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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第十章 天下棺材七尺三

      一张集体合影结束了朱东峰的高中生活。结束了他的学生时代。
      1976年7月10日,高中毕业的十七岁少年东峰第一天到生产队出工,参加这一年的“双抢”。他戴一顶旧草帽,那草帽是父亲用过的,起码用了十年,帽檐上印有一排流行的口号“为人民服务”。东峰实现由学生向农民的转身。他对队长陈满爹说:
      “还是老样子,您随便安排我做什么都可以。”
      散工后,他去了一趟大队部,将学校开出的党的组织关系介绍信交给大队书记陈二苟。他对陈二苟说:
      “以后我就是大队的党员了,我会按时交党费。开党员会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有什么事情随时安排我。”
      东峰离开后,陈二苟将介绍信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天,对身边几个人说:“这不可能吧,这么小年纪怎么就是党员了呢?莫不是伪造的?”
      “朱家那伢子确实表现不错,又勤快又踏实,待人有礼貌。”妇女主任说。
      陈二苟开了张大队介绍信,一个人去云阳中学了解朱东峰的情况。那一天,天上的云彩变来变去,恍恍惚惚,白茫茫的日光,瓢泼一样的。陈二苟戴了新草帽,跌跌撞撞到学校。接待陈二苟的正好是副校长王老师,王老师还没有离校。他对陈二苟说:“朱东峰是优秀的学生干部,是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他入党是学校报经学区和公社党委批准的。”
      陈二苟大失所望。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他并不觉得唐突,仍为自己的政治觉悟和警惕性而得意。“防着比不防好,万一是假的呢。即便你是党员,使用权还在我呢。”他在心里说。
      他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有两个人在大队部等他。那两个人自我介绍是地区报社的记者,他们听说了老书记朱世明救人牺牲的事,是专门来采访的。
      “采访就是写文章表彰他吗?”他正色问。
      “是的。”一个穿短衬衫的记者说。
      “救人是真的,但救人两孩子中,有一个是地主分子刘炳忠的儿子。那地主分子的父亲,在土改时差点被人民政府枪毙了。这可能是阶级立场问题啊,记者同志!”他不急不慢地说。
      两位记者互相对视一眼,不再往下问了,一声不吭地出了门,走上了山道。
      这时候,太阳像火盆子一样悬在头顶,烧得正旺,小路上青草蔓延,两边正在等待收割的稻田浩浩荡荡,大水一样。有一只青绿绿的蚂蚱忽然从青草丛里蹦出来,蹦到那短衬衫记者的脚上,把他吓了一跳。他们加快步伐往回赶。
      陈二苟旋即去了趟公社,把记者来采访的事向公社书记程为宝作了汇报。程为宝说:“这件事,你做得对。阶级斗争这根弦,任何时候都松不得啊!”
      记者来采访的事,朱家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一次,章素月问东峰:“你爹算不算见义勇为?”
      “算。”东峰说,但他没有往下说。他清楚父亲救的一个小孩是清正,是炳忠伯伯的儿子,是地主分子的儿子。程为宝代表的党组织,不会表彰一个救地主儿子而牺牲的共产党员。
      章素月也似乎感觉出什么,没有再往下问。她和儿子对世明救人能否有什么说法,不抱任何希望。大队有陈二苟,公社有程为宝,他们不借世明救地主分子的儿子送了性命而做什么坏文章,就求神拜佛、万事大吉了。其实再表彰也不能把世明表彰回来,人死不能复生,再多的虚荣对死者和生者有什么意义呢?

      千家风扫叶,万里雁随阳,时节已是深秋。如果是天晴,田野开阔,清清朗朗。经过春天的骚动,夏天的疯长,秋天的收割,此时的田野,变得沉静安宁,就像辛劳多产的母亲,经历了时光的消磨,难得享受片刻的休暇。
      日子沉浮,唯有自知。朱家还没有完全从世明意外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天上又有乌云覆盖。奶奶快不行了!
