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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第十二章 二十岁的村长

      作为云阳中学的应届毕业生,东峰的弟弟南峰走进1978年7月的高考考场的时候,洪若晨已在岳州师专上了半年学了。洪若晨的妹妹洪若曦也参加了这一年的高考。朱家把希望寄托在南峰身上,洪家把考上更好的大学的希望寄托在若曦身上。还有刘家,刘杏莲也作为应届高中毕业生参加这一年的高考。姐姐杏芳去年没考上,不考了,刘家就把希望寄托在二女儿杏莲身上。
      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洪家、朱家和刘家的儿女们,同那个时代的所有儿女一样,承担了振兴家族的重任,背负了各自家庭的期待。
      独木桥也好,一叶小舟也好,这是改变人生命运和家庭命运的大决战,是跨越阶级分层的大决战,如果谁渡过去了,考上了,就像古人中举一样,是那个时代最大的狂欢;就像鲤鱼跃进龙门,意味着从寒门跳到朱门。“朱门酒肉臭”,那不过是穷酸文人的讥讽,谁不向往朱门?
      回首1977年的12月,是中国新一页历史的开始,是个人命运大决战的开始,全中国有五百七十万人走进考场,有二十七万余人录取到各大中专院校学习。若晨有幸成为这二十七万余人中的一个,在她的那个高中毕业班,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在班上以洪若晨为首的四大美女中,本有希望的王美美、李文玉和刘杏芳,都以几分之差落榜。朱东峰干脆没报名,朱东峰的成绩在当时的班上是排第二的。但若晨也考得不理想,就考上个大专,地区唯一的一所大专学校。那时候,全省的每个地区都有一所师专或者师范学校,培养教师的,有的地区还有医专或者卫校,培养医生或护士的。若晨原本想上更好一点的大学,但分数不够。表姐薛老师建议她放弃上地区师专,隔一年再考。她想想还是算了,复习太吃力了。家里人也随她的意。
      若晨在考试结束之后才知道东峰没报名参加高考。这让她很失望,也很生气。表姐劝她说:“这虽然是件遗憾的事,但从东峰家里的境况分析,他有不考的道理。他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人。人各有志,他的选择未必是错的。”
      “他一个人戴着军帽在我的门外站了好久,那一幕让我心疼。”表姐说,“他真是一个好孩子。可是,晨晨,恕姐直言,你们没有未来,你们现在已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了。这就是命运啊!”
      表姐薛老师一定是想到了那个离她而去的负心人,因为她的父亲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放弃了爱情。这让她得出一个结论,爱情和婚姻中的男女双方,必须处于同一个层次,必须门当户对。就像那负心人,如果他的父亲也是□□,他们就在同一个层级,就会惺惺相惜,就不会放弃她。
      “我不信。”若晨气咻咻地说。她想到她送给东峰的那顶军帽,他一直戴着。“他是在乎我的。”她想。
      若晨原本是指望跟东峰一同上大学的,她相信他考得上,他的临场发挥能力超过她,但东峰到底还是放弃了,而且不敢当面告诉她,通过表姐来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心里有我还是没我?
      若晨带着失落上师专。半年过去,没有给东峰写信。她猜想东峰应该知道她的情况,但东峰没有信来。她心里生闷气。临到假期要来了,她终于忍不住思念,给东峰写了一封信,告诉东峰她在学校里的情况。
      她说,她自觉地成为一个七七级的人,是她的运气,也是她的不放弃。对于所有七七级的人来说,七七级将是他们共同的名字,共同的财富,共同的回忆。
      她说,她班上的同学大都是不再年轻的面孔,皮肤粗糙,上面布满了风霜的痕迹,有的甚至有了白发,只有眼睛才是明亮的。他们是三四十岁的大哥哥大姐姐,是老三届的知青,有的结过婚,有孩子了。而她算是班上年纪最小者之一。有故事的人和没故事的人,卑微的人和高贵的人,坐到了一起,构成七七级——共和国历史上一个特有的名字。
      她说,她本来心情有些忧郁,为东峰而忧郁,但是,她逐渐感受到了朴素的快乐,在百废待兴的校园,清贫的土壤和快乐的空气,适合浪漫主义生长,她参加了一个叫新星的文学社团,像她的先辈投身革命一样,投身文学。她问他读过《伤痕》没有,《伤痕》是复旦大学学生卢新华写的,张贴在校园板报,引起师生共鸣,被《文汇报》全文发表,当日报纸加印两百万份仍供不应求。新星文学社油印了《伤痕》,全校学生抢着看。她说,她在模仿《伤痕》写小说。
      若晨把信投到邮筒。手离开那绿色邮筒的一刻,她感到内心很明朗,她的血液像是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似的,变得清清爽爽。她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她的大学生活与中学生活是相连的。
      其实一帆风顺的人和经历生活磨难的人,他们的心灵的成长上并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在承受和调整。若晨调整了自己。她凝视远方,仰望星空,仰望明月,她脸上的酒窝溢满了微笑。

      东峰很快就给若晨回了信,他像在等着若晨的来信立马回信去那么快。他要让若晨在放暑假之前收到他的信。
      东峰早就知道若晨考上了岳州师专,也知道她的父亲洪伯军在她考上岳州师专的时候,当上了临水县革委会主任。洪家双喜临门。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高不可攀。
