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西装的死神》海吻蓝天

9、内鬼

　　女孩怀疑地打量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在开玩笑。

　　方良没做解释，兀自转身，将白大褂挂在墙上。临出门前，再次面向她，认真嘱咐道：“争取本周交报告。”

　　在错愕转成埋怨前，他反手带上门，轻快地离开了。

　　走廊空旷幽暗，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回荡。行至一处岔道口前，方良停下来，安静地望向另一个方向，笑意也慢慢淡去了。

　　直接汇报当然简单，但有没有人听就是另一码事了。

　　现役死神中，无论外勤还是文职，无论新人还是旧人，总有一个容易忽视、却无法抹杀的共同点——他们都曾是人类。不管出生在哪个年代、什么地域，他们都拥有过同一片天空和大地，传承着共通的血脉和历史。

　　除了他自己。

　　经过漫长的模仿和控制，他已经摆脱了对灵魂本能的渴求和觊觎，也学会如何为人处世。少有同僚能从他身上察觉到不同之处，但所有掩饰都无法改变他曾为鬼鸟的事实。

　　在那场危及地府秩序、牺牲无数阴差冥吏的鬼鸟暴动中，他是唯一被接纳的幸运儿。用新名字融于集体，以死神的身份贡献了无数关于鬼鸟族群的情报和策略，终于促成两者相对均势的和平局面。

　　虽然仍有些一味怀念过去的守旧派，但大部分经历过两个时代的死神，都认为当下已是最好的状态了。

　　权衡片刻，方良叹了口气，还是转向那边，刷开一道隐蔽的门禁。

　　通道地面以平整无暇的汉白玉铺砌，两侧墙上带着别处没有精细的壁画。台阶一路向下，挑空却渐次抬高。暗红色的八角宫灯悬浮在空中，燃着千年不灭的明亮烛火，雍容又气派。

　　路的尽头是两扇高不可攀的巨门。大门敞开，光线却照不进去，只能看见里面黑金交织的地砖。石兽、石人分立左右，状如列兵、严阵以待。一个看门的鬼童坐在门槛上，正在打瞌睡。

　　方良站在几步外，遵循旧制，客气地拱拱手。“我想见地君。劳烦通禀。”

　　“不见不见。”小童闭着眼睛挥手，压根不看来人。“地君闭关，谁也不见。”

　　“我有要紧的事——”

　　“写成卷宗交给枢机处转呈。”小童打了个呵欠。“最近来的人都是这样。”

　　很多人都觉得方良长了张好脾气的脸，他穿白大褂、戴眼镜时尤为明显。可人所不知的是，这都是他刻意维系模样。一旦改换装扮，或者心情不佳，这种文质彬彬的气质就会很快消散，反而露出一丝消磨未尽的野性。

　　“可我听说，前阵子……乔组长刚被地君召见过。”他慢慢说着，一步步靠近大门。“怎么又闭关了？”

　　“哎呀，我骗你做什么？”小童抱着胳臂，终于正眼瞧他。“地君就是见完乔大人之后闭关的。有胆子你就进去，反正地君说了，谁也不见。”

　　他耐着性子道：“这次闭关到什么时候？”

　　“这谁知道。”

　　方良没有再追问。一个念头转过，他摸出颗糖，蹲身，在牛气冲天的小鬼童面前晃了两下。“那地君跟乔大人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童子的视线黏在糖上，嘻嘻笑了。“知道一点。好像是说什么鸟太多，要去哪里搬救兵之类的。至于去哪，我就听不见了。”

　　方良神情未变，却轻轻舒了口气。

　　地君是整个冥司最古老的存在，即便对许多死神来说，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和娲皇、太昊之类的名字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诸神退隐避世，人间岁月碾转，鬼差更新换代，冥府称谓都变了几回，唯有地君始终如一，作为九天以下最尊崇的地仙，在位时间和轮回等长。

　　冥司运行已有一套完善体系，不需要额外干预，但地君仍是名义和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一旦出现棘手的麻烦，仍需向他汇报。

　　方良是为数不多有资格直面地君的高级文官，十次求见总有七八回失之交臂。经年累月下来，连跟他交好的同僚都察觉到点什么，倒是他本人一笑置之，反而琢磨出了一套“运气差”的解决办法。

　　“还想要吗？”他又掏出一包糖，托在掌心，精明地看着面前的小鬼。“下次地君再召见乔组长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要说的事跟他一样，正好一起。”

