对象,是阳光酒店的领班,也是临水人。小武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归宿,安定了下来,父母再无牵挂。小雯父亲越发觉得女婿南峰是苏家的福星,感叹说我们一家都是享南峰的福。南峰却说,没有小雯就没有我的今天,是小雯带给我的福气。小雯笑说我才是福星呢!南峰回来过年没把岳父病了的事告诉母亲和大哥,他不想让他们担心,只说小武一家在陪着泰山泰母大人呢。到了初五,南峰就往深圳飞。
      临行前一天,南峰把西峰叫到院子里散步。家里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跟在他们后面,好像知道他们都要离开家,恋恋不舍似的。乡下过年热闹,仍有噼僻啪啪的鞭炮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大香樟树下,南峰说会在正月里飞趟北京。他说,他听到他要回北京工作的消息时就想着要为他买套大房子。西峰说不用,他是享受人才引进的政策,学校己给他安排了房子。南峰说:“学校安排的我不管。二哥我现在有钱,你总要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要不然我的心不安。”
      “二哥,你当年弃学不读去打工,供我和北凤上学,我漂洋过海到美国,你和大哥在家代我们尽孝,你为我们做的己很多了。老实说,我在你和大哥面前都是惭愧的。”
      “你和我们不一样,家里兄妹也有分工,你是读书的料,你就安心做你的学问,我为你做一点后勤保障工作不行吗?”
      “真不用,二哥。学校给我提供的现有条件,我很满足。我是谢绝高薪挽留回来工作的,不是来享受的。这个国家,我已经缺席了十年,我不能由耽误了,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准备过几天就去北京呢。”西峰说。
      “那我给若曦买台车,北京那么大,没个车也不方便。”南峰坚持说。他总觉得不表示点什么就没尽到兄弟的情份似的。他还有一种心理,就是大哥和弟弟妹妹都出类拨萃,只有他干过苦力,当过个体户,坐过牢,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显得矮人一等的,但他也创造了财富,他要展现他的价值。
      “那你去跟若曦说。我想她也不会要。”西峰说。
      “那不是把我当外人吗?我是你二哥!”南峰有些生气地说。
      “二哥,如果不是你打工挣钱,一分一分地挣,供着我和北凤,我很难想象上清华。我当时想,我如果不考上一个好大学,怎么对得起为我们而弃学的二哥呢?我想象得到你流过多少汗水和泪水!而我却没有为这个家做一点贡献,总是在索取。我现在学有所成,选择了回来,我是要用我之所学来作回报的,我要报答的是我们这个国家,而国家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家人和亲人。二哥,你能理解我吗?你对家里这么好,你为这个家牺牲了这么多,这个家过去是你在支撑,现在仍然是你在支撑。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代我们在做,包括代大哥在做,大哥是组织里的人,他有他的事业,我们的娘也不能去指望他,也指望不了我和北凤,娘都是靠着你。如果我们还要你做这做那,那你说说我们读了那么多的书,不是白读了吗?”
      西峰说得很动情,说得南峰眼晴湿润起来。寒风吹过来,他不觉得冷,仿佛受到洗礼般,身体颤抖了一下。想想自己虽然赚了钱,腰缠亿贯,却仍是不自信的。他应当尊重西峰的意思。四兄妹中,大哥和西峰、北凤都是有工作的人,他们既是母亲的儿女,又都是国家的人,只有他是自由职业,只有他一个人纯粹是属于母亲的。他又为母亲做了什么呢?总是让母亲操不完心。母亲60几的人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老家,让大嫂陪着,喜欢热闹的母亲肯定是孤寂的,而他去深圳过着优渥的生话,说是为了事业,开发房地产,建了一个楼盘又一个楼盘,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如果哪天母亲不在了,像父亲一样不在了,那他向谁去尽孝呢?他不会后悔死?
      想到这里,他对西峰说:“我想把娘接到深圳去,她不肯去,她在我那里过了一个年,出了正月十五就喊着要回来。现在是杏芳姐在家里陪她,要是大哥哪天调到更远的地方去,杏芳姐肯定要跟着去,而小石头也上三年级了,过两三年也会要到城里去上学。到时只有娘一个人在家,我是不放心的。我岳父母他们也想到乡下来住,我考虑等他们身体好一点,就把他们送回来,这样,娘也有了说话的人。你说这样安排行吗?”
      “那你的两个孩子谁带呢?”
      “大的上小学一年级,小的送幼儿园。小雯现在往这边的服装公司跑得少了,服装公司在深圳有个销售窗口,她在那里负责,她兴趣来了也可以做一些设计,公司里玉珍姐也培养了设计师,小雯也可以放心了。”南峰说。
      “那既然这样,家里的事都要让你操心了。”西峰说。
      这时,村大喇叭放着殷秀梅在春节联欢会演唱的《中国是个大舞台》,那歌声悠扬悦耳。南峰受到感染,说:“老三,是你的舞台呢!”