      奶奶躺在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章素月和东峰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米汤。奶奶干瘦,瘦得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像扶一根枯枝似的。
      有一天,素月把东峰拉到一边,轻声说:“你奶奶怕是不行了。”
      东峰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父亲死了还只有半年,眼前奶奶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没了两人,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合影里的七个人,一下就少了两个,这还是全家福吗?好比一口锅砸掉了两个角,锅不是锅,家不是家了。
      “我们把奶奶送到公社卫生院去?”东峰用征询的口气问母亲。说到这里,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爷爷就是在卫生院里去世的,那是个不祥之地。
      章素月悲观地说:“怎么去?她不会肯去。”
      “那我就去卫生院请个医生来。”东峰说。
      医生请来了。那个医生穿个白大褂,背个药箱。医生四十来岁,瘦瘦的,戴副眼镜,手上有弯曲的青筋。他从药箱里摸出听诊器,用听诊器往奶奶胸前探探,又给奶奶号脉。医生细声细语,问奶奶有什么不好的感觉,闭着眼睛的奶奶听见有人跟她说话,睁了睁眼,摇了摇头。
      医生没找到奶奶的脉搏,就伸出绽露青筋的手翻奶奶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握住奶奶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奶奶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走出屋,对素月和东峰说:“老人家是心律衰竭,脉搏很弱了,弱到快摸不到了。”
      “我奶奶还有救吗?”
      医生摇摇头,说:“年纪大了,又忧思成疾,难了。你们准备后事吧!”
      医生走后,素月安排东峰赶紧去隔壁大队把木匠师傅请来,为奶奶打寿器。世明睡了母亲的寿器,送世明上山之后,素月就要东峰把木料买回来了。去买木材时,奶奶特意交代东峰:“要松柏树、杉树或樟树的,不要买柳树的,柳树不结籽,不发后人。我们朱家是有后人的。”
      “知道了,奶奶。”
      木料买回来了,是松柏树的,最好的。但木匠师傅不得空,一拖就拖了半年。素月说:“不能再拖了,你求也要把木匠师傅求来。”
      木匠师傅是在生产队的晒谷坪里打好寿器的,素月没让木匠师傅在家里打,她怕老母亲会受刺激。那木匠师傅打寿器时,东峰去过晒谷坪几次,见那木匠打眼开榫,截榫塑形,组装校准,没用一根钉子,手艺真是了得。但他感觉那寿器似乎比原先父亲睡的那副小一些,短一些。那木匠说:“天下棺材七尺三,这是老话。都一样,怎会小呢,是你人长大了,看物小了。”
      奶奶虽没有力气坐起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但耳朵还灵,微小的声音都听得见。她知道她的寿器已经打好了,可以走了。她准确地预知到自己的死期。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对东峰说:“你要帮着娘,把几个弟弟带大。”
      东峰点头答应,眼里流下泪水。他知道这是奶奶的遗言。奶奶又说:“我死了,把我和你爷爷、你爹他们埋在一起。只有我去了,他们就不孤单了。”
      冬天的阳光从西面的山头射过来,穿过窗帘,洒在奶奶的床上。奶奶恍惚间看见了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向她微笑,那是死神。死神温柔地微笑,透露出奶奶命运的最后谶语。死神那缕神秘的微笑穿过了夕阳下的空气。在光柱的那些金色颗粒中,奶奶或许领悟了生老病死的忧伤秘密。
      她曾经温热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凉,生命从她的眼里、唇上、指尖一寸一寸撤走。她的脸变得惨白如纸,嘴角却依旧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听不到她的儿媳和她的孙儿孙女的哭喊了。
      此时,院子里的大香樟树上忽然有乌鸦哇啦哇啦叫,那乌鸦的叫声听起来十分惊心,好像它们看到了过去、现在或未来上演的人间悲剧。“灿烂的阳光照亮每一个角落,我的青春却是黑暗的风暴。”东峰哭得最凶,他哭奶奶,也是哭自己。

      朱家办完丧事,已是1977年元月,离春节还有个把月的时间。
      上屋场生产队队长陈满爹和会计王眼镜一早就到了大队部,他们是来找陈二苟汇报的。陈满爹咳着嗽,喘着气,慢吞吞地说:“我老了,脑子和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当队长实在吃力,想退下来算了。”
      “好啊。革命事业就是一代一代传递的。”陈二苟满嘴革命腔。他把跷着的二郎腿放下来,划跟火柴点燃一支纸烟,吸一口,斜瞥一眼王眼镜,说:“王会计接替你合适。”
      王眼镜不置可否地笑笑。陈满爹说:“我和王会计商量了,就在我们生产队来个全体推荐,谁推荐上去了,谁就来当队长,这样显得公平。你看行吗?”
