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西装的死神》海吻蓝天

10、交接

　　勾掉名单上最后的任务，陈栖叶第三次站在南郊仓库前。

　　水泥地的裂痕原封不动。崩坏的栅栏门既没人修缮，也没有位移。铁锈和焦油的味道渗在风里，乍一闻像工业区常有的机油味。只有极其敏锐的五感才能察觉到其中隐隐的腥气。

　　她把装了灵魂的提包和死神装备一起丢在门外，信步走进仓库，屈指在最近的铁架上敲了几下。

　　灯光在身前投下斜长的影。可浓郁的黑色毫无动静。

　　“长脑子了？”她自言自语一句，虚握右拳，挡至唇边。

　　清亮的哨鸣划破寂静。调子古怪尖利，穿透力极强，收劲之后，尾音仍在高空徐徐回荡。

　　一石激起千层浪。冰凉安静的夜色倏然成了活物。窸窸窣窣的动静层层传开，由近至远，透明的涟漪极速扩散。一双眼睛睁开后，紧接着又有第两、第三双……

　　波浪所过之处，数不清的红色三角眼从黑暗中亮起，一眨不眨。

　　蛰伏在此的鬼鸟苏醒了。利爪和尖喙探出巢穴，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

　　陈栖叶检阅一圈，遗憾地啧了一声。“看来也没聪明多少。”

　　说完，她背手拽过摇摇欲坠的铁闸门。

　　哐当——出口封死了。

　　*

　　迷离境外死气沉沉，烟雾弥漫。偶有苍白的影子闪过。一旦追出去，就会猝不及防地消失在界碑之外。

　　陆渐鸿愁眉苦脸地坐在石坊的基座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程曦蹲垂头靠在旁边，也垂头丧气的。他们熬过好几轮钟鼓转换，终于在入口蹲到了返程的陈栖叶。

　　“怎么了这是？”她前脚迈出电梯，后脚就被望眼欲穿的两人围住了。

　　“出事了，”老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老泪纵横。“好消息坏消息都有，想先听哪个？”

　　看见两人愁云惨淡的模样，陈栖叶想也不想，脱口道：“坏消息。”

　　“我们做新手任务不是倒霉催的丢了一个灵么，明明是他们给的名单有问题，偏赶上整体回收率跌破记录，撞枪口了。上面震怒，让所有丢件的外勤死神集体重考执业资质。我倒无所谓，可小程就没导师了，还要另找。”

　　陈栖叶惊讶，“这不是好消息吗？”

　　程曦眼圈发红，点头点到一半又猛地收住了，呆呆转头。陆渐鸿一秒破功，气急败坏道：“说正事呢。小程是我们好不容易挖掘到的人才，绝不能让其他组占便宜。”

　　“哦。”陈栖叶转了转眼睛，“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还有一个好消息。”陆渐鸿跟程曦一左一右，恳切地驾着她的胳膊，“他们又点了一批业绩不错的三级回收员补缺。免考直升，其中有你。陈二级，现在你可以带实习生了。”

　　陈栖叶表情倏尔凝固，任务结束的好心情说没就没了。

　　从二级回收员起会接手非常规死亡任务，遇到鬼鸟的概率直线上升。为了维持自己平平无奇的排名，她过段时间就会仔细清理一下辖区，以免横生枝节。如此小心躺平都被揪出来干活，很难讲是苍天无眼还是报应来了。

　　“所有回收员都是辛辛苦苦考上去的，怎么能说跳过就跳过？”她愤然道：“这不公平！我不同意！”

　　“晚了。稽查部已经通过，名单生效了。”陆渐鸿不无遗憾地说。“兢兢业业干活的回炉重造，只想躺平的原地升职，也算一桩阴间奇景。”

　　陈栖叶气笑了。稽查部的那群强迫症天天举着放大镜验灵魂、卡着秒表查考勤，有事真上的时候就全瞎了。

　　“所以，你有没有兴趣——”老陆说了一半，突然开始皱着鼻子乱嗅。“诶，哪来的腥气？”

　　陈栖叶正大步流星往总部的方向走，一副要找人评理的样子。听到这句，忽而放慢脚步，快速而隐蔽地垂眸扫了一眼自身。

　　在血腥气重的环境中待得太久，感官难免迟钝。她仔细一寻，果然在手肘外侧瞥见一个小小的焦斑。不是伤口，只是无意间溅上的血渍。老陆很快也发现了。

　　“你又遇到鬼鸟了？”陆渐鸿扬起眉，诧异道：“怎么一声不吭？”

　　“打个照面而已。鸟没抓住，灵也没丢，没必要上报。”她脱下外套搭在臂弯里，藏了血迹。“就是又要找后勤重新做一张画皮了。”

　　“这个倒是可以问问乔组长。上次我见他把冥火凝成薄薄一层，四处一灼，血污烂肉眨眼就没了，干净得跟新的一样。”陆渐鸿现在回忆起来，仍感到十分欣赏。“哪天碰上得问问他怎么弄的，我也想学。”

　　“你歇歇吧。他用的是光明净火，搞不好能把血污带着你一起烧没了。”陈栖叶不假思索。

　　陆渐鸿纳闷地转头。“光明净火？我怎么没听过。”

