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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第十一章 站在命运的路口

      命运的地图上,有分岔路口,但没有路标,一般的人看不远也看不清。多年之后,朱东峰重新回到父亲去世的那个阴风怒号的下午,那个事后看起来无比重要的命运路口,他只能一次次地看到自己悲伤而无助、孤单而凄凉地站在那里。
      他相信,是父亲的去世,才真正让他从少年迈进青年的门槛。抹干眼泪,他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从此以后,他要一个人面对辽阔生疏的世界了。幸好,从初中毕业开始他就有为家里分担的思想准备,只是突然接过父亲留下的生活重担的时候,他仍然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他就像发寒热病似的,不停地抖动,一个人孤立无援,头晕目眩,无法单独承受。
      但是,他挺过来了。他知道这是他的命运,是不断地同恐惧作斗争的命运,不断地同生活作斗争的命运。
      当他挺到1977年10月底的时候,他又到了一个命运的分岔路口。是去参加刚刚恢复的高考改变个人的命运,还是继续在农村奋斗,他十分犹豫。如果父亲在世,父亲不会允许他有任何犹豫,他也不会犹豫,他只有高考一条路。但父亲不在了,在这个命运分岔路口,他必须慎重。因为他的生命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他的母亲,他的弟弟妹妹,他的生产队社员。
      如果他当时选择了去参加高考呢?那他的生命场景一定是不一样的。
      但是显然,命运的设定里,没有如果,没有假如。

      恢复高考的消息是洪若晨告诉他的。若晨仍然惦记他。
      若晨在十月里的最后一天下午,突然到东峰家里来了。她是问路问来的。有小孩告诉她说,就是那个有棵大香樟树的院子。这是她第一次来朱家。她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
      若晨穿件红色毛衣,外面套件四个口袋的旧军装。这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若晨皮肤白净,走路不急不慢,昂首挺胸。一看她的气质,大家就知道她是一个城里女孩。她走进朱家院子的时候,家里只有东峰母亲章素月。
      东峰母亲一脸惊疑,她正在翻晒晾在院子里的红薯片,她停住手,伸直了腰。东峰母亲能干,她将红薯切成片或丝,做成各种小吃,“刮薯片”是她的专利。在阳光灿烂的早晨,她将蒸熟的红薯放进木盆用杵掏成糜状,再搁到木模具中刮平,取下来放到篾垫上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做成各种形状的薯片,有圆圆的,有方方的,有动物形状的,好看,吃起来甜软香糯。到了下午,她又忙着翻晒。这时候,她一抬头,就见到一个姑娘进了院子。
      若晨向东峰母亲灿然一笑,自我介绍说是东峰的中学同学,又怕东峰母亲不放心,就说:
      “您知道当时公社的洪书记吗?我是他女儿。”
      东峰母亲大为诧异。她去过洪家,但没有见过她。听她一说,她真觉得这孩子与洪书记有点像。她怕屋里寒酸,赶紧搬出一张凳子放在院子里,让坐又泡茶。
      她问若晨有什么事,若晨说她是来找东峰的。东峰母亲就说东峰一早就去镇上了,没说什么时候回。
      “那我就等他。”若晨笑着说。她取下挎在身上的绿色军用挎包,优雅地放在自己的腿上。
      东峰母亲忽然注意到若晨脸上那对漂亮的酒窝。她对这孩子生出一阵喜欢来。她想到杏芳,她跟杏芳也一定是同学,但她没问。这俩孩子都生得好看,但她们的好看是不一样的,一个好看中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一个好看中带一种自然而然的朴素。她从屋里搬出一张小桌子,又搬出两个坛子,从坛子里掏出一盘花生,一盘红薯片,她说是家里的土货,要若晨尝。
      若晨说:“您别客气了,把我当成自家人一样,我就会自在些。”
      这时一只公鸡从院子外面飞快地跑进来,浑身羽毛被风吹得奓起来,乱纷纷的,大红鸡冠一抖一抖,火焰一样鲜艳。公鸡“咯咯哒”地叫着,围着若晨转了圈,像表演似的,然后就往墙角寻食去。若晨目光追着公鸡,说:
      “这只鸡真好看。”
      她喝完茶,起身说:“我能到屋里看看吗?”
