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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第九章 应怜世上苦人多

      春雨敲瓦,滴滴答答。雨下过不停,越下越急。奶奶住的那间房子漏雨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朱世明赶紧指挥几个孩子把家中的脸盆和木桶放在地上接雨水。“你们听!”朱世明忽然说。
      “听什么?”东峰望了一眼父亲。
      “雨水落在脸盆上和桶子里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脸盆和桶子大小以及里面雨水的多少,也使滴落的声音各不相同,声音还蛮好听的。”朱世明边听边说。就在全家人谛听漏雨时,他吟哦起唐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东峰知道父亲吟哦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他感觉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与此情此景竟如此贴切,那滴滴雨声也变得美妙起来。
      “哎!”母亲章素月叹了口气,白了丈夫一眼,说,“就你想得美。”
      当初嫁给朱世明时,素月就知道他上过私塾,念过老书,这是她喜欢他的最重要原因。可生活毕竟是柴米油盐,是安居乐业,是生老病死,现在这种屋漏又逢连夜雨的情形,她实在听不出什么浪漫来。
      “我捡漏去!”朱世明感觉到妻子的不满,就顺手拿过斗笠戴在头上,出门站到
      了院子里,满怀心思地犹犹豫豫地望着屋顶。屋顶的房瓦为烧制的土瓦,原为蓝色,历经数十年风雨,早已变成褐黑色,瓦缝之间生了苔藓,平常看不见,一逢雨季,苔藓就鲜活起来,一抹一抹的新绿仿佛是在延长土瓦的生命似的。那片新绿的土瓦上,风来过,鸟来过,它们经过屋顶停下来歇脚,它们可知这一家人有怎样的快乐和凄苦?
      每逢雨季来临之前,朱世明都要登上屋顶查看盖着的瓦是否有破碎的,如果有,他会及时地更换新瓦,防止雨水渗漏,损坏了房屋。东峰记得父亲每次将抽掉的碎瓦递下来,母亲就会集中放在院子的一角,舍不得扔掉。南峰和西峰顽皮,喜欢将烂瓦敲成大小差不多的瓦块,在石块上磨,磨成圆滑的瓦子,玩抓子儿。
      随着手板翻来覆去,瓦子一上一下,那是多人有趣的游戏!那些不起眼的碎瓦被他们全方位的打磨后,焕然一新,露出了它原本的质地。那颜色比新瓦要深一些,显得厚重。
      这一次,朱世明同样在雨季来临之前去屋顶捡漏了。一出正月他就上了屋顶捡漏。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发现老母亲住的那间屋顶上的几片碎瓦。那或许是新碎的,或许是粗心没有发现。唉,年纪大了!
      他叫东峰搬梯子来,他上去。东峰说:“我上去吧,我试试。爸!”
      “你怎么行?你没上去过。再说这是雨天,怕滑。还是我来,你扶梯子。”朱世明说。
      朱世明拿着两块好瓦上去了。他的脚踏在梯子上,一节节向上爬。他脚上的一双解放鞋是这个年代最流行的,只是每个鞋都绽开了一个洞,露出枯黄的大脚拇指。
      看到父亲穿的鞋,东峰忽然感到震撼。他心疼父亲了。晋时阮孚说“一生能着几两屐”,是说人生苦短,不可矜于物,而他印象中的父亲就一双像样的解放鞋,一双穿着去开会的鞋子。他还有雨天穿的木屐,有奶奶和母亲做的布鞋,但买的就是一双解放鞋,他最好的鞋子。现在鞋子破了,成了一件文物似的。岁月如流,人世间的风霜雨雪,酸甜苦辣,都浸透在父亲的这双破鞋里。生活的所有重量,最后几乎都落到鞋里了。他记得书上说“每当我们从地上抬起脚,我们就走在天地间”,哪有那么浪漫和豪气?那或许是对城里的一些人说的。在农村,在父亲的鞋里,收束的可都是生活的艰辛和悲苦。
