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壶》鱼相思

36、第 36 章

　　苏珩刚飞至西镇上空，地面便传来了一阵恶臭味，西镇内燎原烈火，血流成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他飞至尸横遍野内，一个接着一个的尸首被翻起，寻遍西镇，却寻不到她。他额上的汗水迅速散去，瞳色变得异常，手指颤抖得剧烈，难以握紧手中的剑。冷，分外的寒冷，由心而生的冷。

　　一场烈火已将战场烧得几乎毁尸灭迹，难道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他抓起一个正在清理尸体的妖兵，“你有没有见到一个脸上有朵莲花的女子？”

　　那妖兵立马四肢瘫软，支支吾吾道，“殿下，小的...小的没见过。”

　　他死死掐住妖兵，举过头顶，怒吼道，“谁下令让你们焚城的！”而妖兵却无法再讲出一句话，只听到急促的喘息声和血管的爆裂声。随即，他松开了妖兵。望着奄奄一息的妖兵，他握紧了拳头，下令焚城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善演善欺善计好战的“好妖后”。

　　苏珩立于西镇城墙上，望着墙上数万支残箭，他伸出手抚摸箭镞，突感一丝刺痛，却仍旧不停手。手指上流出血，滴在箭上，染红箭镞。只是箭镞就如此痛，当这些箭刺入她的身体时，该有多么痛。他一想到此，胸口就发闷，痛到无法喘息。

　　“玄机，我不该骗你，不该逼你，不该...我答应你，只做你的墨惊鸿。”

　　他活了上千年，从未收到过花，而此生第一支鲜花却是她亲手摘来，他装作莫不在意而随意丢弃，却在事后将那支鲜花捡回，做成花环挂在寝宫。他真得很想告诉她，他很喜欢。从没有人为他那么拼过命，哪怕当时的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可她还是会为了他与海妖拼命。

　　苏珩愈来愈虚弱无力，父皇战死，母后自尽，师父战死，挚爱失踪，他已经一无所有。他不吃不喝，徒步走在西镇城内，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已掘地三尺却始终没有寻到，最终只能相信鱼玄机也在西镇战死。

　　他伸出手抚摸着城墙，找寻到了一块适合殉情的宝地，他有些口干舌燥，伸出舌头微微舔舐下嘴唇，接着躺在那块宝地处等死。他渐渐合上双眼，在梦境中，他再次来到黑海那座小岛上，鱼玄机在笑着向他招手。

　　*

　　人族与妖族的西镇之战，一连打了数月，双方死伤过万，却仍难分胜负。

　　鱼玄机将西镇百姓安置在南朝皇都，便返回了西镇。虽然时隔数月，可那晚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哥哥站在城墙之上，目光冰冷地望着她。他们分别的那一刻，甚至都没有一句告别的话，想到此，她已泪眼婆娑，不禁喃喃自语道，“死鱼湘，你这个混账。”

　　突然，西镇护城河内传来了一阵嬉闹声，她循声望去，是那只反水的蚌精正在与一水妖享受鱼水之欢，鱼玄机一挥手，十只冰刀便刺穿了水妖的身体，它直直地栽进了水中。蚌精被这一幕吓得面色惨白，连忙跪地求饶，“姑奶奶，您饶我一命...我都是被逼的呀！”

　　“谁来饶我哥哥一命！谁来饶那些战死将士一命！谁来饶那些无辜百姓一命！”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你助纣为虐，你罪无可恕！”

　　无数只冰刀飞向蚌精，却被一道光逼停在半空。

　　一白衣女子从天而降，她一把抱住情绪失控的鱼玄机，柔声道，“妹妹，她是该死，不过不是现在，留着她还有用。”

　　鱼玄机一把推开苏樱，神情漠然，“姐姐，鱼湘他死了。他是为我们而死的。”

　　在那日神树下许的愿，都被牢牢记在鱼湘心里，他说过愿他的朋友们心愿都成真。而他死守西镇不仅是为城中无辜百姓，还是为他的朋友们。他潇洒自在活了上千年，对他而言已足矣。

　　苏樱一把擦掉眼角上的泪，长叹道，“我们不能让鱼湘白白牺牲，也不能让那些为了苍生战死的将士们白白牺牲。”

　　“我们要平息人妖两族的战争，要让那些始作俑者付出代价。”李倾城脚踏忘尘，御剑飞行而来，他身后亦跟随一众上清道士。

　　蚌精突然伸出手指了指护城河，说道，“他在这里。”

　　那一晚战况太过惨烈，鱼湘以命向天道献祭，苦撑三个时辰，直至灵力耗尽，尸首化作水融进了护城河内。他死后，三皇子带领几百残余将士死守在城墙之上，没有一个退缩，哪怕身中数箭，仍在顽抗，直至全部战死。因尸体太多，妖后下令焚城，曾经繁荣的西镇如今已沦落为一座鬼城。