      “能,能。”
      若晨走进屋里,从这个房到那个房,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副好奇的样子。她问东峰母亲:“哪一间是东峰的?”
      东峰母亲把若晨带到东峰的房间,靠东头的一间房。这屋里墙上挂了个相框,摆着一张书桌,一个柜子,两张床。东峰母亲指着一张床说:
      “这床是东峰的,那张床是他两个弟弟的。”
      若晨没跟东峰母亲打招呼,就在东峰的床沿上坐下,像坐自己的床铺一样。她对东峰母亲笑说:
      “我去年底就报名要下乡,我是要到南塘来的,要住在您的家里。不但要在思想上,而且要在行动上做到安家落户,就在您家里落户。您打算安排我住哪间房呢?”
      “有这事呀。我家这么寒酸,哪配得上你来住。不过假如你来了,随你挑哪间房,我都会收拾好,收拾干净。”
      “可是,后来政策变了,我没来成了。我一直引为遗憾呢。我就少了下乡这一课。我爸也这么说我。”若晨有些失落地说。
      她想到她如果天天跟着东峰,迎着朝阳去出工,踏着晚霞回家来,那是一件多么愉快和幸福的事情啊!即便是风霜雨雪,是冰雹雷霆,只要一起面对,也是很惬意的。东峰曾说农村生活苦,但苦与两人的情意相比,苦又算什么呢!
      若晨忽然下意识地反转身去看东峰的床铺,她看到枕头边上露出半个信封。她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她前几天写给他的信。本来贴四分钱的邮票就可以了,她贴了八分钱的邮票。
      “看来,他一定知道恢复高考的消息了。他或许今天去镇上是为了找复习资料吧。”若晨在心里说。
      她把身上的绿色军用挎包取下来,放在书桌上。她对东峰母亲说:“这里面有复习资料,还有一顶军帽,包括这个挎包,都是给东峰的。”
      复习资料就是语文、数学和政治书。因为刚刚恢复高考,像样的复习资料都没有,这几本书是若晨表姐薛老师找的。若晨要表姐找了两套,自己一套,东峰一套,这军用挎包和军帽,是县武装部长当作礼物送给她的父亲洪伯军的。那天,她等武装部长一出门,就找父亲要挎包和军帽。父亲说:“挎包可以给你。你女孩子要什么军帽?”
      “我就怎么不能戴军帽?都说了不爱红装爱武装呢。”她撒娇说。
      她拿到军帽之后,就想着要把它送给东峰。她想东峰个子高,皮肤白,戴军帽会增添他的英俊和神采。她想像东峰戴军帽的样子,一个人傻笑起来,有一种幸福感。
      等到把复习用的几本书准备好,她就把军帽塞到军用挎包里,直接找到东峰家里来了。可是,他不在家,这让她不免有些失望。
      “我会跟东峰说,这挎包和挎包里的东西是你给他的。”东峰母亲感激地说。
      “好,谢谢伯母。”若晨说。
      若晨起身。她已经看到了墙上挂的相框。她久久地凝视相框里的三张合影,一张是她和东峰的初中毕业班合影,一张是高中毕业班合影,一张是朱家的全家福。触景生情,她想到了她的中学生活,快乐的浪漫的中学生活。她愈加想念东峰,让她牵肠挂肚的东峰。她通过朱家的全家福,又一个个地认识了朱家的人,多么朴素的和美的一家人。只是全家福里的那个男主人已经不在了,老奶奶也不在了,合影里的七个人,只剩下五个人了。
      她为东峰生出些感伤,为这个贫穷的家庭生出些忧郁。
      若晨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这时,已夕阳西下。炊烟在附近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淡了,消隐了。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目光落在堂屋大门两边的对联上,对联有些旧,看上去贴上去很久了,但字迹依稀可辨:“清贫未怨天时,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耕读无妨我命,宁欠嘉禾,不欠书田。”
      若晨认得出这是东峰的手笔,她想他倒是倒蛮自在的,安贫乐道。她想象他写对联时的意气,想象他不在乎的神情,想象他离开学校后的新农民生活。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放松的微笑,转而对东峰母亲说:
      “伯母,我要回县城去,再晚就没有班车了。记住,您一定要告诉东峰,我来找过他。我会在考场等他!”