      东峰打了个寒颤。他咬着嘴唇。他为父亲悲悯,也为父亲骄傲。他仿佛直到今天才真正理解自己的父亲。父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把心思用在大队,用在家里。他不当大队书记后,不再像过去一样,每天像上班一样去大队部。他在家里做家务,到队上出工。陈满爹年长他,但对他客客气气,还是像过去一样书记前书记后的,会计王眼镜也对他很客气,似乎比以前更恭敬,他知道是自己的连襟抢了他的位置,他似乎心里过意不去,对不起他似的。有时候,父亲也去其他生产队走走,去一些五保老人家里看看。父亲触摸过南塘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双脚踏过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泥土有记忆,哪个地方他踏了两遍,踏了三遍,泥土都保存着。南塘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间房子,有多少口水塘,有多少水井,父亲都清清楚楚。父亲还常去刘炳忠家,坐到他家的屋前,跟炳忠一起卷个喇叭筒,一起喝喝茶,一起聊聊天,他不是书记了,不再有顾忌,不再怕闲言碎语。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有一次天快断黑了,父亲还没回来,东峰问母亲爸去哪了,母亲说你去炳忠伯伯家里看看。果然,父亲正跟炳忠伯伯下棋,直杀得天昏地暗。
      父亲的状况,让东峰放下心来。父亲是豁达的,宽容的。他没有背上免去大队书记职务的包袱,宠辱不惊。
      现在,父亲穿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上了屋顶捡漏,蜷缩着瘦削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移动,一片瓦一片瓦地查看。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屋顶的瓦上,啪啪作响。父亲不管不顾,心无旁骛,直到找出奶奶那间屋顶上的碎瓦。

      父亲从屋顶上下来时,全身湿透了。东峰到厨房打了一桶热水,给父亲去洗澡。这是他第一次给父亲打热水洗澡。父亲当着他的面,脱下了湿衣服。他接过湿衣服,斜瞥一眼父亲,他看不到父亲身上的肉,瘦骨嶙峋,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的,他心里震颤了。
      父亲当大队书记时,从没有往家里捞过任何油水,就像母亲说的,他是全大队社员的书记,不是自己家里的书记。他瘦了自己,保了大队的平安。他不当书记了,就像还家里的欠帐似的,争着干家里的活,脏活和重活。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要为全家人遮风挡雨。父亲艰辛,不易。他是可怜的,也是伟大的。
      东峰为自己过去认为父亲是闲人的看法而自责。他觉得自己不懂事,自己没长大,自己为父亲母亲,为家里,有什么分担呢?
      时过境迁,世事变幻。父亲不再说找洪书记推荐他去当工农兵大学生的事了,他也不再去镇上了。父亲每次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好像有话对他说的样子,终究没开口。他知道父亲可能想说上大学的事难办了,对不住他之类的。但父亲不忍开口。东峰不忍去问。东峰总是避开父亲的眼睛,只说在学校里的事,说王老师的杂交水稻试验。父亲对王老师的试验感兴趣,问得仔细。东峰小心地避开敏感话题,只说父亲高兴的事。他不想让父亲伤心。他坚持要把高中念完,反正也只有两个多月了。他的成绩仍然是班上最好,他仍然那么热情,那么乐于助人。他记住自己是学校的团总支书记,是党员,党员的觉悟要比别人高些。他认为自己为班上、为学校做更多的事、付出更多,都是应该的。他有时候很晚回家,是王老师叫他去试验田了,或是做一些年级的事,一些学校的事。王老师是副校长,他管着的事,都会叫东峰去做,有时叫班委会的几个人。
      任何人都看不出东峰的心理有什么变化。而东峰看着田野的禾苗由青转黄,他知道,那是成长,悄悄地成长。多少个日出和日落之间,他一个人独处,体悟出一些普通而浅显的人生道理。他不看也能听到路上是谁走过。父亲的脚步平稳,不急不缓,是干部走路的样子;母亲的脚步比较快,总是急着赶活儿的样子;两个弟弟和妹妹的脚步都是“咚咚咚”的,像运动员走过一样;队上王眼镜脚步轻柔,几乎没有声音,就像树叶刮过地面,而他的妻子王大奶的脚步急促,像是去救火似的,有时嘴里絮叨着自言自语,又有什么事没做好,埋怨自己;陈满爹的脚步很重,年纪大了也恨不能给地上砸个坑,他的几个儿子走路都跟他一样。