      “也是你的舞台啊,二哥,是我们共同的舞台。”西峰坚定地说。

      北凤一家回长沙,西峰一家去了北京,东峰也去桃水上班,朱家院子又空落下来,只剩下母亲在晨曦初露里送杏芳和小石头出门,听小石头说一声“奶奶我去上学了”,到夕阳余晖的时侯他们回来,再说一声“奶奶我回来了”。
      母亲仍在忙碌,拿个笤帚在院子里扫扫停停,有时候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大香樟树出神,有时望着南飞北返的大雁出神,有时望着一群蹲在院墙上的麻雀出神,望着阳光移过去,将麻雀的羽翼染成金黄,好像是给予它们新生的活力。这时节的麻崔已结束了育雏过程,领着后代加入它们惯常的群体生活,十几只或几十只,飞的时侯一起飞,落的时候一起落。麻雀喳喳喳的鸣叫,让母亲的心更显孤寂。哎!在这热烈又荒芜的世间,人为什么不能像麻雀一样生活呢?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母亲想到了麻雀的世界,麻雀不止是麻雀,而是更多没有姓名、不为人所知、在大地所有角落里辛苦生存,从而使大地充满活力和想象的平凡生命啊。
      有时,母亲会一个人去后山世明的坟头唠叨几句,有时又忙着薰腊肉腊鱼和腊鸡。腊鱼是炳忠家送过来的水库里的鱼薰的,最小的鱼都有十来斤,都是请雇工把鱼剖了送过来。薰腊味,做红薯片,是计划明年过年的事情。过年的时候,四个儿女都会回来,要是平常,这个回来那个不一定回来,儿女们都忙乎着。母亲就像小时候的孩子们盼过年一样,盼着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团圆。
      日子在母亲的盼望中过去,在她的孤寂中过去。很多个下雨天,母亲坐在堂屋的台阶上,看见来不及躲藏的小鸟在雨里疾飞,然后又像落叶一样飘落在台阶前,又蹦到台阶上,朝着外面鸣叫。在雨天昏暗的天色里,小鸟的叫声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落寞。它或许是惦记同伴,“这么大的雨,你在哪里呢,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雨下了一个时辰,等雨小了一些,鸟儿就飞走了,也没飞多远,叫声仍然能够听到,和同伴的叫声在一起,隔着雨,听起来湿漉漉的。
      母亲的心也湿漉漉的。她担心杏芳和小石头会不会淋着雨。
      小石头回来了。好在小石头天天回来,天天带给她欢笑。小石头象春天的小草一样天天长。有一天,她把小石头带到大香樟树下,说奶奶一个月给你量一次,看看长高了多少。她说小时候你爸你叔也是在香樟树上划一根线,一个月量一次。小石头说奶奶,香樟树天天长,我也天天长,我长得赢树吗?奶奶说,树老了就不长了,你是孩子,当然长得赢树呀。“奶奶,我以后也要长成香樟树这么大。”小石头说。他背靠着树干,等着奶奶一画线。
      “你会的,就像你爸爸你叔叔他们那样,像大香樟一样挺拔。”奶奶一边画线,一边说。
      期未考试的时候,小石头数学打了100分,语文打了99分,被评为三好学生。在回来的车上,小石头跟母亲说:“妈,我作文扣了一分,没考好。”
      “扣一分不要紧,妈妈小时候作文都要被扣三四分呢。”杏芳说。
      那一天是周未,东峰回来了。小石头问爸爸:“我评三好学生了,爸,你不是说你也是去赶考吗?你评了三好学生吗?”
      “爸的考试自认为是及格的,评不评三好学生,爸说了不上算啊。”东峰说:“小石头表现好,爸奖励你,明天带你去镇上玩好吗?”