      “好。”东峰母亲答应。她顺手将早准备好的装得满满的塑料袋给若晨,说,“这是炸好的红薯片,还有小籽花生,都是土货,别嫌弃啊!”
      “谢谢伯母。我喜欢着呢!”若晨接过了塑料袋。
      若晨跨出院子门的时候,正碰上南峰和西峰背着书包回来。南峰叫她一声若晨姐。若晨答应,一脸好奇地问他你认识我呀。南峰调皮地说:“我哥说你有大照片挂在镇上照相馆的窗橱里,我也去看过。我哥常念你,念都念熟了。我跟你妹妹若曦同过初一年级呢。”
      若晨脸刹的绯红,她像被人窥视到秘密似的,不好意思地说:“你哥乱说呢!”然后匆匆挥手跟东峰母亲告别,在夕阳的光芒里,扬长而去。
      若晨有件事没跟东峰母亲说。她也没有在信中告诉东峰。她不想说。她也无从说起。在东峰父亲因救孩子而牺牲不久,她就将她听说的整个救人事件的经过,告诉了父亲洪伯军。那时,她已经高中毕业回了县城,她替东峰父亲鸣不平。她希望父亲过问这件事。
      洪伯军听说这件事之后,立即打电话给云阳公社的程为宝,让他去县里汇报。程为宝见面后就假惺惺地说:
      “我也想表彰他呀。可是,地区报社的记者一听说他救的一个小孩是地主分子的儿子,一拍屁股就回去了。”
      洪伯军气得直哆嗦,往桌上拍了一巴掌,粗暴地说:
      “地主分子的孩子就不是一条人命吗?就活该淹死吗?就不该救吗?这是什么逻辑!”
      生气归生气,在当时政治正确的环境下,洪伯军一个人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他无力改变朱世明死后悄无声息地葬在屋后青山的事实。
      “如果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告诉东峰和东峰母亲,会徒增他们的烦恼。还是不说好。让是非公道留在世人的心里吧!”这是若晨想的。

      东峰是天麻麻黑的时候回家的。他到镇上找食品站王站长去了。自从王美美介绍他们认识以后,他一直跟王站长保持联系,家里杀年猪的时候,他还给他去送过十斤肉,他说吃水不忘挖井人。王站长说我这食品站长家里还少了肉?他说这是我的心意。
      王站长认可妹妹的这位班长同学,又实在,又讲感情。东峰去找他的这天,他下乡去了。他没想到东峰一直等在食品站。东峰不想打空转身。等到下午快下班时,他回来了。东峰跟他说了一个打算,就是将他的生产队做一个牲猪收购点,他说南塘与三个县相邻,这个点就收购邻县的猪。
      “你这个想法很大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王站长笑眯眯地说,“那我要问你,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就当我们队上的社员是你们食品站的职工,按收购每头猪五元钱发给我们,或是用猪肉来抵报酬行不行?”朱东峰说。
      东峰是想充分利用食品站的资源,为队上的社员增加一点收入。虽然大家养猪的积极性比较高,但毕竟受场地限制,没法再多养了。他就想出这一招。那时候,还没有业务费、中介费、创收、奖金等说法,他能够想到把自己队上的社员作食品站的临时工发工资,或发猪肉,也是很大胆的。而且这样想,这样做,也有一定的风险,很容易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
      王站长毕竟比东峰老成,他说:“你这想法好是好,但我说了不算。我收购的猪,也是要上交有呀。我会把你的想法跟县里汇报,能不能成,要看上面的态度。”
      东峰千谢万谢地打转回来。他一回家,母亲就告诉他若晨来了的事,并说若晨留给他一个军用挎包,里面还有东西,都是给他的。这让他大感意外。前几天,他收到了若晨的信,他还没有跟她回复。实际上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参不参加高考这件事。他还没打定主意,就没有着急给若晨回信。哪知道若晨怕信未收到,又匆匆地赶来了。
      母亲章素月发现了儿子东峰的犹豫。若晨说已给东峰写信,告知了高考的事。这说明东峰已于前几天就知道高考的消息了。儿子什么事都不瞒她的,为什么这样的大事他不说了?她想,儿子一定是犹豫,是考虑三个弟弟妹妹还小,还在读书,如果他上大学去了,家里的人怎么办,家里的事怎么办?可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这孩子就是心太细了,太善了,家里不是有我吗?