      若晨约东峰去校外河边的草地。这是四月里的最后一天,阳光温和,空气清新甜润,青草的气息格外浓烈。草地己从苍凉的枯黄色变成了充满生机的绿色。抬头看去,那地毯一般的绿色一直铺展很远,与蓝天白云接壤。绿茵茵的草地上,有点点黄花和白花点缀其中,除了有野花,还有几棵垂柳,柳絮随风翻飞,像零落的羽毛。在沁人心扉的花香里,在垂柳的绿荫里,若晨开口说:“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像我这样的人,不就是一个回乡知青?不像你,你马上可以回县城了,你可以有很多选择,白的夜,红的月亮。你的舞台多大呀!说实话,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一出生就拥有了这一切。”东峰说。
      东峰的眼睛忧郁而真诚。实际上从父亲不当大队书记之后,他就开始思考和若晨的关系。他喜欢若晨,也许是朦朦胧胧的爱吧。但他与她已没有任何可能了,他与她的差距太大了,而且越来越大。原以为可以通过上大学缩小差距,但父亲不当大队书记了,大学之门已经关上。从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他刻意避开若晨,不想频繁地与若晨接触,她借书给他,他故意拖上一段时间再还。在别人面前,他是自信的,内心是高傲的,而在她面前,他自卑到尘埃里。若晨自身美好,又是县里二把手的女儿,是公主,是格格,而自己就是一个乡下人,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一个抬头仰望星空的农夫。这是他生来的命,就像若晨生来的命就是公主一样。他能有什么打算呢?要说打算,就是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上流汗,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若晨盯着东峰的眼睛,她不顾东峰的躲闪,说:“你想没想过成为工农兵大学生,或者去当兵?”
      “想过。”东峰老实说。他又轻轻摇头。他想到了陈二苟那小人得志的脸色,想到了公社书记程为宝的傲慢神情。虽说若晨的父亲是县里领导,他可能会看父亲的老面子,或者若晨出出面找她父亲,给他一些帮助,但县官不如现管,当兵和上大学的路,都过不了大队和公社这两道关,越不过他们的。他对若晨说:“农村也要人干。我不信我会干得比别人差。”
      他故意露出什么都不在乎的微笑。他想宽若晨的心。
      “我替你想了。到城里找个学校当民办教师,等机会转正;或者,我要我爸出面在城里为你找份工作如何?”若晨认真地说。她的潜台词是,你去了城里,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不想当教师,当教师于我太闲了,力气没地方使。我也不想麻烦你爸,他刚去县里,百废待兴的。再说,县里要工作人的多呢。”东峰说。他想到了亚明的机械厂,听说县里就两家企业,地区有一家企业在县里,县里没权力往地区的企业安排人。
      “不!”若晨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她的声音大起来,胆子也大起来,她任性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吗?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东峰怔住了,两眼湿润润的。他心里感动,他知道这是若晨向他的表白。他的心是与若晨一样的,可他不敢也不能接受这种表白。若晨可以任性,而他不能任性;若晨可以没有责任,而他必须有责任。他冷静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我配不上你的好。我们差距太大了。你知道吗?你是天上的星星,最亮最美的那颗星星,我只能仰望你!或者说,你是熠熠生辉的蓝宝石,而我就是路边的小石子,没法比。”
      “你不会是心里有林十娘了吧?”