　　但这座鬼城中却有一件奇闻，听说在西镇被焚城时，有一位神仙自远方千里迢迢赶来，只为寻一挚爱，寻了数日才信挚爱已逝，于是以术法为西镇设了结界，躺在里面沉睡等死。而这结界便将人妖两族士兵隔绝在西镇城外，他们的战争是为了争夺西镇，可无论谁是胜者，也永远无法入城。

　　鱼玄机讥讽道，“他可真会找地方殉情。”

　　苏樱双手环抱于胸，长叹道，“看来得首先解决这位殉情的老神仙。”她陷入了深思，连妖后都无法解决的神仙，他们三人又何谈容易。神仙本不该动情，可他不仅动了情，还殉情，难道天道就置之不顾？

　　不远处传来了动静，哪怕只是极细微的动静，也瞒不过他们的耳朵。那是驻扎在西镇之外妖族大军，突然动了起来，而驻扎在距离西镇十里山谷之中的人族大军亦动了起来。铁蹄声格外尖锐刺耳，愈来愈近，苏樱伸出手指向眼前护城河，大家皆点头示意。

　　蚌精先张开了巨大的蚌壳，李倾城与众道士皆站了上去。紧接着蚌壳合上，跳进了护城河内，潜入河底。苏樱与鱼玄机一前一后跳进了护城河内。突然鱼湘的一缕残影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的身影近乎透明，唯独那张喜庆的脸没变。鱼玄机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他却微笑着转身离去，向河底深处游去。

　　众人皆紧随其后，游走向河底深处。绕过一片片河沟，来至一洞口，鱼湘回过头微笑着摆摆手，随即化作水消失不见。

　　洞外长满了绿苔，洞内则幽深不见底。鱼玄机见众人还在踌躇不前，率先冲了进去。在她心里，他的哥哥鱼湘是真正的英雄，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那个为了救她被斩断鱼尾的哥哥，那个为了天下苍生而战死的哥哥。

　　突然有一点光亮，光亮渐渐变大，变成了出口。她从护城河游至城内一水池中，她从水中一跃而起，立于水池边，恍惚想起这里是三皇子生前所居住的小院。这所小院内有一口井，井曾用来囚禁蚌精。她抬头看向小院上空，空中金光结界在吸食天地间灵气，看来这位要殉情的神仙命不久矣。设结界之人若是灵力充沛，结界自然不会向外寻求灵力。

　　她低头发现脚底下有红色斑驳的粘液已黏住脚，她猛地抽出脚，靴子却被牢牢粘住，顺着粘液的方向看去，有一紫衫紫发的人正侧卧于草席之上。而那结界的灵力正是来自于他，金色结界正通过灵柱源源不断地吸食着他身上仅存的灵力。这些仅存的灵力则是由骨血化来，他会愈来愈虚弱，直至骨血耗尽，便是他羽化之时。

　　情之一字，虐身虐心，委实要命。

　　鱼玄机见这老神仙深陷情丝，不由地生了怜惜之情，许是感慨同病相怜，她竟充当起了为其排解忧愁的解语花。任凭她费再多口舌说教，老神仙仍旧一动不动，她伸出手想揭下他脸上遮挡的帕子，却又停在半空中，她一时之间竟将老神仙错认成了苏珩。她低头忍俊不禁，再次伸出手，揭下了帕子。

　　揭开帕子后，她愣住了。帕子后的脸格外瘦削，苍白得近乎病态，但仍难掩其风华绝代之姿。她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苏珩啊。她曾经痛恨到一度想要他死，可当他真得要死时，她却心痛如刀绞。

　　“我不要你死，你快醒过来啊，无论你是墨惊鸿还是苏珩，只要是你...我要的只是你啊。”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泪珠一颗颗打在他的脸上。

　　地仙倏地从地底冒了出来，他摇摇头，叹气道，“你就算哭死，他也不会醒来。除非你进入他梦中杀死梦里那个你，他就会醒来了。”

　　鱼玄机似懂非懂地看向地仙，一把抹掉脸上的泪，微笑道，“多谢。”

　　她双手结印，引出梦婆，老婆婆一身褴褛，缓缓从他的梦境中走了出来。

　　梦婆以食梦为生，她对入梦者来者不拒，梦境越离奇越美味。当她听闻是一个杀掉梦中自己的梦，不由地拍手叫好，“姑娘，老身从未品尝过如此离奇的梦境，老身已迫不及待了。”

　　梦婆弯起手指叩击了下她的额头，便将她的灵识带入了苏珩梦境之中。，梦婆操控梦境回到了他们二人缘起的那天。

　　梦境中。

　　黑夜漫漫，月悬苍穹。

　　年幼的苏珩从黑海中逃了出来，他脚底一滑，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他随手抓起山上藤条，顺着藤条，双脚并用，攀爬上了月山丘。