      东峰的消息来源,是黄亚明。黄亚明知道东峰心里喜欢若晨,就当他的信息员,一有任何洪家的消息,就从城里回来告诉他。黄亚明的消息来源是王美美,王美美跟若晨联系多。美美复读一年,1978年考上了长沙师范。她本想考岳州师专的,结果只上了长沙师范的线,长沙师范当时是中专学校。
      而1978年,洪家又有喜事,二女儿洪若曦考上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刘家的喜事是二女儿刘杏莲收到了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杏莲十五岁,被报纸上称为少年大学生。朱家呢?二儿子南峰以两分之差,名落孙山。
      几家欢喜几家愁。东峰对二弟南峰没考上大学感到非常失望。母亲章素月更是沮丧,他们的痛苦不亚于落榜的南峰。他们还要面对乡邻的世俗眼光。但他们又不忍心责怪南峰,南峰也很努力了。他们劝南峰复读一年,学校的老师也找上门了,动员南峰上复读班,“就差两分,可惜了。”
      “我不想复读了,我也不考了。我也不喜欢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我有我的想法。”南峰说。南峰在四兄妹中,性格最倔强,既打定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
      “那怎么行?你明年肯定能考得上的。”东峰坚持说。
      “哥,我让你和娘失望了。你们把考大学的希望寄托在西峰和北凤身上吧,我真不是读书的料。这次我费尽洪荒之力了。”南峰嘟噜着说。
      南峰闷在心里,憋在胸口的眼泪,突然冒了出来。他嘴角往上扯了扯,他本想说哥你为什么不考呢,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怕伤了哥哥的心,他知道哥哥是为了他和弟弟妹妹才弃考的。而自己也是大人了,又为什么不能为母亲和弟弟妹妹出力呢?他知道自己的考分之后就作了打算,他要离开贫穷的乡村,要出远门去奋斗,要赚钱去。他已跟镇上的同学谢江海约好,一块去广州闯闯,这谢江海是他的同桌,关系好。至于广州是什么样子,他只在地理书中知道是京广线的终点,但他想那里一定有他没有见过的世面,一定有比复读更有意义的东西。
      “你如果是不好意思在云阳中学复读,哥帮你去联系县一中如何?一中在县城,读书的氛围也好。县城里有亚明,他会照顾你的。”东峰劝弟弟。
      南峰破涕为笑,一双黑眼睛又滴溜溜的。他坦然地说:“我没什么不好意思,我是真的读不进了。明年考不上呢,后年又考不上呢,一年一年的复读下去吗?我的青春就这样虚掷?”他语气铿锵,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那一天,东峰眼睁睁地看着南峰提着有几件换洗衣服的书包出了门。他心乱如麻,痛苦地自责自己这个哥哥没当好。自从自己放弃高考,就是希望弟弟妹妹能圆他的大学梦。他组织生产队的社员出工,为队上的事操心,也为家里的事操心。原本是安排弟弟妹妹放学后割猪草的,为了让他们安心学习,他把割猪草的任务承揽下来。忙完队里的事,就忙家里的事,放下锄头就去河边坝边割草。他不让弟弟妹妹沾家务活的边。可是,原本有希望的南峰没考上,连复读都放弃了!
      母亲追出院子,南峰已从门口出发的小路曲折向前,进入远处的大路,他回头对母亲大声说:“娘,你放心,我会挣钱回来孝敬您。”
      母亲的眼圈是红的:“我不要钱,我要你读书。”
      她知道已追不回儿子了,儿子在空旷和飘扬着炊烟的土地上大步向前,像一只孤独的鸟顽强地飞翔。她已看不清他的背影,只听见儿子的歌声在晚风里飘荡:

      妈妈啊妈妈,我要去远方。
      远方虽然迷茫,请你不要流泪。
      远方虽然险峻,请你不要忧伤。
      青春只一回,我要去远方。
      远方是我的希望,
      远方是我的梦想。
      我不知道远方有多远,
      我不知道未来有多苦,
      但我会咬紧牙关,越过艰难。
      啊,妈妈,祝福我吧,
      秋天里,我要去远方……

      南峰去了广州,五个月之后给家里寄过一封信,说跟镇上的同学谢江海找到了一份在码头做装卸工的活,谢江海的叔叔在广州码头负了点小责,对他们很关照。
      南峰在信中嘱咐母亲少干点活,别太累了。他要母亲和哥哥放心,他在外面一定会好好干。他叮嘱西峰和北凤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别像他一样,他给家里丢脸,蒙羞。
      南峰在信中说,他经常梦见家乡的大河,鲜亮的大河,两岸被茂密的树林掩盖、阳光下浓密的绿叶在河面闪耀的大河。他说第一次看大河是哥哥带他去的,那水浸润着,朝两岸铺排开来,朝着旷野的丛林和草地日复一日地渗入,所组成的泉眼就像一支队伍朝着旷野进军,朝着泥土的缝隙到达所有的根。而他,也把自己想像成一条河流,奔流不息咆哮向前,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那巨人般的喉咙里,发出自由自在的声音。
      他说,虽然外面的世界充满风险,但是也充满诱惑和挑战,他既为金钱,更出于人的本能。他要去尝试。
      南峰还随信给家里寄了200元钱,说是他的工资,比卖一头猪的钱还多。
      “南峰是想我们的。南峰心里有追求。妈,我们应该对他放心。”东峰跟母亲读南峰的信,欣慰地说。
      东峰心灵里的河,也在翻卷,在涌动。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平息。他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的不甘,自己的梦想;想到南峰在广州的不屈和他的奋斗,于是他铺开信纸,给南峰回信。他想跟弟弟谈心。他跟小他两岁的弟弟原本是最亲密的。
      信寄出去了,但南峰没有信回。
      以后,南峰也没有信来。眼看春节临近,南峰也没有信来。过春节了,南峰也没有回来。母亲一天几望,望穿了眼,南峰也没有影子。