      林十娘是班上同学对刘杏芳的戏称,自从初中毕业汇演她与东峰合唱花鼓戏《打铜锣》片断之后,大家背地里都叫她林十娘。因为林十娘泼辣能干,而杏芳也能干,辣利婆似的。
      “不是,真的不是。”东峰急了似的,脸涨得通红,矢口否认。他有被误解被伤害的感觉。但是,他又如何向若晨表白呢?他不能。可他又不想让若晨误会。他忽然有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有了保尔·柯察金的烦恼。面对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他居然变得无奈,变得感伤。
      “《简·爱》里有句话,当我们越过坟墓,来到上帝面前,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可你,就是一个懦夫!”若晨生气地说。她脸上的一对酒窝一动一动,她的嘴唇流露的微笑,由于气恼而噘起的嘴唇竟然成了一丝冷笑。她一甩手,就向校园走去。
      东峰想追,但又站住了。他畏惧地站在热情奔放的感情之中。他犹豫,迟疑,他不知道他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恐惧,还是幸福。天空有两只鸟儿飞过,它们亲密嬉戏,发出类似求爱的欢叫。依依垂柳之下,他望着若晨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草地绵延,随着河岸起伏,可他觉得世界空旷,仿佛自己坠入宇宙洪荒。
      他知道,这是他与若晨的告别,与自己的爱情告别。爱情还没有开始,就要告别!他多么不舍,不舍跟她在一起的四年时光,不舍与她的点点滴滴,不舍她的浪漫天真,不舍她在梦里的淘气样。醒来,他常有一种甜蜜的惆怅,一种依恋的哀愁。他又多么不忍,不忍伤害若晨,一个纯情的若晨,一个没有任何世俗功利的若晨,一个为他打开另一扇世界之门的若晨。
      他想,他相信以后若晨能理解他,原谅他。他是为她好,是心疼她。他不能拖累她。爱是不能自私的。如果仅凭一时的冲动,仅凭一时的狂热,仅凭一时的海誓山盟,她终究会后悔的。她还没有任何苦难的经历,就像温室里的花朵,可她终究要经历风雨,要走向社会的。社会这一课会让她清醒,会让她明白,他是为她好!
      未满十七岁的东峰这时候还不知道,爱情是人生最美丽的梦,如果用理性的刀刃去解析,再美丽的梦也会失去它的美而露出残忍。他与若晨的交往中,理性一直占着上风,说到底,是他的自卑一直占着上风。他的感情放不开。他不知道,爱是自由的,爱的价值在于它的自身,在于它的过程,而不在于结果。结果可能不幸,可能幸福,但不会最不幸和最幸福。何不试试呢?

      离毕业只有一个月了,一群少年同学既有要离开学校的激动,又有万分的不舍。他们有的是同学四年,从初中到高中;有的是同学两年。四年或两年,时光都太短暂了,短暂得在眨眼之间就溜走了。他们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好多的游戏没有做完,好多的承诺没有兑现。时光就像流水一样的一去不返了!
      很多同学像早晨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样忙碌。他们互赠笔记本,互相留言,互留地址。有的收到了笔记本还不知道是谁送的,是喜欢他(她)的那个人忘记留名了,或者故意不留名字,好让他(她)去猜。
      只有文娱委员刘杏芳别出心裁,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的我们》。她写道:

      二十年之后,我们一定都结婚了,我们一定带着一群孩子。那时候的我们在哪里生活呢?或者在乡村,或在城镇,或在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二十年之后,我们有很多可能,但那时候的我们,已少年不再,已青春不在,但我相信,流逝的时光,带不走我们的梦想,带不走我们的希望。
      三十年之后的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吗?抑或四十年五十年之后的我们,在一起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是否还记得我们的母校,记得我们的青春承诺: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中国,青春之世界,青春之人类!

      刘杏芳将笔记本先给班委会的几个人留言。东峰看了她写的话,心情激动起来,附和写道:“二十年之后的我们,一定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面对青春的世界,是我们用青春的双手创造的这个世界!四十年五十后之后的我们,一定还能坐在一起,因为我们不会因回首往事而懊悔,不会因青春的流逝而没有留下痕迹。我们无愧于自己,无悔于青春之中国,青春之世界!”
      若晨看到东峰在杏芳笔记本上的留言,写了几行字:“二十年之后,我还是我,四十年五十年之后,我仍然是我。世界可以改变,但我的心不会改变。我不会忘记在云阳中学的四年,不会忘记我的所有同学,不会忘记被爱的目光镀过金的日子闪烁的光芒。我相信四十年五十年之后,我们仍然能够坐在一起,因为我们为创造青春之中国、青春之世界付出了。我们不后悔!”