　　小鬼童奋力点头。他刚吃完一颗，正意犹未尽，自然毫无抵抗力。方良一笑，随手把糖袋抛给童子，起身离开了。

　　等待的时机很快就到了。

　　其实迹象不难发现。因为乔组长大部分时间都在各式各样的警报间穿梭，只有特殊情况才会在地下久留。方良留略微意了一下外勤组的动向，不多时就收到了小鬼的通风报信。

　　同样的通道、同样的台阶、同样的石像和大门。方良赶到时，乔组长已经迈进殿内。鬼童守在门口，对他挤了挤眼，然后装模作样地通报一声。

　　良久的沉寂，殿内传出声音：“既然到了，就一起进来吧。”

　　他迈过门槛站定，与乔正川隔开一段距离。殿内幽深如隧，前望不到边、上望不到顶，只能模糊地看见几人合抱的高柱和庞大如山的神座轮廓。

　　地君老迈的声音自上方沉落。
　　“何事急迫？”

　　“我们收到了第三十只异常鬼鸟的残骸。本次是五头鸟。”
　　方良将残骸特征和报告细节一一点出，最后给出了推论：“鬼鸟习性等信息仅为冥司所有，只能通过内部人员泄露。人间豢养鬼鸟一事，应有鬼吏参与其中。”

　　地君不见意外。“嗯，正川此前提过了。”

　　方良“哦”了一声，以一种能让人听出情绪、又抓不住把柄的声调，不轻不重道：“乔组长费心，连我的分内之职都要分神挂念，真是辛苦了。”

　　他微微侧头。余光里，乔正川的面容完全隐没在逆光中，既看不出神情，也没有任何表示。

　　地君道：“冥司鬼众数以万计，有人生出异心邪念，自然也有人恪尽职守。分内分外，无需介怀。”

　　方良收回视线，沉声道：“内鬼清查刻不容缓，既然您已知晓，就请下一道手令，允许我在地府内开展稽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建议先调整部分鬼差的职责，随后——”

　　“不必了。冥差各司其职，不宜妄动。”地君的声音徐徐压过他的。“此事我已告请上界。九重天正在选遣特使专程处置，不日将抵。尔等静待结果即可。”

　　言既至此，就没了商量的余地。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仿佛一次说了太多话，引得气息衰弱。地君停歇片刻，又一切如常地接起之前中断的话题。乔正川听完吩咐，目不斜视地转身，自去处理。大殿内只剩下虚无的黑暗和方良自己。

　　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地君垂问：“还有何事？”

　　“地君，是上面不信任我们吗？”

　　“并无此事。”

　　“那是我的出身还有问题吗。”方良站得笔直，虽是提问，用却是陈述的语气。

　　“何出此问？”

　　“加入时我就向您提议过。我可以跟其他同僚一样执行回收任务，面对再危险的鬼鸟都没关系。可您说我的价值不在于此，应当更关注内勤和情报。”一股奇异的火苗不断灼烧着他，迫使他倾吐了埋藏许久的心声。“我听您安排，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四百六十年。这样的行动证明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忠诚吗？”

　　“我对一切出身均无偏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平淡道：“你的所作所为的我都能看到。”

　　方良干笑一声。“可您不想见我，也不给我机会。就像这次，宁可假手他人，也不让我接触与鬼鸟相关的核心事务。不就是担心我徇私舞弊吗？”

　　“我以为，无需面对过去的同族，是一种优待和保护。”

　　方良抬头望着巍峨的虚影，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我既发誓与过去决裂，花费数百年习得为人的一切，就不会在任何时刻畏葸不前。您对我大可和对待其他下属一样。”

　　地君叹了口气。年长的叹息总是低沉又绵长，如晚风扫过绵延的山坳。
　　“所以你为了见我，不惜使用贿赂门童这种小伎俩。”

　　方良正想辩解什么，就听地君继续道：“人以生死入轮回，又因愿妄成神鬼。你学了这么多年，学到的还是徒有其表的东西。”

　　他表情一怔，原本想说的话顿时没了声息。
　　凝神静气思考片刻，才问：“何为表，何为里？”

　　“音容笑貌为表，善恶是非为里。若手段不正，即便初衷良好，终究南辕北辙。你何时明白这个道理，何时才有入世之机。”

　　沉默须臾，方良不卑不亢躬身行礼。
　　“明白。多谢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