      “行。”陈二苟说。他想的是,要推荐不也是王眼镜吗?几次做工作要王眼镜来当大队治保主任,他不来,原来是想当队长。算了,当队长就当队长吧,毕竟是一队之长。
      第二天上午,陈满爹、王眼镜和朱东峰一起到大队部来了。东峰当上上屋场生产队的队长了,全大队最年轻的队长,不到十八岁。这消息就像当年他父亲朱世明被免去大队职务的消息一样,迅速传遍了全大队的每一个角落。
      “谢谢你啊,陈书记。全队的社员都感谢你,是你同意我们采用推荐的方式选举生产队长。我们选出了东峰,东峰在学校就是党员,以后也会成为优秀的生产队长。”陈满爹说。他不喘粗气,也不咳嗽,讲话也利索了。
      原来,推荐朱东峰当队长是陈满爹和王眼镜的合计。东峰出工半年,勤快踏实,待人友善,男男女女都认可他。更重要的是,东峰虽然年纪轻,却有思想,是全队第一个高中毕业生。他私下征求几个老人的意见,大家都说用东峰好。有一个老人说,老朱家的孩子跟他爹一样,德性好。陈满爹还有一个想法,希望东峰当上队长,驱驱笼罩在朱家上空的乌云。朱家太可怜了,要有一点喜事了。陈满爹找王眼镜商量,这事只有王眼镜出面,大队书记陈二苟那里才通得过。王眼镜是个善良之人,全不似他的连襟陈二苟。朱家连续的丧事,让他充满了朴素的同情,他对东峰的看法好,而自己从来没有当队长的想法,他带不了头。他听陈满爹说了他的打算,就一起商量了一个全队社员推荐的办法,瞒过陈二苟。
      陈二苟是七月十三出世的老鬼投胎,十分鬼精,这次居然被上屋场的人骗过,气得七窍冒烟,浑身发抖。他的血涌上了双颊,喉咙里像是被一块东西塞住似的,堵住了呼吸道。他抓起桌上的茶缸要砸下去,要发泄心中的愤怒、焦躁、恼恨、好奇交织的各种情绪,但他还是忍住了。“原来这老家伙和王眼镜合起来捉弄我,瞒天过海。这王眼镜还是连襟,狗屁连襟。我要是知道他们想把朱家儿子弄上来当队长,打死我也不会同意什么推荐的办法。”他在心里咒骂。
      他掏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又将烟绺子狠狠从鼻腔里喷出来。抽完一支烟,他的情绪稍稍平缓,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他想,他不能给人留下说话不算数的口实,也不想当着新选出的队长朱东峰的面发火,他毕竟是大队书记,是长辈,气度还是要有的。他故意不理陈满爹和王眼镜,冷落他们,用一双鹰样的眼睛盯着朱东峰,像要在东峰身上找出什么破绽似的。他对东峰说:“你当了生产队长,很好,全大队最年轻的队长。你要继承先辈的遗志,按既定方针办;要深入揭批‘□□’,反击□□翻案风。这样,生产队的事情就会办好,队长就当得好。”
      他说的话都是大话空话套话,他是通过看报纸听广播紧跟形势,是通过听公社书记程为宝的指示紧跟党。在政治挂帅的年代,他说这些话一点也不奇怪。但在朴素的老农民陈满爹和王眼镜看来,在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回乡知青朱东峰看来,批了“□□”和批了某些人,就能把生产队的事情搞好,就有饭吃,就可以精神变物质,鬼都不信!