      只有王美美写的是并不符合她的性格的话:“青春的旅途不一定是殊途同归,也有后会无期。谁知道二十年以后的事呢?”
      若晨写的话,最后让东峰看到了。全班同学都在杏芳的笔记本上写了留言,写完后,杏芳像宝贝似的递给东峰,让东峰分享她的快乐。东峰看到了若晨写的话。若晨的话,他懂。而他,又何尝不是与若晨同心呢!
      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教室里没几个同学,若晨从自己座位上过来,送了个枣红色壳面的笔记本给他,里面夹了一张自己的单人照。那照片上的若晨是笑着的,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双星辰般的眼睛。这是镇上照相馆玻璃橱窗里展出的那张照片,不过是缩小了的,若晨知道东峰喜欢这张照片。照片背面有几个字:“执子之手”。
      这是一种大胆的表白,一种浪漫的情怀,是热烈的留恋的,是希望的期待的。
      东峰收好笔记本,像收藏自己的心事,收藏自己的初恋。他既激动,又心惊;既真切,又恍如做梦。他真想冲上前去拥抱若晨,向所有的同学宣告他的美好的爱情,但是,他的理智让他冷静下来。他想到了贫寒的家庭,想到了被免去大队书记职务的父亲。他在心里喃喃地痛苦地说:“我不是成心要辜负你,我跟你说过我们的差距。”

      历史上的很多年份,注定是历史的转折,只是当时的人们并不觉得,就像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有特殊意义的年份。后来被称为十年浩劫的□□,要在这一年结束。实际上,悄悄的变化已经在发生。这个时代的中国,已演变成两种形态,一个是政治形态,高压的态势已成颓势,但仍然是口号震天响;一种是民间形态,人们对政治挂帅感到怀疑和不信任,酝酿着反抗情绪。以悼念周总理为由头的“四五”运动在北京发生了,如燎原之势,涉及全国。虽然这场“大火”最后被浇灭,被定性“□□事件”,但人们心中的疑惑已挥之不去了。所有的思想并不能被强行扼杀和消灭!一个反省和反思的形态形成了。
      东峰看到的变化是,昔日给地富反坏右戴的纸帽子,成了打扑克牌和玩麻将的惩罚工具,有乡邻打扑克牌输了,有老师打麻将三把不和,就要戴上游戏纸帽子。本来是整饬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纸帽子,被扑克牌化、麻将化、解构化、滑稽化,这不是对政治的一种戏谑吗?
      这种变化,让东峰和同学们不得不审视他们有限的生活经历,不得不慨叹“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伟人将陆续去世,巨星接连陨落,自然灾害也降临到中国人的头上。七月,北方将发生唐山大地震;而六月,南方的临水,洪水肆虐。用县革委会副主任洪伯军的话说,是百年未遇。涨洪水时,县革委会主任正在省委党校学习,在县里主持工作的洪伯军迅速调集全县力量抗洪抢险。全县有百分之六十的公社都遭洪水袭击,洪水已淹了南塘大队的两个生产队。
      涨洪水的时候,东峰和弟弟妹妹都在学校读书。他们还感受不到大水带来的危险。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场水灾要改变他们的家,竟要了他们父亲的命!