      “你写信去问问吧。”母亲给东峰说。
      “我写了,我按南峰寄信的地址写了五六封了,没有任何回音。我怀疑南峰粗心地把他的地址写错了。要不,他们又换新的地方工作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母亲担忧说。
      “不会。南峰那么聪明。他还有同学一起,不会有事的。”东峰宽慰母亲。
      来东峰家拜年的人多,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他们还像朱世明在时一样,都喜欢到朱家来坐坐,今天来了,明天还来。他们不送什么礼,也没有礼送。朱世明虽然不在了,但朱家仍然是他们的核心。章素月喜欢热闹,周到,客气,来的都有茶喝,有烟抽,有槟榔吃,槟榔是自家做的,点了桂子油的,还有糖果。而东峰为人十分热情,他懂得多。他们喜欢听东峰讲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东西,他们越来越信服东峰。农民很现实,谁给他们带来好处,带来实惠,他们就信服谁。连王眼镜来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他宁愿不去他的连襟陈二苟书记家,也要到东峰家里来。王眼镜的妻子也跟着来。他们觉得东峰比他们那个连襟有本事。王眼镜妻子说:“姐夫冒屁用,天天唱高调,你看人家东峰,不声不响,就让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往年。”
      南峰没考上大学,地主分子刘炳忠的二女儿考上了大学,这让朴素的乡邻大失所望,就像是自家的孩子落榜一样,为朱家惋惜,陪章素月叹气。由此,他们更加同情朱家。南峰去广州只寄一信,之后没了音讯,不知生死,他们知道章素月心里比谁都急,朱家的几个孩子也跟着急,所以他们更不能冷落了朱家。

      转眼到了正月初九,没出十五,按南方农村的习俗,还在过年,不过是年尾巴上了。这天天气不错,阳光金箔一样,铺了满满一院子。风一吹,金光乱动,恍恍惚惚。
      东峰从早饭后开始,就跟着母亲收拾院子。他清扫完香樟树掉下的老叶子,又将晒衣服的铁丝加固。母亲挥个扫帚将一群鸡往院子外面赶,一边骂:“刚刚扫完,又拉几泡鸡屎。”西峰和北凤不闻窗外事,在屋里埋头做作业。他们不时交流几句,是北凤问西峰。
      10点多的时候,陈满爹和王眼镜一前一后像约好了似的,进了院子。陈满爹提了一篮子绿油油的油菜苔,他对章素月说:“我择了些油菜苔,嫩着呢,你们也尝尝鲜吧!”
      王眼镜接口说:“我也摘了把香椿,头一茬,你们也尝个新鲜。”
      “香椿要到谷雨才有,这个时节哪有香椿呢?”章素月疑惑地说。
      “我家院子里的香椿树就有,也只有今年有,你说怪不怪?”王眼镜说着,就把手里头的一把香椿拿出来。
      东峰一见,果然是香椿芽,浅绿色,夹杂着深的紫红,叶片上有一层细细淡淡的茸毛。他惊讶地说:“真是呀!”
      王眼镜说:“我老婆迷信,说这是吉兆呢,季节往前赶了,相信今年不同往年,我们家的日子会往好里走。”
      “好,我相信。今天还算过年,你们一起在我家吃个饭吧。一起喝杯米酒?”东峰说。
      “好啊!”陈满爹答应。他显然是作了准备来吃饭的。他看见一只鸡在墙根底下打瞌睡,脸红红的,好像憋着什么心事,他就想到自己和王眼镜商量的要跟东峰一起合计合计的事,对素月说:“吃饭简单一点,用猪油炒个油菜就足够了。”
      “哪能呢。我家还有腊肉腊鱼呢。”素月说,“油菜也炒,还来一盘香椿煎蛋。”
      上屋场的家家户户杀了年猪,不愁没有猪油,告别了没有油吃的、吃红锅子菜的日子。这是上屋场生产队人的骄傲。
      东峰招呼陈满爹和王眼镜在院子里坐下。章素月端来了花生瓜子和红薯片,泡了茶。王眼镜对章素月说:“嫂子你别忙。我们就是想找东峰说说话。”
      王眼镜先开口,对东峰说:“你当队长这一两年,大家都跟着你有收获。今年开春了,你会有什么新招吗?叔就是信你。”
      王眼镜把目光移向陈满爹,陈满爹对东峰说:“我们就是特意来跟你合计的。”
      “不满足?”东峰笑了。他想了想,欲擒故纵地说,“那也是,我也不满足。我一直在捉摸一件事,捉摸很久了,说出来,不知你们有没有胆子跟我一起做?我说的这件事,对大家是有好处的。”
      “你说呀,只要有好处,我们有什么不敢的。”王眼镜抢先表态。
      “这可能要犯错误。不过如果要承担,我愿意一个人承担。”东峰说。
      “我们三个都是党员,要负责,我们一起负。”陈满爹说。
      东峰见时机成熟,就压低声音说:“我说的是:分田单干,包产到户!”
      “啊呀,那不是□□的做法吗?那可是大事。”王眼镜惊得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站了起来。他瞪大眼睛,眼镜要掉下来似的。
      “这其实也不是新鲜事,解放初的时候就是分田单干,我家里有六亩田。那时候,我们家不愁吃不饱。但没几年就收归集体,好日子就到了头。”陈满爹不紧不慢地说。他看一眼贴在东峰家门口的鲜红春联:“四序所忧祈雨足,千秋未敢逆天心”,他想,现在的大锅饭就是逆民意,民意不就是“天心”吗?
      东峰听得出陈满爹对分田单干的留恋和向往,就说:“十一届三中全会都开了,中央的政策风向变了,农民的机会来了。我想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包产到户,只把自家的田种好就行了,我们会有大量时间去养猪挣钱,还可以去外面揽活赚钱,像我家南峰一样。”
      东峰已经敏感地觉察新时代即将或者已经到来的气息。他把南峰去广州,当成一个现成的挣活泛钱的例子。他想他只要说服了他们,分田单干的事才能在队上推行。
      “好,东峰,我相信你的判断。如果你想这么干,我们今天就把这事定下来。”陈满爹说。他把目光盯住王眼镜,说,“眼镜,你不会叶公好龙吧?”