　　他刚直起身，一条长腿迎面，朝他心窝狠狠踢了过去。他被踹下月山丘，跌落至黑海之中，昏迷了过去。

　　一条蓝尾鲛人自海底将他托举出海面，游向了地面。

　　鱼玄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见这条蓝尾鲛人与她年少时长得一般无二，但她不能确定那就是她，只因她根本就没有这段记忆。若说这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么她就是丢失了这段记忆。

　　他睁开了双眼，看向身下的鲛人，他施法点了下她额头，轻声道，“忘掉。”

　　鱼玄机瞪大了双眼，怪不得没有这段记忆，竟然是苏珩为其消除记忆。

　　梦婆立于其身后，早已耐不住性子，不断催促道，“快动手！”

　　她双手结印，使出冰刀，“嗖嗖”两声，冰刀穿过鲛人的身体，鲛人瞬间化作一缕清风散去。然而梦境并没有碎，梦还在继续。梦境主人执念过深，一心寻死，这下连梦婆都犯了难。她伸出手指缓慢叩击着另一只手背，倏地，苏樱与李倾城一同出现于身侧。

　　他们面面相觑，显然还不知身在何处。

　　忽而梦境中乌云席卷，电闪雷鸣，大雨倾泻，鱼玄机连忙变化出一只贝壳，众人亦躲进贝壳中。大雨一连下了一刻钟，黑海涨潮将海岸淹没，贝壳随着海浪飘进了海里。

　　梦婆不缓不急道，“梦境主人已彻底掌控梦境，如今老身也无能为力，诸位自求多福吧。”她亦化作一缕清风散去。

　　三人互相看着，神色各异。

　　只因梦境实在危险，灵力强大者尤甚。

　　苏樱思索片刻，突然指向悬于黑海之上的月山丘，道，“去那。”

　　鱼玄机不解地望向苏樱，“姐姐，苏珩不在那。”

　　其实，连苏樱也不知为何要去那，但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召唤着她，引诱着她想要一探究竟，“他会去那的。”

　　李倾城抬起手掌，向贝壳尾劈去，以气御壳，贝壳开始动了起来。银贝壳缓缓上升，直至停在月山丘。

　　三人从贝壳上下来，却驻足不前，只因眼前突现一只山海兽，它一身山海图腾，鹿角上发出道道金光，直击心灵深处。只见它摩擦窄蹄，嘴里吐出团团仙雾。

　　山海兽瞳孔由圆变细，苏樱在这双紫色瞳孔中看到了九尾白狐在林中疾行，它时而跃起翻山越岭，时而匍匐捉野山鸡。它突然转过头看向她，她顿感头痛欲裂，挥起手拍打额头。一阵魅惑声音传来，“我就是你，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鱼玄机俯身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朝山海兽丢了过去，它微微一侧身，便躲过了碎石。

　　见她继续捡起碎石，李倾城赶忙抓起她的手，压低声音道，“不可。”

　　鱼玄机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碎石放了回去。而这时，苏珩突然从月山丘深处走了出来，月光撒在他身上，像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直至与鱼玄机对视，他驻足不前，又忽然转身跑向了远处。而鱼玄机不顾李倾城阻拦，亦紧追其后，一同消失在了远处。

　　苏樱双手抱膝，颤抖着身子，发出自嘲声，“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我。”

　　她在山海兽瞳孔中看到了过去，当年，她还是条幼龙，隐去真身化作九尾狐，误闯苍梧后山，遇见一蛇妖，险些丧命。蛇妖误将她当作九尾狐，为得狐族之力，不惜以命制毒，一度想要毒死她。就在她误食毒水奄奄一息时，一小道士背着竹篓经过，将她捡了回去。而那个小道士就是李倾城的前世上官七月，而上官七月就是那个她舍去妖心也要救的心上人。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

　　鱼玄机追着苏珩来至一处幽深不见光之地，忽而一群萤火虫飞来，点点光亮如烟雨飘落满天。霎时间，幽深之谷被点亮，谷内有一小河，潺潺流水自下而上，水中央有一木舟漂浮，而苏珩则立于木舟之上。

　　只见他手持一片薄叶，送去唇边，一阵悠扬婉转之音不绝于耳。音韵凄凉哀怨，不觉间已泪眼婆娑。

　　片刻后，乐声停了，他双脚一蹬，木舟疾飞而来，“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擅闯入我梦境？”

　　鱼玄机此刻还沉浸在乐声之中，她突然说道，“我明白了。”随即，翻手而出，十片冰刀自水中飞出，径直刺向她身上，冰刀入体，穿身而过，鲜血喷涌而出。

　　这便是杀掉梦中的自己。

　　梦婆露出了欣慰之笑容，一口将梦境吞入腹中。

　　苏珩猛地从梦中惊醒，只觉身上似乎被压了重物，有些许呼吸困难，他低头看了一眼，鱼玄机趴在他胸膛上睡得很沉。他缓缓抬起手，为其理顺发丝，幸好，她还活着，幸好，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