      晚饭后,等南峰、西峰和北凤去做作业,素月就把东峰叫到厨房里。她一边洗碗筷一边说:
      “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吗?现在恢复高考了,你好好复习,你去考试吧。你不用担心弟弟妹妹,家里有我呢!”
      “我不准备去考了。”东峰说。
      他本来有些犹豫,母亲主动跟他一说,他反倒打定了主意。他是生产队长,虽当的时间不长,但他对队里的社员有了一份感情,一份责任,他要让队里的社员都过上好日子。他更有一份对家里的责任。他是弟弟妹妹的哥哥,父亲不在了,长兄为父,他要供他们读书,把他们养大成人。母亲太劳累,背都有些佝偻了,如果他去上大学,三个弟弟妹妹怎么办?母亲怎么背负得起生活的重负?他不能自私,为了自己的前程,把对家庭的责任抛到一边。再说,把家里经营好,把队里经营好,又比去上大学就差很远吗?与其让母亲在月光下思念百里千里之外的儿子,不如守在母亲身边听母亲叨唠;与其让母亲含辛茹苦甚至咯着血去换取儿子上大学的荣耀,不如在母亲身边尽孝。
      “可是,上大学也是你父亲希望的啊!”母亲忧虑地说。她知道儿子已长大成人,有主意了,她劝不住了。
      “妈,您放心,您有四个儿女,我们家少不了大学生的。”东峰笑了。他用手指指正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弟弟妹妹,说,“那都是未来的大学生,寒门贵子呢!”
      “唉!”母亲长叹一声,“只是苦了你了。”
      “不。妈!这都是我愿意的。再说,我现在这条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东峰说,“忙把银锄闲把酒,脸朝黄土背朝天,我心里踏实着呢!”
      东峰蓦然想到读过的一位美国诗人写的诗:“黄色的树林里有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是啊,一个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怎么知道哪条路一定对,哪一条路一定错呢?每一条路都有自己的风景,也有自己的风险。孙悟空有分身术,但那是神话。人分身乏术,常常面临机遇只敲一次门的诱惑,什么都想抓住,哪条路都想走,最终被选择难住,更是无奈。无奈的情形是有的,但是常常被高估。很多时候是人不愿做选择,不肯舍弃而已。
      “那你怎么跟你那洪同学说呢?她可是洪书记的女儿。我看她对你挺上心的。她是个好孩子,你可辜负她了。”母亲叹了口气。
      “我会跟她说的。”东峰说。一句话之间,他觉得自己已成为一个男人,将要承担生命中的很多事情。

      东峰意识到他和他的同龄人站在了一个时代的节点,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粉碎了,□□结束了,恢复高考了,一个新时代来临,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临了。他想在这个时代,不管去高考还是做其他什么,只要满腔热忱,只要去努力,都会有成功的机会。
      他希望他的所有同学都去参加考试,都珍惜时代给自己的机会。第二天上午,杏芳来他家帮他娘做事的时候,他把恢复高考的消息告诉了杏芳,鼓励她去应考。他说是若晨告诉他的消息,若晨也会报名参加考试。
      “我怕我的政审通不过。”杏芳不无忧虑地说。
      “听说这次考试只看本人的政治表现,不看出身。”东峰说。
      “真的吗?那我去报名试试。那你也去呀!”杏芳转忧为喜。
      “我家这么个情况,我怎么去?你不一样,你没有负担,你应该抓住这次机会,这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
      “好,我去试试。我也会好好复习。”杏芳想了想,又说,“可我怕考不上。说实在的,我们几个虽然读书的时候成绩好,但学的都比较浅,哪有老三届的底子厚实?”