      “我怎么会是叶公呢?老爹爹抬爱我了。”王眼镜一屁股坐下来,说,“你们赞成,我也赞成。出了再大的事,我们就是几个农民,总不至于要剥夺我们修地球的权力吧。”
      王眼镜想到家里的香椿树立春就长出春芽的吉兆,顿时有了信心。“今天是不虚此行,真是好运来了呀。”他在心里喜滋滋地说。
      这边院子里的人在说话,在密谋上屋场生产队家家户户前途命运的大事,也可能是要坐牢的祸事,那边屋里的章素月已把菜炒好了,从屋里飘出了腊肉的香味。只听素月大声叫西峰别做作业了,把酒杯摆上,叫大哥他们进屋吃饭。

      临水农村的老风俗是十五看灯,十六游百病,但这些风俗在□□之后就不讲究了。过了十五,出了年,大家就要忙田地里的活,就有呼呼的口哨声在田间地头响起了。
      1979年的正月十六,上屋场生产队的社员没有出工。从这一天开始,他们要告别实行了二十多年的以工分为基础的结算体系,重走回头路。但用朱东峰的话说:“这不是回头路,是向前走。请叔叔伯伯们,请婶婶伯娘们相信我,这是方向,是家家户户致富的方向!”
      年轻的生产队长朱东峰刚说完话,大队的大喇叭传出几声咳嗽,是陈二苟的声音:“社员同志们注意,毛主席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大家过完年了,要出工了,出工了!”
      陈二苟的话,上屋场生产队的社员都听烦了,不听了,他们相视一笑。现在,他们只听他们的队长东峰的,参加东峰的秘密会议。
      这一天,上屋场把集体的土地悄悄地分到15户社员的手中去了。为了显示公平,东峰和陈满爹几个人像过去生产队年终分鱼一样,把田地按人均1.3亩,分成15份,好坏搭配,做成纸团子,让大家来摸。东峰家的,他让母亲去摸,最后一个摸,叫坐钩。
      从1979年春耕开始,队上不再集体出工了,各干各的。到“双抢”的时候,原先队上集体出工前后要花个把月的时间完成的抢收抢插,现在每家每户十天半个月就完成了。单身汉李麻拐成了抢手货,他只有一亩多田,不到十天就干完了。一些人家请他去帮忙,管饭,管工钱。刚开始,李麻拐还不说什么,后来就挑饭菜好不好,没有荤菜谁也请不动他。有人故意说:“你不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吗?集体出工比这好些吧。”
      “好什么好,那不过是看看女人胸脯屁股,过过干瘾而已。现在我也喂了两头猪,手头有钱了,准备好好找个女人了,天天搂着睡,气死你!”他说。

      没有不透风的墙。大队书记陈二苟终于听到上屋场生产队分田到户的风声。他找王眼镜核实,王眼镜先是支支吾吾,后来干脆说没有这回事。他就让自己老婆去找王眼镜的老婆。姐姐一问,妹妹就实话实说:“有这回事,但这样好啊,田里没活干了,我要眼镜买了四头猪仔回来,我还准备好好赚钱,过几年把房子翻新了。姐,我有四个崽女要吃饭呢!”
      情况弄清楚了,该会会决策者了。八月里的最后一天,陈二苟故意在大喇叭里加重语气重复在喊:“上屋场生产队队长朱东峰请注意,朱东峰请注意,马上到大队部来,马上到大队部来,组织上要找你谈话!”
      自从当上大队书记后,大喇叭成了陈二苟的左右手,成了南塘大队至高无上的权威。传达上级指示,是大喇叭;念大批判文章是大喇叭;发会议通知是大喇叭,找人也是大喇叭。大喇叭相当于他的通信员,比通信员还神速,找谁喊一声就是,立马就到。只有王寡妇他不敢喊,其他人他都喊。下屋场生产队有个无聊的二流子,趁陈二苟去了镇上,跑到大队部在大喇叭里大喊王寡妇马上到大队部来。王寡妇真的来了,一见二流子,就明白是戏弄她了。这件事之后,陈二苟把大喇叭搬到他的办公室,他一离开就关门上锁,谁也开不了。
      朱东峰听到大喇叭之后,动身去了大队部。他已知道陈二苟是什么事情找他了。王眼镜已经跟他通风报信。他准备去挨骂。他有被找麻烦的心理准备,但他不打算退缩。
      在大队部门口,他看到不知谁家的一只大公鸡飞奔过来,顶着火红的鸡冠子,朝他瞪着眼睛,像是一脸的怒容。东峰扬手轰它,它也不理,在大门口走来走去,一身羽毛乱蓬蓬的。
      东峰想到了陈二苟的怒容,心头一紧。
      果然,一进陈二苟的办公室,橫眉竖眼的陈二苟就挥手拍桌子,拍得大喇叭嗡嗡响。他瓮声瓮气地说:“你还认得我不?你朱东峰年纪不大胆子大,居然敢分田到户,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以为真的要翻天了!□□不是还没平反吗?”