      朱世明不是大队书记了,涨洪水本不关他的事,他管好自己家里就行了。他这个生产队,没有受洪水大的影响,只是山塘水坝的水暴涨,淹了一些水田,但比起1974年的那一次,要好一些。世明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牢记自己还是一名党员,就主动找大队书记陈二苟,说大河沿岸还是要人守,便于及时发现海底浸和管涌,及时抢险,避免发生灾害。陈二苟答应他带人去守大河。世明就说他去水库看看,水库已往外溢水了。

      南塘水库是几年前由朱世明组织全大队劳力修的。在靠山坳一边的大坝斜坡上,一长面的大水泥底子上,有几个褪色红字:南塘水库。靠水库内侧,是水泥、三和土砌成的大陡坡。斜坡上竖着一面警示牌,内容是禁止在水库范围内游泳、泳衣和捕鱼,违者后果自负。另有一块标语牌子: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标语牌上的字写得鲜红,还有笔画含漆过量导致的流挂。“防”字以下的字,还没有描红,灰红暗沉的不太醒目,是描红的时候描到一半,没有油漆了,没有描完。
      大坝虽然结实,但山上的水不断地汇集到水库,水泡久了,大坝也有塌陷的危险,这是朱世明不放心的。他去水库时,大坝已有很大的风,而天色也是暗沉沉的。世明见到一些赤脚的孩子在大坝来来回回地追逐,十分奇怪。原来,水库里的鱼顺着水游出来,游到大坝上,顺着大坝流向下面的水田。这些孩子是在捉鱼。溜出水库的鱼,就不是公家的了,可视作捡的。
      “大坝上滑,水流大,有危险,你们不要捉鱼了!”世明大声呼喊。
      没有人听他喊话,孩子们照样在大坝上追寻鱼的踪迹。只要发现一条鱼,大家会惊呼,会上前哄抢。对鲜鱼和美味的追求,已远远超过他们对自己生命的爱护。不过年不过节,哪有鱼吃呢?嘴巴要紧!
      突然,世明看到有一条大鱼游出水库,游上大坝,又往水库里回游。有两个眼尖的孩子也看到了,立即冲上去追鱼。有个孩子像是炳忠家的清正。清正没去上学,为的是捡几条从水库里跑出来的鱼。世明大喊别去追了,话音刚落,两孩子已跟着鱼一起滑进水库里去了。
      世明不容多想,立即飞奔上前救清正,但清正已被水流卷离了大坝。清正一边挣扎,一边呼喊。另一个孩子也在水中浮沉,挣扎。世明踩着水,抓住清正,两人却同时没入水中。他努力把清正往上托,往大坝的内侧游。当他用力把清正推上内侧的陡坡时,急促的水流又把他们冲离。
      大坝上的孩子们都不捡鱼了,他们害怕了,都胆战心惊地站在大坝上看世明救他们的同伴。孩子们太小了,都下不了水,帮不了世明。而世明不能把淹水的孩子就近拖往大坝,因为大坝水下非常陡滑,根本站不住人。这样,他救一个人要花很多力气,要推到内侧的陡坡上去。
      世明再一次用力,将清正推到了陡坡上。清正得救了!世明又转身去救另一个孩子,那孩子已被卷去十多米远的水中。只露出半个头在水面上浮沉。世明游过去,将孩子托出水面,奋力往内侧陡坡方向游。当世明将孩子推上陡坡时,自己精疲力尽。忽然有一个大浪打来,世明被卷去很远,淹没到水里去了。
      当几个孩子跑去叫大人时,世明已不见踪迹。茫茫水库,波涛起伏,有水鸟从水面上掠过,独不见世明的踪影。人们赶过来了,大声呼喊“朱书记”、“朱世明”、“世明”,没有人回应。人们划着小船,用竹竿在水里打捞。最后,他们打捞出的是一具尸体。
      一个当了近二十年的被免职的大队书记,在勇救两个落水孩子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一个正值壮年的生命。他还不到五十岁。
      世明就这样死了,死得凄切,死得悲壮,死得无怨无悔,死在一个阴风怒号的下午,死在将要看到新时代曙光的1976年6月。

      东峰从学校回来时,父亲的遗体已被大队社员抬到他家的院子里,用白布覆盖着。白布短了一截,父亲的脚露在外面,双脚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还有一道年轻时劳作被划破的伤痕在脚底张开。
      母亲章素月已哭成泪人,哭昏过去。奶奶也哭昏过去,前年失去丈夫,如今失去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有多大的悲痛!