      “不试怎么知道呢?”东峰说。他把若晨送给他的几本书给了杏芳。
      杏芳看见院子里的墙根底下有野菊花盛开,凌霜的傲菊,五颜六色,云霞一般。“这会不会是个好兆头呀?”她想。

      东峰将若晨送给他的军用挎包收好,将杏芳送给他的枣红色的笔记本放在挎包里,笔记本里夹着杏芳的照片。现在这挎包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了。他将它收藏在衣柜的最底层。
      然后,他戴上了若晨送给他的军帽,心情像受到什么鼓舞,人也显得更精神。穿军装戴军帽是那个时代最有面子的穿戴。女的也以穿军装为时尚。那年月如果有人戴军帽在街上行走,很容易被飞车的年轻人抢去。派出所里,一天要接待几起抢军帽的报案。抢军帽,也成了一种流行。若晨穿的军装是四个口袋的干部装,更有面子。她将军帽送给了她心爱的东峰。一套军服,她穿衣,东峰戴帽,配着呢。
      在日出的光芒里,东峰戴着军帽去云阳中学。这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这是他离开学校一年半之后第一次回校。距离全国高考时间只有半个月时间了,学校里已开始张贴迎考的标语。这里是县里确定的高考的一个考点。
      他在熟悉的校园行走,恍然有隔世之感。离开校园虽只有一年半,但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遇到了家庭的变故,失去了两位亲人;他当上了生产队长,要回了一个“猪”政策,为队上的社员做了有益的事情。而校园依旧,操场还是那操场,教室还是那教室,人却不是那些人了。深秋季节,落叶满地,他踩着满地的黄叶,突然感到秋天带给他的忧伤。
      然后,他听到了琴声。
      那时,他已经知道什么是琴。在一个红色的壮阔的时代,琴是不合时宜和落魄的,更何况是古琴。那时候,农村里有不少的民间演奏家,还有一些知青演奏家,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什么笛子唢呐小号甚至单簧管,他都听过,就是没听过琴声,也从未听人说起过琴。是若晨第一次带他听的琴声,听古琴演奏。若晨的表姐薛老师不但会唱歌谱曲,古琴也演奏得好。他记得是1975年冬天,若晨第一次将他带到薛老师那里,见长发披肩的薛老师怀抱古琴,清纯飘逸,他竟疑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
      细看那古琴,桐木面板,梓木底板,鹿角霜灰,发亮的黑漆,显然有悠久的历史了。那古琴通长120厘米的样子,池沼为长方形,纳音低平。薛老师抚琴一曲,又让若晨演奏。若晨抚琴,意气风发。琴声住了,戛然而止。若晨问东峰:“好听吗?”
      “真没听出来。”东峰红着脸老实说。他只觉得好看。
      “这就对了。听琵琶、钢琴之类的乐器演奏,可以马上感受到乐曲的旋律之美,但古琴往往又难以把握其美感,形容不出好在哪里。其实这正是古琴音乐的最大特点,不以旋律取胜,以音色之美取胜。古琴分为散音、泛音和按音,三种音色交相辉映而有万千气象。这不很美吗?”薛老师说。
      东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还没有入古琴的门。但古琴的声音已钻进他的正待开垦的心田,他被古琴营造的超乎音响感受的空幻氛围所感染。他问:“古人就这样弹奏?”
      “古人比我们风雅呢!”薛老师唇间带着一丝微笑。她说,“琴歌相和,文人雅集,是中国的一个文化传统。你知道司马相如、蔡文姬、嵇康、陶渊明、白居易、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吗?他们无一不是琴中高手。古琴音乐是文人美学和音乐艺术的高峰,是最高境界。”
      东峰听得入神,他联想到白居易的《废琴》诗:“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若晨则是一副矜持的温柔的样子。东峰侧脸看到若晨的样子,也是从古画里走出的样子。
      薛老师继续说:“别小看了我的古琴。琴底刻有赤城朱致远制几个字,朱致远是元末明初人,历史久远了吧!我母亲留给我的。”
      薛老师表现出对拥有古琴的骄傲和喜爱。这是她的宝贝。比吃饭睡觉都重要的宝贝。这也是她的气质,她的风雅。在那个革命歌声震天响的时代,显得多么小众,多么小资,多么格格不入。然而,古琴和琴声,又是这个时代的另一种声音,一种顽强抵抗的声音,一种延续中华传统文化的声音,它来自僻远小镇的中学,它躲避了红色的浪潮,又让哄哄闹闹的人群一听到琴声,就陡然安静下来,泰然心悦,陶醉不已。我们的中国啊,正是有了类似这些怀抱古琴的顽强抵抗的人,才不致历经浩劫而使中华传统文化被消灭,被淹没。
      今天东峰来找薛老师,不是来听琴的,他是想告诉薛老师他不参加高考了。他不想直接去跟若晨说。但他必须有个回信。他希望薛老师转告若晨。
      他循着琴声,穿过边上长着大樟树的空阔操场,经过几栋教室,经过两栋教职工宿舍,来到最后一栋,上了二楼。他看到了薛老师。薛老师坐在窗下,垂着头,房门半掩。她在抚琴,她沉静在她的古琴世界里,她不知道门外站了一个人。她弹奏的是《潇湘水云》,东峰以前听她弹过。这是南宋琴家郭楚望移居湖南衡山时,深感国事飘零,借水光云影以抒抑郁、眷念之情。随着薛老师手指的拨动,飘逸的泛音使呆楞的东峰进入到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随着递升的浑厚的旋律,他又仿佛置身在一幅云水奔腾、气象万千的画面里。