      “我不去镇上,我要去县城玩,县城比镇上大。”
      “好,明天带你去县城,到亚明叔叔的餐馆去吃好吃的。”东峰说。他想明天正好和杏芳一起陪母亲到临水县城去转转。他去桃水三年了,杏芳去过桃水两次,小石头和母亲都没有去过,不过桃水也没什么可观赏的。但这三年,他没有陪母亲到外面去过一次。在云阳镇工作时,有一年原本答应要母亲和一家人去长沙的,也因接待财政厅的瞿处长而没有去成。对,就明天,到县城去看看,听说县城也建了些楼房,有了些变化。
      在吃晚饭的时侯,东峰把他的想法跟母亲和杏芳一说,她们都表示赞成。

      新世纪在人们的无限期待中到来,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到来。千禧年,千年才一回,全世界都在欢庆。
      即将到来的2000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暗含着不平凡的意义。这一年我们的小石头将进入五年级。他的每一个任课老师都语气铿锵地充满激情地说,同学们,我们要欢天喜地迎接新世纪的到来,要以优异成绩迎接千禧年的到来。小石头回去像说真的似地,跟奶奶说,新世纪一到来,奶奶就会年轻。奶奶哧哧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孩子们都兴奋地、期待地,满怀着憧憬,仿佛2000年,是一个时间节点,充满了神奇的魔幻的力量,只要时间的车轮走到这一个年份,咔嚓一声,一切都会好起来,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就会自动降临。
      不要说孩子们,所有的大人也都在期待这个特殊的年份。媒体在不断地反复地给人们洗脑,好像只要到了2000年,神奇的魔幻的新景象就会诞生,年长者会变得年青,幼小者会长大成人,说得跟真的一样。1999年12月31日晚上,东峰在家里陪母亲收看中央电视台直播的中华世纪坛的新年庆典。杏芳准备了水果和茶点,也准备了小石头爱吃的红薯片。从电视上看到,座落在北京西郊的中华世纪坛,造型古朴而典雅。为了庆典,工人们加班加点。它是用大理石和花岗岩筑成的,到了晚上,灯光照在圣坛上,金壁辉煌,闪闪发光。
      电视庆典现场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亮闪闪的光,盖过了家里的光。从深夜开始的狂欢,一直持续到2000年1月1日凌晨。那是一个喜庆的海洋,载歌载舞,锣鼓喧天,没有什么节日比新千年的庆典更热闹的了。当电视里的主持人宣布倒计时开始,还有十秒钟即将进入新世纪,东峰和杏芳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母亲也站起来,小石头也大人一样跟着站起来。于是全家人跟着电视里的人齐呼: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从中华世纪坛到北京西站,绵延一千五百米的人群齐声高呼:你好,2000年!
      “你好,2000年!妈,您的身体会更好!”杏芳拥抱母亲。
      “我们一家人都好。”母亲眼睛湿润。
      东峰拉着小石头的手,说:“小石头又长大了一岁!”他心怀憧憬,想到新的一年,中国要入世,要加入WTO,要进入全球经济的大家庭了,对国家发展是机遇,对他工作的桃水也是机遇。
      千禧年就这样到来,就这样在人们的万分期待中揭开神秘面纱,可看上去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两样,好像一切如旧,一切如常,没有什么特别,年年岁岁花相似。
      很多事情孕育于1990年代。1999年的二三月间,不少年轻夫妇忙于怀孕,就为生个“世纪婴儿”出来。他们掐时算点,想让儿子生在2000年1月1日凌时。当时,杏芳还问小雯还生一个不,小雯说南峰说的儿女双全了,够了。小雯心里知道南峰是怕累了她。

      这一年,对于朱家终究是不同的。这不同,从元月20日开始出现。
      六十八岁的母亲在大喇叭里听到了大儿子东峰当选临水县县长的消息,又惊又喜,不敢相信是真的。傍晚,杏芳和小石头回来时,母亲连问了两遍。杏芳也是在大喇叭里听到的,她说:“这陈二苟还说了两遍,哪能有假?这事开不得玩笑的。”
      “陈二苟七十的人了,莫不是糊涂了?”
      “他精明着呢,妈。”
      “不会又选落吧?”母亲仍不放心地问。
      “应该不会。”杏芳说。
      “怎么没听老大说过呢?”
      这时,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母亲赶紧去接。是东峰打来的,他告诉母亲,他调回临水了,下午县大人大选举,他当选临水县长。
      “老大,你怎么不早说呢。”母亲长长舒了口气,说,“我在大喇叭里听到你当县长了,我还以为陈二苟放空炮呢。我又记起那年你落选的事了。”
      “不会了,妈,人民代表支持我,我是全票当选的。”
      “那你就要好好干,要对得起那些选票呀。”
      “我会的,妈。”
      母亲把话筒交给边上的杏芳。小石头也凑在话筒边,要跟爸爸说话,他说:“爸,我早就是班长了,你才当县长呢!”
      他充满童趣的一句话,把他的奶奶笑得前扶后仰。老母亲突然呆愣了一下,对杏芳说:“我还没有做晚饭呢。”
      “不急。我来做。”杏芳说。她正要起身,就听到院子外传来脚步声。
      “还做什么,我们都做好了。”陈二苟提着酒瓶进了院子,王眼镜端了盆鸡,王大奶端了碗红烧肉,陈满爹端了碗腊味合蒸。炳忠夫妇来了,老远就喊:“亲家,别做菜了,我们煮了水库鱼头呢。”
      他们看着长大的东峰,朱家的大儿子东峰,农民出身的东峰,从南塘村走出去的东峰,当上了县长,当上了这个县最大的官,他们脸上有光啊!“这积了多少代的德呢!”他们说。
      杏芳张罗着摆桌子,母亲忙着给堂屋里的观音菩萨上香。这时候,大喇叭在放《好日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千金的光明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赶上盛世咱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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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