      但是,他们不能得罪陈二苟,不能驳斥他,只能虚与委蛇,应付他。朱东峰说:“书记讲的话,我们都听了,我们回去落实。”

      春天带着温暖与香气来到人间。朱家的院子干净整洁,香樟树郁郁青青,像打了绿蜡,精神抖擞。东峰把陈满爹和王眼镜找来了。他说,他想改变队上的出工方式,不按八小时计工分,按干活多少计工分,男劳力做男劳力的活,女劳力做女劳力的活,只要每天把自己该干的活干完了,就可以先回家去。比如说半天干了一天的活,那另外半天时间你自己就可以自由支配,工分是一样的,十分工。
      陈满爹说:“你有什么打算,我们都支持。你不要有顾虑,不要觉得自己年轻放不开手脚。大家选举你当队长,就是信任你!”
      东峰就在大树下吹开哨,开第一次社员大会。他宣布了他的出工安排。他说把队上的活干完了,大家就有时间做自己的活了。队上就是春耕、“双抢”、秋收这段时间活多一点,忙一点,其他有大量的农闲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我们大家为什么非要耗在一起呢?
      一个叫李麻拐的单身汉起身吆喝,反对说:“按你说的,那我们男的就不能跟女的一起干活了?可从来都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以后天天跟男的一块,出工有什么劲头呢?”
      李麻拐的话一落音,立即有人哄笑,有人奚落:“原来你是看着女人干活呀!”
      “你天天看着我们做春梦吧?你不梦游吧,你想哪一个呀?”
      “你说说,你是想人家的屁股,还是想人家的胸脯?”
      “死李麻拐,癞李麻拐,想吃天鹅肉。懒得死,又不到水边照照自己,看女人屁股也要起个早。”
      大家越说越远了。
      “天天在一起耗着,出工不出力,哪有先回家去干私活好!”这时有个叫三婶的女人站出来为东峰帮腔。
      “这样好是好,可回家我们做什么呢?”有人又提出疑惑。说话的是王眼镜的妻子。王眼镜的妻子身胚大,□□大,大家都笑称她为“王大奶”。
      “回家有很多事情可做呢!婶子,我们可以种菜,可以喂猪。”东峰说。
      “喂猪有屁用,公社食品站每年只收每户一头猪,喂多了人家不要,没指标。我们又不能杀猪,杀猪要指标。”一个老人接过话,忧心忡忡地说。
      “喂猪的事我来解决。”朱东峰说,“我只问你们,赞不赞成新的出工安排?”
      “赞成。”大家的回答稀稀落落。
      “这样出工就能过好日子?”不知谁转过身嘀咕了一句。
      东峰装作没听见,因为他无法回答那声嘀咕的疑惑。乡村人把生活叫日子,城里人则把日子叫生活,这似乎是同一人生状态的不同说法,但其本质有天壤之别。日子更多的含意是一天又一天,天天都是那样单调乏味,无奈辛酸;而生活给人的感觉是色彩斑斓,有自由的时间,有宽阔的街市,有明亮的路灯,有饮食店,有文化宫,有电影院。生活可以变化,而日子却冥顽不化,祖祖辈辈都是这样重复。“老祖宗传下来的日子就为什么不能有所改变呢?”东峰问自己,问苍茫的长天。
      他想把日子过成生活,过成有色彩的生活,过成像城里人一样的体面生活。他想到父亲穿着破鞋弓腰在屋顶捡漏的情形,想到生产队的社员选他当队长的期待,他大声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出工的社员们说:“我们能过上好日子,能把好日子过成好生活!”