      过了很久,薛老师回过头来,看到静静地立在门外的戴军帽的朱东峰。
      东峰朝她歉意地笑笑,说明来意。薛娟娟知道表妹若晨所有的心思,知道表妹喜欢东峰,她也对东峰印象好,喜欢这孩子。她对东峰说:“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了,高考一年比一年难,你可要想好。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东峰说。
      “你决定不考,我怕也劝不住你。但你干嘛不自己去跟若晨说?”
      “我怕影响若晨的心情。马上就要考试了,我希望她一心一意地搞好复习。”东峰诚恳地说。他又补充一句,“我也不好意思见她。”
      “好吧!”薛老师答应。

      东峰原本想从薛老师那里离开之后,到王老师那里坐坐。毕业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王老师了,王老师是最关心他的。不但是他学业上的老师,更是他政治上的引路人。但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去王老师那里了。他的心情忽然变得灰暗,情绪低落。他顾后瞻前,来路艰难,去路茫茫。
      他径直回他的乡村去,回他的生产队去。
      他觉得自己的卑微和羞愧,卑微和羞愧让他没有勇气在学校里多呆一分钟,没有勇气去王老师那里,没有勇气面对熟悉他的任何一个老师,就像操场边的一株小草,在长得粗壮的樟树边上自惭形秽。
      他虽然在高中毕业前夕理性地拒绝了若晨,但从若晨对他的态度看,并不以为他拒绝了她。而他的心里,仍然牵挂她,仍然对自己的感情有一种矛盾的复杂心态,一种甜蜜而忧伤的期待。人非鲁男子,谁能无情?他有过幻想,他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向美好的爱情退缩呢?不是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又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想到《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一句话,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人间至善。
      但见了薛老师,他再次感觉自己与若晨分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不管若晨考不考得上,他们都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这两个世界天隔地远,不会重合。若晨跟她表姐一样,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那么优雅高贵,那么温婉飘逸,像花枝烂漫,像“杏花春雨两睛天”。而自己就是一个农民,一个泥腿杆子,一头的耕田的破牛。牛是不能进到城市森林里去的,牛的命运属于土地,属于原野。“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命运里,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改变呢?”
      东峰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在进村的山路边上。他像石雕一样坐着,一动不动,狼狈而孤独。树上一只黑色的鸟儿,大胆地落到他的脚前,跳来跳去,像是表演或是戏弄他似的。鸟儿细脚伶仃,脚掌鲜艳,像一个幽灵。“这是一只什么怪鸟呢?你也欺负我呀?”他有些恼怒,用手去赶。那鸟儿发出一声鸣叫,冲天而起,将他的视线引向远天。蓝墨水似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鸟儿要向哪里飞呢?蓝墨水的深处又是哪里?眨眼之间,鸟儿飞着飞着就不见了。东峰想,鸟儿不甘于栖身树林的命运,投向广阔的世界,我为什么就要甘于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就不能做一只振翅翱翔的鸟儿呢?从今以后,只有奋起我的精神,去改变我的环境。古人说得好,“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又说“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又说“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那么我现在埋头在土地上耕种,安知不是老天要造就我呢?
      突然间,从远山脚下飘过来一首牧童的悲凉歌谣:“在远方的鼓声呼唤下,我踏上漫长的旅途,裹起一件旧大衣,把一切留在身后。”东峰似有所悟,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草屑,大步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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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