　　不知道是走神，还是纯粹不想解释，陈栖叶忽然缄口不言了，甚至显得有些恹恹的。

　　气氛顿时有点奇怪。陆渐鸿以为她没听见，直不楞登又问了一遍，陈栖叶依旧没搭话。程曦原本一直闷闷地缀在两人旁边，此刻终于抬头，瞄了一眼。

　　初见陈栖叶的人都会觉得她冷漠、不好相与，连程曦也这么以为。可仔细回想起来，好像每次她遇到麻烦，无论大小，反而都是陈栖叶先出手解决的。没有情绪，只有办法，还故意说得又直又硬，让人很难意识到，她也会露出这种怏怏不乐的神色。

　　“是乔组长在外边学的吗？”凭借自己对地府仅有的一知半解，程曦笨拙地打个岔。“我听说他跟我们不是一个地方来的。”

　　“应该是。不过，他跟咱们的区别可不止是来处……”陆渐鸿的注意力转移了。蓬勃的分享欲一旦被勾起，立马将刚才的一点小疑惑抛诸脑后。

　　快到总部楼下的时候，老陆喋喋不休的嘴终于累了。

　　陈栖叶在回收部前驻足，不出声地看着他，一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就不接招”的架势。

　　陆渐鸿被盯得受不住，带着程曦也缩了一圈，好像真做了亏心事一样。

　　“我要去交单。”她终于开口，好整以暇地把外套换到另一侧的臂弯。“有话赶紧说，别整那些弯弯绕。”

　　“不是多大的事……”磨蹭半晌，陆渐鸿终于拉下老脸，“只是我既然要走，总得替小程找个下家。如今外勤的情况你也知道，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了解的都不能给，能给的我不放心。反正你也有资格了，不然就……能不能……”

　　陈栖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却移向了他身旁的小姑娘。

　　冷淡和惫懒都好伪装，唯独眼睛容易泄露真相。程曦对上她的视线，仿佛听到那双好看的眼睛在郑重其事地问她：
　　你想吗？

　　迷蒙中的第一次关照，信赖就已埋下。她被迫来到陌生的世界，只想竭尽可能地抓住熟悉的气息。哪怕表现得拒人千里，冰层下仍然埋藏着柔软的善意，比一切张扬的保证都令人安心。

　　“想！”程曦眼巴巴地回答。

　　陆渐鸿没跟上节奏，“想什么？”

　　“走吧。”陈栖叶收回视线，抽身向大楼内走去。

　　“去哪？”陆渐鸿不明白她转身就走是怎么个情况。“我还没说完呢——”

　　陈栖叶停步侧头，无奈道：“你不就想让我带她吗？”

　　“是，但你要实在觉得麻烦……”

　　“换导师不是要去人力部登记？”

　　小姑娘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跟着新导师上楼了。陆渐鸿一头雾水地飘在后面，半晌才回过味来——
　　这是同意了？

　　他以为千求万请都不一定答应的事，三言两语就解决了。那为什么之前每次让她帮忙，都要低声下气地赔半天笑脸？

　　破天荒地，陆渐鸿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双重标准，什么叫差别对待。

　　*

　　变更手续很快办完。外勤的任务总量是固定的，早开始早结束，所以陈栖叶一刻也不想多待，交完旧任务就想领新名单。可不知为什么，对面总是迎来一群一群往外走的人。有回收员，也有从窗口后跑出来的文员。所有人都嘁嘁喳喳，一脸兴奋。

　　陆渐鸿耐不住好奇，拦住一个。“劳驾问下，今天什么情况？”

　　“上面的特派员要到了，你不知道？”

　　陆渐鸿大叫一声卧槽，把附近的人都惊了一跳。“不是说下旬才来吗？怎么提前了？”

　　“提前就提前呗，反正都是看热闹。”对方无所谓地耸耸肩，随后就在同伴“走啦走啦”、“前排没位置了”的催促中被拉走了。

　　程曦踮起脚尖，望着人头攒动的方向。“我们不去看吗？”
　　陈栖叶则看向陆渐鸿，目光探究。“特派员是谁？你知道？”

　　陆渐鸿咂舌。“听说过。近年灵魂流失得厉害，外勤和文职都觉得是对方的锅，地府自己查不明白，九重天可不就得派人来了么。”

　　“九重天……”陈栖叶重复一次，眸光微动。“上界还管得了冥司内务？”

　　“灵丢得太多就不是冥司内务了。”陆渐鸿苦着脸，幽幽叹了一声。“几百年了，那道门终于又要开了。”

　　他们出来的时候，钟鼓楼广场上已经乌泱泱站满了人。陈栖叶一不留神，就跟程曦和陆渐鸿挤散了。

　　纷杂的议论声传入耳朵，而她想到的却是别人。

　　另一个，传说中来自同一地方的人。

　　九天之上，白云之巅。大抵因为环境太清净，连带着所有久居于此的人眼里都容不下一粒沙子，从师父到弟子都是一样的刻板无聊。

　　咚。
　　咚。
　　咚。
　　沉闷的鼓声响起，十二只号角长鸣。人群的声音像被关掉了一样，戛然而止。陈栖叶收神，跟随大流，抬眼向上看。

　　一线白光自无穷高处浮现，缓缓划开永恒的长夜。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