      刘杏芳到东峰家里来了,利利索索的。朱世明过世后,刘家的人都会常来朱家。朱家已没有政治光环,刘家就少了顾忌。而随着主席逝世,阶级斗争的空气稀薄了,喜欢游斗地主分子的大队书记陈二苟也消停了很多。刘家人的头,开始稍稍向上抬;刘家人的脸,开始有了阳光。
      杏芳来朱家最多,她有时带十来个鸡蛋过来,有时带一竹篮青菜过来。她主动帮东峰娘做事,又洗衣服又做饭,饭做好了,她就回去了。奶奶在时,她也会到奶奶床前,陪奶奶说说话。刘家和朱家的人,都不说世明是因为救刘家的孩子和另一个孩子而献身的,但大家心里都装着这件事。当年刘家收留了讨饭的世明爹,救了世明爹,最后世明也用自己的生命换了刘家儿子的命,刘家唯一的儿子。这两家似乎是扯平了。但世间的情义又岂止是你为我做、我为你做来交换的?如果情义可以交换,可以买卖,那世间岂不是一座黑暗的森林?森林里到处是陷阱,是虚伪,是地狱。
      他们都不说破什么,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们之间的情义。他们不说漂亮话,不说空话,只用自己的行动表明自己的真情。他们不是利益交换之人,不是尖酸小气之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们纯朴,善良,真诚如无暇白玉。
      东峰当了队长,最高兴的是杏芳。她心里一直有东峰,一直深深地藏着。东峰的喜怒哀乐,就是她的喜怒哀乐。大家都是可怜人,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哪怕有一丝阳光,她都觉得灿烂。那一天,东峰愁眉不展地说:“每家只有喂一头猪的指标,这是什么狗屁规定?想多喂都不行,还要计划?”
      “计划经济不就这样吗?我帮你去找王美美,王美美的哥哥是公社食品站的站长。”杏芳说。
      “真的吗?”杏芳的话如春风吹散了东峰眉间的乌云,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他说,“我去,我去找她。”

      王美美穿一件红棉被,红晃晃的像点着的灯笼一样。她梳着髻,一脸的笑,见班长来找她,大为诧异。她以为东峰是来向她打听若晨的情况,她知道若晨喜欢东峰。她不等东峰开口,话就像开机关枪似的蹦出来:
      “我前几天去了县城,若晨好着呢。她报名参加上山下乡,准备就到你们的南塘大队来。如果她来,我也报名到你们大队来。不过,听说政策有些变化,上山下乡的事暂时停办了。”
      “我不是问她。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东峰说。他将来意告诉王美美。
      王美美是豪爽开朗之人,东峰通过她来找她哥哥办事,让她觉得有面子,也有一种成就感。她打保票说:“我带你去找我哥哥,你当了队长,我要他答应你的要求。”
      二十多岁的公社食品站站长王炳仁办事干脆利落,很给自己妹妹面子,他对东峰说:
      “你的上屋场生产队想送多少头猪,就送多少头猪,我从其他地方调剂指标给你们。还有,每年给你们每户杀一头猪的指标,够吗?”
      “够,太够了!”
      东峰要回了“猪”政策,可把上屋场生产队的人高兴坏了,大家像捡到了财宝一样奔走相告。在大香樟树下,德高望重的陈满爹说话了:
      “这样的好事,你们千万不要对外声张,如果别人晓得了,都去找食品站,那我们的事就会泡汤。记住一句话:把鸡蛋埋在自己的饭碗里吃,别露!”
      于是,家家户户都悄悄往家里买小猪仔,放开手脚喂猪。王眼镜老婆四十四五了,依然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夏天里她喜欢穿自己缝制的大背心大短裤,一对□□在背心里活蹦乱跳。她只有七分工,七分工的妇女们只做七分工的活,比如上山摘茶籽,下地刨草皮。那些重活如犁田之类,是十分工的男人的事,她们不干。等到手忙脚乱地干完队里的活,她们就忙着割猪草去了。王眼镜老婆喂了四头猪,她记挂着她的猪。做自己的事比做公家的事有力气些,上心些,至于茶籽摘不摘干净,草皮刨不刨干净,那是公家的事,猪可不能饿了,那是自家的。在当家的妇女们看来,猪吃饱喝足比人吃饱喝足重要。猪是钱库啊!