      他挥舞着手,鼻翼周围神经质地抖动着。他气急地语无伦次地说:“快快快,把分出去的田地重新收回来。”
      “这田分出去了,就像水泼出去了,怎么收得回来?”东峰提醒自己镇定,装无辜的样子。
      陈二苟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用愤怒的拳头敲桌子,然后在屋里转两圈,想想又泄气了。他知道,不管他怎么说,这朱东峰都不会听他的。连王眼镜和陈满爹都跟他穿一条裤子了。
      他懒得跟东峰说话了,鼻孔里“哼”了一声就转身出门,火急火燎地去云阳镇。“变天了,变天了!”他要找公社书记程为宝反映发生在上屋场的重大事变。
      程为宝听完汇报,脸色铁青,责怪地说:“这是云阳公社发生的一个反攻倒算的重大事件,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汇报?事情都发生有半年多了。”
      “他们瞒得严严实实,像搞特务活动一样,我还是派我老婆侦察到的。”陈二苟弯下腰,小心地解释,一派讨好的目光从他的眼里流露出来。
      “你说的这个朱东峰,肯定要开除党籍嘛,你回去以大队的名义报个材料来。他就像他父亲一样,搞资本主义复辟啊。”程为宝作了结论,定了性。
      程为宝随即去了县城,直接找洪伯军汇报。
      因为指挥1976年的那场抗洪抢险有突出表现,又因为老领导周平华回到了地区专员的位置上,洪伯军已于一年多前就被任命为县革委会主任。程为宝知道洪伯军对他印象不好,就想着好好表现。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往县里跑,向洪伯军汇报。洪伯军要他少汇报,多干事,他则认为是洪伯军说说而已,当官的哪有不喜欢下属汇报的。现在陈二苟向他汇报上屋场生产队分田单干了,他认为是大的事变,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相信自己的政治判断。他想,如果抓住这个典型做些文章,在全县乃至全地区形成影响,说不定上面哪个领导一句话,自己就被提拔当上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呢。
      这样想着,他心里美滋滋的。他相信洪伯军听了汇报一定会大发脾气,一定会要求严肃处理。他想他要把这个年轻的生产队长的胆子向洪伯军好好描绘一番,要把他抓到公社去批斗,甚至揪到县里去游斗。
      程为宝赶到县革委会大院的时候,洪伯军正准备下班。他听了程为宝的汇报,没有发脾气,而是眼睛发亮,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那微笑一直静静地停驻在那里。他说:“你说这个年轻的生产队长是朱世明的儿子?”
      “是的,一个胆子天大的生产队长,一个目无党的领导的混进党内的假党员。我严厉批评了南塘大队的书记陈二苟,怎么让一个身上的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当了队长,他说是队里选举上来的。”程为宝斟字酌句地说。
      “好!”洪伯军说。
      程为宝没听明白,是洪伯军说他批评得好,还是选举选得好,或是田分得好。他试探着说:“南塘大队准备报材料,开除这个生产队长的党籍,宣布他的分田到户作废,重新收回集体的土地。”
      他没说是他的意见,但他又必须摆明自己的态度,进亦可退亦可的态度。他在察言观色,猜测洪伯军的意图。他感觉这与他来汇报的想象有差距。“难道是自己的判断错了?不可能呀!”
      “急什么。”洪伯军合上笔记本,起身说,“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一块到食堂,随便吃点。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南塘,去上屋场生产队实地看看。”

      实际上这几天,朱东峰内心紧张得像一根绷得很紧的弦,只要听到外面有什么人来,他就紧张得弦要断了似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感,时不时地涌上他的心头。
      他知道陈二苟向公社书记程为宝告状了。队上的人都知道了,都来跟他讨主意。可他自己也没了主意。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他哆嗦着,强打精神,装作没事的样子,对乡邻说:“这不关你们的事。有事,我一个人承担。”
      陈满爹和王眼镜一直没露面,东峰以为他们是怕增加他的压力。他开始作开除党籍和坐牢的准备。他想如果要坐牢,南峰必须回来,要到广州找到他,要他回来,不能把西峰和北凤留给母亲一个人照顾。只是给母亲添累了,让她担惊受怕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群人走进了他家的院子。他看到领头的人是洪伯军,县革委会的主任。他一下子就惊呆了,全身抽搐了一下。
      这是下午四点来钟的事。东峰作了各种假设,但就是没有假设洪伯军会到他的生产队来,会到他的家里来。他没有想到他的冒失居然惊动了县里的一把手。这是他第二次见洪伯军,第一次是四年多之前,他为救遭蛇攻击的洪若晨,他在公社卫生院治疗时,洪伯军来看过他。那一次,洪伯军非常和善。而今天来,他一脸的严肃。
      东峰手足无措,他的双手互相摸了一下,它们毫无知觉地垂在身体两侧。他猛然间开始战栗,全身都在打颤。他知道是祸事来了,他看到陪同洪伯军来的是公社书记程为宝,陈二苟也来了,一副洋洋得意、神气活现的样子。他隐约听到陈二苟悄声问程为宝:“怎么没带公安派出所的来?”
      “来做什么?”
      “抓朱东峰啊!”
      “别瞎说。你别不知深浅呀,先看看再说。”程为宝瞪了陈二苟一眼。

      洪伯军把上屋场生产队的社员叫到朱东峰家的院子里开座谈会。他让一户来一人。他坐在院子中间,开口问分田到户好不好,要不要分田单干。
      秋天的阳光洒满了院子,轻微的风里,香樟树的影子摇摆着,铜钱大的光斑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落了一人一脸,斑斑驳驳的。院子里的围墙边的铁丝上,还晾晒着章素月洗的衣服。
      大家都不做声,一片寂静,像晾晒衣服的铁丝一样寂静。这是上屋场的农民们第一次见县里的大官,他们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脚腿发软,心里打鼓。洪伯军见大家沉默,就把目光投向年纪最长的陈满爹,示意他发言。
      陈满爹拍拍腿上的灰尘,站了起来,说:“这事不能全怪东峰,我也有责任。”
      “先不说责任。我是问分田到户好不好。”洪伯军打断他的话说。
      “好。”陈满爹索性放大胆子,说,“我们队上的社员都愿意分田单干。过去大家出工不出力,要一个月完成的双抢,现在不到半个月就完成了。大家的积极性可高了,劲头也足了!”