      大队很多社员都来了,是自发来的。中国人讲究死为大,生是自己的,只有死才是一个村子、一个地方的事,只有死才能把那么多人召唤而来。善良的人们想着老书记的好,想着老书记对他们的照看,想着老书记带着他们一块开垦荒山,想着老书记组织他们修水库,想着老书记与他们和蔼地拉家常,想着老书记带着他们贴标语,想着老书记制止陈二苟拔“十边地”里的菜苗,他们个个泪如泉涌。
      刘炳忠带着儿子清正在世明遗体前长跪不起。炳忠泪流满面,神色忧戚;清正的衣服还是湿的,全身像筛糠一样发抖,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队上的会计王眼镜和队长陈满爹带了几个人在家里张罗。他们一见东峰带着弟弟妹妹回来,就准备开口劝慰。东峰像被电击雷劈似的,浑身战栗着,扑倒在父亲的遗体上,先是无声的抽泣,接着是嚎啕大哭。几个孩子扑倒在父亲遗体上,个个哭成了泪人。
      “作孽啊!孩子还这么小,这一家老小以后怎么办?”几个老人在旁边说。
      “应怜世上苦人多!”
      “真是可怜!”
      “两年前的大水,带走了我的爷爷。今年的大水,又要走了我父亲的命。老天爷,你咋不长眼睛呢?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了!”东峰大声哭喊,他要把积郁在心中的所有悲痛都喊出来。那声音回荡在南塘阴沉沉的天空,那声音沙哑,悲切,哀怨。
      早上离家去学校时,父亲目送他出门,还说天气不好,叫他带上雨衣。晚上回来,父亲就阴阳两隔,没有一点征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声息。难道真的是生命无常,我们没有办法,无处可逃吗?东峰知道,父亲还有好多话要跟他说,他也有好多话要向父亲说,他们都来不及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现在,他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幸,所有的孤寂和悲伤,以及光荣与梦想,都埋在心底了。他没有父亲了!
      他恨自己懂事太晚,对自己的父亲理解得太晚。他想起父亲二十几岁就当大队书记,一心一意为大队社员奔走,每一家,每一户,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都留下了他的声音。他想起在第一次去上学时,是父亲送的;弟弟妹妹第一次去学校,也是父亲送的。父亲第一次送孩子去学校,有他的深意。父亲爱孩子,有宠爱,有严爱,磨炼他们,敲打他们,希望个个成为好人,成为有用的人。父亲给他取名东峰,给两个弟弟一个取名南峰,一个取名西峰,就是希望他们像家门前的东山、南山、西山一样站立,有山的情怀,有山的厚实,有山的力量。他想起父亲为他描述的可能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愿景,为他点燃的理想火焰;想起自己为父亲扶梯去屋顶捡漏,看到父亲那露孔的破旧解放鞋;想着父亲把苦咽在心里,把快乐留给家人,东峰无法控制自己,大放悲声。
      人总是要死的,这是每一个正常的人内心深处的悲观主义。人们宁愿接受慢慢老去,慢慢地死亡,那样似乎有个铺垫,有个接受过程,有个心理准备,可以安慰自己说,死是自然规律。人们不愿接受意外死亡,不愿接受生命的突然消逝,人们心理太敏感太脆弱。大人是这样,何况东峰和弟弟妹妹还是几个孩子?他们的心智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他们稚嫩的心房还无法承受失去最至亲的人的悲痛!
      风来了,雨来了,院子里的大香樟树蓬着一头阴森的头发,随着猛雨和狂风的颠簸,萧然如一个憋屈的老人发怒,在它下面,滴着许多不自然的无次序的石块那样大小的雨滴,正如憋屈的老人洒着的眼泪,深深地要滴穿这片苦难的土地。
      章素月已站到了院子里,已经从悲伤中站起来,站在风雨中。她抹一把眼泪,停止了哭泣。她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磨难对她来说还没开始,它还在身体里沉睡,但它们会醒来,会有很长的日子不好过。但现在,这个家,她要作主了。她对东峰说:“谁去请木工师傅?看哪个叔叔伯伯家有木料,我们去借,给你爸做寿器。”
      “用我的棺材吧。我的给儿子用。让他睡我的千年屋。以后,再为我做吧!”一个幽灵般悲怆的声音从潮湿的房屋传出来。奶奶的声音。她躺在床上,她已经醒转过来。
      奶奶的话,让所有在院子里淋雨的人都禁不住泪水长流,掩面哭泣。
      奶奶又吃力地不放心地叮嘱:“这下雨天,不能让雨水落在千年屋上,老话说雨打棺材盖,子孙没有被子盖,会贫寒的。要记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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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