      单身汉李麻拐平常不到朱家来。一天傍晚,大队的大喇叭正播英明领袖□□的最新指示“先进更先进,后进赶先进,革命加拼命,无往而不胜”,李麻拐不知道怎么溜达到朱家来了。那天东峰还没回来,李麻拐进院子就喊章素月嫂子。素月跟他打招呼,说:“稀客呀,怎么转到我家来了。”
      这时有一只芦花鸡飞跑过来,李麻拐躲闪不及,直直地撞到他的腿上。李麻拐叫苦不迭,素月打趣说:“你来少了,这鸡欺生呢。”
      李麻拐朝屋后的猪圈走,说想看看喂的猪。他看到猪圈里有四头小猪,说:“你家真的喂了这么多的猪呀。”
      说完李麻拐就走。章素月也不留他。她不知道李麻拐到猪圈来转是什么意思。等晚上东峰回来后说这事,东峰说:“他是来探虚实的。”
      果然,李麻拐逢人就说,朱家喂了四头猪,他也要买个猪仔回来。
      到过年的时候,上屋场生产队的15户人家,除了单身汉李麻拐,家家户户杀了年猪,这是破天荒的,是解放以来从未有过的。有人多的家里喂了五六头猪,最少的喂了三头,这些猪被食品站一收购,就变成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于是,队里家家添了新衣服,户户买了鞭炮。他们手头活泛了,脸上由菜色变成油光。
      吃了猪肉,熏了满灶堂的腊肉,他们想到为他们带来这一切满足的东峰。
      “东峰还只有十八岁,就这么有本事。”
      “还不是因为我们有眼光?选举了东峰当队长。”
      当时东峰买回小猪仔的时候,东峰就跟母亲说:“以后,您就别出工了。您只负责喂猪,这是我们家的财库啊!割猪草的事您也不用管,我跟南峰和西峰说了,由他们放学后割猪草。”
      东峰心里有个想法,就是等喂猪赚钱了,要把家里的旧房子拆了,重新建一栋房子,娘一间房,他和弟弟妹妹一人一间房。他还要有一间书房。他的眼前总浮现父亲在下雨天捡漏的情形。这房子太破旧,每年捡漏不是个事。他要让娘和弟弟妹妹都住上好房子。
      母亲章素月的眼角有了更多的细密的皱纹。丈夫去世之后,她里里外外地操心,忙老的,忙小的,一天到晚像时钟一样不停歇地转动,喘气的声音像拉动的风箱声。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但她强撑着,不让儿女们看出什么来。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心酸流泪。现在,东峰当上了队长,带领全队的人在创造富裕的生活,她开始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端详自己的儿子,看到儿子已像他父亲生前一样强壮,一样孔武有力,一样受人尊敬,欣慰的神色从眼中流出。
      儿子长大了,把她身上沉甸甸的担子,悄悄地挪到自己的肩膀上去了。儿子不让她去田地里忙活,宁愿在农忙时请几个帮工,只让她做做家务,喂喂猪。她好像一下轻松了许多。人轻松了,日子似乎比以前好多了。“或许,这是自己的辛劳得到的酬谢吧!”她想。

      东峰不声不响,就让队里人的生活变得比以前好。从乡邻们信任的目光里,他受到鼓舞,乡邻们的喜悦神情,就像中学里王老师对他的肯定一样,使他有一种成就感。他希望能有人分享他的成就。他对自己的乡邻,对自己的家,怀抱新的希望。
      那一天,雨后天晴,日色嫣然,他站在院里,站在香樟树下,有风轻拂他的脸庞,风儿摇曳树枝,簌簌作响。他想到了跟若晨一起读过的俄国诗人勃洛克的诗:

      风来自遥远的地方
      带来歌唱春天的预兆
      天穹露出了小小的一角
      看着明亮又显深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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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