      “既然好,那你们又怕什么呢?”洪伯军的脸色和缓下来,笑了,笑得那么纯粹,那样真诚。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又望望幸灾乐祸的陈二苟和程为宝,脸上仍然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嘀咕:“这洪伯军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他们的神态被洪伯军尽收眼底。洪伯军的脸又严肃起来,用一种审视的锐利得要看透一切的目光扫向陈二苟和程为宝,他好像要深入他们的灵魂似的,说:“你们不用怕,今天我来了,他们都得听我的!”
      这是一句警告意味的话,一句打招呼的话。程为宝和陈二苟顿时傻了,神色慌乱,没了精神,有些恍恍惚惚。程为宝大概猜出洪伯军的意图了,他原来是要来支持分田到户的。难道上面的风向又变了?县里怎么没有布置呢?是自己的判断出现误差了?这洪伯军当上县里一把手之后,变得有城府了,看不出他的内心在想什么。程为宝又暗地里庆幸自己聪明,向洪伯军汇报时只说了南塘大队的意见,没有说自己的意见,留了一手,否则这次就被动了。
      又有几个老人站起来说到分田到户的好,说夏收的粮食比往年队里分得多。
      王眼镜望也不望陈二苟,站起来说分田到户好,买了几头猪仔,等明年出栏,就可以赚笔钱,有钱了,就把旧房子拆了建新房。他说他住的房子雨天在里面要打伞,实在住不下去了,没钱建房啊!搭帮分田单干,有了盼头。
      “你一年就只有卖一头猪的指标,你喂那么多头猪谁要你的?你想投机倒把不成?”陈二苟忍不住插话。他恨死了他这个连襟,他不准备认他做亲戚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他接到程为宝的电话,说县革委会的主任要来,他就跟王眼镜打了招呼,要他控诉朱东峰的分田到户,回到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来。可他当作耳旁风,竟说起好话来了。
      社员把目光投向东峰。东峰已经历短暂的恐惧,一种突然袭来的凉意让他不禁紧张地战栗,就像人们在投身波浪之前先要用足尖伸进水里试探一样。但现在这种凉意消失了。他感到洪伯军不是来找他麻烦的,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少有的自乐情绪。他见猪指标的事瞒不住,就说几次找公社食品站汇报,争取到了每家每户可以多收购几头牲猪的指标。他说:“农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有的家里可怜得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可怜房子倒了没钱建,没地方住,更别说吃鱼吃肉和穿好衣服了。他们只能靠养猪挣点钱啊!”
      他为争取到的卖猪指标找理由。
      但朱东峰的解释让程为宝听来刺耳。他眼皮底下的公社食品站竟然政变似的改“猪政策”,为一个小小的生产队开口子,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教训那王站长。上屋场不但分了田地,还比赛养猪,真是变了天,“换了人间”了?
      “这都是好事情,我支持!”洪伯军表态了。
      洪伯军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场的社员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一阵巨大的狂喜,流遍自己的全身。

      洪伯军清清嗓子,继续说:“同志们啊!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了,全党的工作重心已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我们国家的好时代要开始了。现在国家对分田单干还没有明确的政策,但既然这是对农民有好处、农民都拥护的事,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呢!歌德说过一句话,真理和神性一样,是永不肯让我们直接识知的。那我们就通过实践检验嘛,是集体出工好,还是分田单干好,看看哪种方式对农民有好处。对农民有好处,农民又拥护的,就是真理。刚才大家说过去集体出工不出力,那就是大锅饭,你们想想,大锅饭哪有小锅小灶好?现在大家又有时间来养猪挣钱,这都是让农民得实惠的事情,是好事情。我回县里会过问一下,现在收购牲猪怎么还要有指标限制呢?应当让农民敞开养,敞开收。”
      洪伯军又用温和的目光看了看东峰。他其实在办公室的时候,听程为宝说胆大的上屋场生产队长朱东峰是朱世明的儿子,他就想到当年上初中的东峰,不顾个人安全,与攻击他女儿的大蛇博斗。他的见义勇为的胆大举动,让他对他一直有好印象。他纳闷东峰怎么没有跟女儿一样去参加高考,他曾了解过东峰在学校的成绩是最好的,表现也好,还是团总支书记,入了党。今天见他当了生产队长,又是要“猪政策”,又是分田单干,敢于想,敢于干,有敢为人先的精神。可见他在不声不响地走一条与高考不一样的奋斗的路,一条希望的路。农村有他这样的有作为的回乡知青,真是大有希望啊。想到这里,他心中欢喜,亲切地微笑道:“你看,东峰啊,大家都说你的好话,由此可见只要为农民办好事,大家就拥护,就说你好。你这生产队长胆子大,但当得好!小平同志说,摸着石头过河。大家想想,没有勇气,没有大的胆子,怎么去摸石头,怎么过河?”
      东峰竖着耳朵听,心潮激荡。他感觉大香樟树上的日影,已一点点的移动,一朵白云飘荡过来,光线转换了。
      只听洪伯军话锋一转,道:“我们有的同志还抱残守缺,还是过去的老眼光,这可跟不上形势了。农民能想到做到的事情,我们怎么想不到做不到呢?我们要问问自己,是不是把农民有不有饭吃这样的头等大事放在心上,是不是把他们的冷暖安危放在心上。我今天来,也是来接受教育的。我们应该向农民学习,向实践学习,向真理学习。农民生活好了,农民拥护的事情,就是真理嘛!”
      洪伯军的话,分明是对程为宝和陈二苟说的,听得程为宝胆战心惊。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发颤,四肢变得僵硬。他知道,他给洪伯军留下坏印象了。如果再不跟紧,撸掉他这个公社书记是洪伯军一句话的事。他在心里怨恨起陈二苟来,不来汇报不什么事都没有吗?尽添麻烦事,弄得自己下不了台。他必须重新站队,表明态度。洪伯军不是要我们向实践学习,向真理学习吗?那我就好好学学。他表态说:“朱东峰这个生产队长当得好,年轻有作为,我们公社准备把他树为正面典型。一个生产队的分田单干还不够,要多几个生产队,多几个大队,就当作试点吧。您看这样行吗?洪主任。”
      “好!”洪伯军表示肯定。
      然后,洪伯军站起来,充满激情地说:“一个有饱饭吃、有新衣穿的时代,一个有无限可能的时代终将到来。新时代也是我们农民的时代!我们要热烈地拥抱这个时代。”
      洪伯军的话,让东峰想到了若晨在初中毕业汇演时领唱的《青春》,想到一袭白色连衣裙的若晨在台上的风采,想到那激昂的青春画面,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他不禁像受了委屈又被安抚的孩子,热泪盈眶。“我要用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园,青春之农村!”他在心里激赏自己。
      东峰母亲章素月一直为儿子担忧,这会儿放下了悬着的心,从屋里走出来,大着胆子上前,对洪伯军说:“洪书记,您说得真好。我想留您在我家吃晚饭行吗?”
      洪伯军叫她嫂子,深情地说:“今天不了,你哪做得下我们这么多人的饭菜。下次吧,或许下次有机会。我今天来还有个事,我想去世明的墓地看看。对不起,我来晚了!嫂子。”
      洪伯军去朱世明的墓地的意图很明显。他要去悼念他的老同事、老朋友,一位在农村奋斗了一辈子的老支书,一位为舍已救人而牺牲的□□产党员。在1976年那样的政治氛围里,他没有能力也不可能给他应享的尊荣。三年过去了,他来了,他要来了了自己的一块心病,要以亲往墓地的方式,表达对世明的哀思和敬意。他也要做给大家看,他没有忘记朱世明。
      洪伯军在朱世明的墓前鞠了三个躬。他动情地说:“世明是救人牺牲的。党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人民的利益付出过或牺牲了的人。”
      早傻了眼的陈二苟和程为宝,跟在洪伯军后面一起鞠躬。洪伯军到上屋场开座谈会,又到朱世明的墓地,对程为宝的震动很大。他像遭了雷击似的,整个人都焉了。
      而朱世明遗孀章素月和大儿子朱东峰对洪伯军充满了无限的感激,素月泪流满面,为自己丈夫值得;东峰为自己的父亲骄傲。东峰在心里说:“爸,县革委会的洪伯军主任来看你了,他给您鞠躬了。程为宝和陈二苟也给您鞠躬了。”

      1979年9月,中央发出通知,取消各级革命委员会。一夜之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有着“□□”痕迹的革命委员会的牌子,统统被摘去,有的被收进废旧仓库,有的干脆做了柴火。临水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被办公室一个副主任拿去,做了几张小板凳。
      洪伯军的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职务进入了历史,他被岳州地委重新任命为临水县委书记;程为宝的公社书记职务也进入他的个人档案,被县委任命为云阳镇党委书记。大队也不存在了,重新变回五十年代的村的建制,社员不再是社员,变回村民了。陈二苟不再是大队书记,改任村支书了。朱东峰上来了,当了村长,全镇乃至全县最年轻的村长,二十岁。
      东峰当村长是1980年春节前夕的事,准确时间是1979年腊月24日,东峰当上了村长。而三年之前的同一天,东峰的父亲朱世明被免去大队书记职务。同一个日子,一上一下,仅仅三年。三年一瞬,真是世事难料!
      朱东峰当村长是程为宝亲自提名的,并亲自到南塘主持村支两委的选举。他很有危机感了,他感觉到洪伯军对他的不满,也感觉到洪伯军对朱东峰的欣赏。那一次陪洪伯军去南塘,回到镇里后,找到食品站站长王炳仁,板着脸要训斥他,这王炳仁狡黠,装哭丧脸,说朱东峰是洪伯军大女儿的同学,在学农时救过他的女儿,救命之恩啊!洪伯军还到卫生院看过他。王站长说,朱东峰提出的事我不办,不得罪洪书记了?他的言外之意是,你批评我,或者撤掉我,也会得罪洪书记。
      王炳仁的信息,把程为宝吓了一大跳。他的声音低了许多,问道:“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怎么不早说呢?”
      “你又没有问我。”王站长尴尬地嘟哝着。
      程为宝不计较王炳仁的态度了,主动伸出手跟王炳仁握手。他佩服自己的政治嗅觉灵敏,如果不知道这些信息,自己跌倒了还不知是怎么跌倒的。上次为了提拔陈二苟,免了朱世明,得罪了洪伯军,这一次,决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了。他要将功补过,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他提拔朱东峰当村长,亲自找朱东峰谈话,问他的情况,鼓励他,要他把全村各个村民小组的分田到户全部落实下去,干脆放大招。其他村分田的事就缓一缓,等上面的正式安排再说,万一有什么闪失,由朱东峰一人去承担,他是村长嘛,他负责的。他为自己的一石二鸟之计而得意。
      最后,他亲切地问:“你跟洪书记的女儿有联系吧?”
      朱东峰点头。“写过信。”他老实说。
      “我对你是关心的,你可要跟洪书记汇报啊!”程为宝说。他伸出手跟东峰握手。他想到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话,他们本就没有仇嘛。

      程为宝变了个人,变了个脸,变了口气,让朱东峰吃惊,也感到不自在。他感到这一切都变得太快了,他一下子还不适应。朱东峰心里看不起程为宝,甚至怨恨他,如果不是他免了父亲的职,父亲或许那天会带人守大堤,不会去水库,也就不会有意外牺牲了。他是朱家的克星,是仇人。但是,现在他又提携他,施恩于他。如果说把他引入政治这条路的第一个导师是学校的王老师,那么程为宝充当了第二个导师的角色,他让他当了村长,南塘十一个村民小组的村长。他想他是不是要感谢他呢?他心里五味杂陈。
      迎着春天的阳光,刘杏芳到朱家向东峰表示祝贺,说:“你在学校是班长,在村里是村长,天生就是当长的。”
      但东峰并没有喜形于色,他说:“程为宝是不待见我们朱家的,可他为什么又让我当村长呢?是真的要我来推行全村的分田单干吗?是想让我们南塘的农民都过上好日子吗?我看未必。他说得很明白了,要我向县委洪书记汇报。可我又什么时候跟洪书记汇报过?他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了我跟洪书记的关系。他是看洪书记的面子,怕洪书记。”
      “这是他的生存方式。站在他的角度看,他也没错。”杏芳说。
      “他是利用我。”
      “那你就利用他。先把我们下屋场的地分了,把我家的地分了,把全村的地都会了,让村民都过上好日子,把我们的乡邻们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杏芳狡猾地幸福地说。
      朱东峰当了村长,南塘的村民们欢呼雀跃,认识东峰和不认识东峰的,都兴高采烈。他们对东峰的感情,有对其父亲感情的因素,他们怀念故去的老书记朱世明,而东峰是老书记的儿子,他们把情感寄托在他的身上。还因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们真真切切看到上屋场生产队的喜人变化,连找不到媳妇的李麻拐都有媒人上门说媒了,他还挑三拣四的。
      “他比他的父亲读的书多,是回乡知青,他更厉害。”
      “他的生产队长当得好,村长也会当得好。”
      “要是我们的村民小组都像上屋场一样就好了。这看东峰的了。”
      村民们茶余饭后都在议论,他们热切地希望新的村长东峰给他们带来改变。

      东峰当了村长,只有陈二苟一个人闷闷不乐。1980年的春节,是他过得最不开心的一个春节。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去年高中一毕业,就当兵去了。家里的猪肉和鱼比往年多,吃的人还少了一个,生活也比往年好,但他高兴不起来。
      初二吃过早饭,他就往王寡妇家去了。王寡妇家的门口,挂了个小红灯笼,在寒风里飘飘摇摇,像要飞起来。陈二苟想这灯笼去年挂过,是他从镇上带回来的,他带了两个,他家一个,她家一个。他家的那个,在去年过完年取下来的时候,被淘气的二儿子弄破了。
      王寡妇的儿子跟同学玩去了,只有她一人在家。她收拾锅碗瓢盆,又收拾屋子,这里扫扫,那里抹抹。王寡妇是个精致人,爱卫生,几间屋子干干净净,陈二苟就觉得自家的黄脸婆没法跟她比。王寡妇穿一件薄薄的毛衣,一对□□撑得老高。她见陈二苟进门时脸上是阴着的,眉头是锁着的,就说:“大过年的,谁惹我们的大书记生气呢?”
      “没有谁惹我生气。”他说。
      “那是自己跟自己生气?”王寡妇说。
      “还真是。”陈二苟嘴角扯了几下,说。
      他生自己的气,是因为自己沉不住气,去找程为宝反映朱东峰分田单干,程为宝又去找洪伯军告状,结果这一路告去,不仅没有灭了朱东峰,不仅没有收回集体的土地,朱东峰还当上了村长,还要把全村的土地都分了。朱东峰上来当村长,可以说是他推波助澜的结果。他后悔自己急躁,后悔自己缺修炼,这上屋场要分田地,不让他们去分就行了,自己装作不知道就是,还骂朱东峰,还向上反映,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越这样想,越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他说:“朱东峰当上村长了。”
      “知道,大喇叭说了。好事啊,你是书记,还领导他呢。让他去做具体事,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到我这里来做事了。”王寡妇说到“做事”时,丢给陈二苟一个勾人的媚眼。
      陈二苟有些按捺不住,要上去搂抱她。王寡妇摆摆手,说:“坐下坐下,听话。今天我们都放假。”
      陈二苟重新回到椅子上,在桌子上捡个槟榔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我骂过朱东峰。”
      “这有什么。你是长辈,你还跟他计较?”王寡妇淡然说。
      “那倒是。”陈二苟说。他被王寡妇一说,心里头的乌云像被风吹走了一些。
      “可是村里的田都要分了。”陈二苟又有些失落地说。
      “这是好事啊。我算了,我家会分两亩多田,我打算承包给别人去种,给我们娘俩吃的口粮就够了。我一年只喂两头猪,轻松得很。”王寡妇说。
      “那分田还真是好事?”
      “好事。”王寡妇说。
      陈二苟叹了口气。这时,他听到远远近近的,有零零落落的鞭炮声;有狗吠声,只叫几声,又沉默了。屋里的煤火炉上,水壶在温着,时不时噗的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他把目光落到王寡妇身上,他想王寡妇比自己看得开,自己不如一个女人,一个他的女人。他想自己是不是跟不上形势了,毛主席才去世几年,红色江山就变颜色了。变就变吧,自己要跟上形势,学学程为宝。
      他对王寡妇说:“那我等会去朱家看看。”
      “这就对喽,大人大量!”王寡妇说。她嗤嗤一笑,主动上来亲陈二苟,大□□压到陈二苟的胸脯上。陈二苟有些把持不住,王寡妇就松开他,把他推出了门,推向寒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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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