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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月照青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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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云国,云阙城
长公主古云烟的马车还未在宫门前停稳,她自南境查案归来并带回一个孤女的消息,已经像野火般传遍了整个宫廷。流言在朱红宫墙内外滋生,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揣测与私语。
冠宠六宫的莲花夫人自觉抓住了机会。夜色中,她侍奉昭明帝古云骁更衣,软语温存里藏着细针:“陛下日夜操劳,臣妾实在心疼。只盼六宫和睦,能为陛下分忧。可长公主殿下这次……是不是太随性了?南境风波已经平息,何必再带回来历不明的女子,平白惹得宫闱非议,朝堂不宁?往日旧怨未解,如今这般,岂不是更让陛下烦心……”
她话音未落,古云骁突然转身。他唇角带笑,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下颌,眼底似有春水荡漾。莲花夫人心头刚一动,一股恐怖的力量却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只方才还温柔的手,此刻如铁钳般锁紧,指甲因发力而深陷皮肉。帝王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眼底的暖意却已褪尽,只剩下淬冰般的厉色。
他俯身,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声音轻似叹息,却字字带着血腥气:“你们姐妹不过是舞姬宫婢出身,也敢窥探宫中事,妄议长公主?”
莲花夫人徒劳地抓挠那只手,视线渐渐模糊。她惊恐地看见,帝王嘴角笑意依旧,仿佛掐断的不是一条人命,只是折下一根碍眼的花枝。
“你口中的长公主再如何,”他指尖再次收紧,冷眼看她眼中光芒熄灭,一字一顿,如刀刻斧凿,“她都是我的亲妹妹。她纵使将天捅破,我也填得上!”
最后一丝空气被榨干前,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而那孤女,是我元后所出的嫡女。”
手突然松开。莲花夫人软倒在华丽地毯上,颈间指痕狰狞。昭明帝漠然起身,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拭手指,如同拂去微尘。
“高内侍。”
声调无波无澜,“处理干净。莲花夫人急病暴毙,厚葬。其姐,言行失当,贬入永巷,非诏不得出。”
殿外风过,花香难掩殿内死寂。帝王声音再次响起:“传旨,帝女归宗,册封昭宁帝姬。典仪依照嫡长公主旧例,礼部、司礼监、钦天监即刻办理。”
册封大典·暗流涌动
册封日,太和殿前仪仗煊赫。初一穿着繁复礼服,沿着“九步趋礼”朱线,缓步而上。凤冠上的珠串摇曳,遮挡视线,只能看见脚下金砖耀目生辉。
殿内百官肃立。君后高敏端坐凤座,身着玄色祎衣,头戴累丝凤钗,仪态完美如画,目光扫过初一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长公主古云烟立于御座下首,一身石榴红翟衣织金莲纹,步摇轻响。她特许不拜不跪,带剑入宫,本身就是一道威仪风景。
昭明帝身着十二章纹龙袍,指尖轻叩扶手,目光落在初一身上,带着审视般的温和。
赞礼官宣读册文,追忆先后贤德,痛陈失女之殇,宣告帝女归位,赐号“昭宁”,食邑三百,命长公主抚养。
初一依礼跪拜,声音稚嫩却清晰:“儿臣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明帝亲手将和田玉“昭宁帝姬宝”印放入她掌心,温言道:“‘昭’为明照,‘宁’为安和。望你昭心明性,安守顺遂。”
“儿臣谨记。”
初一垂首,却感觉父君的目光似乎穿透她,望向别处。
此时,殿外微有骚动,一袭湖蓝锦袍、风尘仆仆的古珩挤入殿内,笑嘻嘻拱手:“父君,儿臣回来了!赶上了!”
昭明帝蹙眉:“规矩忘了?”
“听说妹妹册封,急着贺喜嘛!”古珩挠头,转向初一,眼睛发亮,“你就是昭宁妹妹?真好看!我是二哥哥古珩!”他蹲在地上划字,又掏出红绳系着的狼牙塞进她手里,“老猎户爷爷得的白虎牙,驱邪镇恶,保平安!”
初一轻声道:“...昭宁见过二哥哥。别人叫我初一。”
“阿珩,退下。”古云烟轻咳一声。古珩吐舌眨眼,被内侍引至队列末尾。
授宝绶,礼毕。山呼万岁声浪如潮。昭明帝牵着初一出殿,俯瞰跪拜的臣民。阳光拉长身影,尊贵而孤高。
皇城欢庆三日,恩泽乃至西北僻角。
西北角落·寒刃藏锋
西北角,赏赐的食盒开启,肉香四溢,众人哄抢。岑商时蹲在筐旁,清瘦如竹,旧衣空荡,腕骨伶仃,唯有刮擦青苔时指节泛白,透着力道。
管事李眯眼笑着走近:“璟王殿下安好?”话中暗藏讽意。
岑商时起身,平静道:“李管事,此处只有岑某。何事?”
“酷暑将尽,司天监预测有雨。芙蓉阁的菊花是莲花娘娘心爱之物,命搬移避雨。李某年老,下人们粗笨……”
“岑某知晓了。”岑商时截断他的话。
李管事笑着递出油酥糕:“有劳。一点心意。”
岑商时接过,指尖污垢触到细腻糕点,微微蜷缩。他嗅了嗅,垂睫掩眸,藏起情绪。将最完整的一块仔细裹好揣入怀中,贴肤如藏暖火。复又蹲下,慢慢剥开糕点食用,细致如解机关。
“啧,尊贵的璟王殿下?”老奴刘蹲近,啃着酱肉,油淌到嘴角,“不吃肉,碰娘们玩意儿,装什么清高呀?”
旁边小役附和,声音虚浮——岑商时眼底旧威犹存。
刘奴啐道:“投胎是门学问!孤女成帝姬,龙孙抢馊食!风水轮流转!”
“我知道我知道,我读过两天书这就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小役抢话,引来嗤笑。
刘奴怒骂:“蠢货!”立马给那个小役一巴掌,给打的转了一圈。
“你找死!”李燃暴起挥拳,被岑商时疾速按住制止。
“阿燃!”
岑商时低斥,对李逸说,“带他回去。”
李逸恶狠狠地瞪了刘奴一眼,捂着拖拽李燃离开:“老不死…呜…”
岑商时转向刘奴,脸上竟浮现极淡的笑意,眼神静如死水。
刘奴语塞。那笑如冰针般扎心——非嘲非怒,是漠然纵容,如看跳梁小丑。他这时多少有点慌了,这看起来怪渗人的,咽了咽口水想要后腿
岑商时递过糕点:“尝尝。”
刘奴骇然后退,啐地:“晦气东西!”骂骂咧咧地遁走,背影仓皇。
岑商时慢慢收回手,细细品着糕点,连渣都舔净。对着空纸包发怔,抬袖拭了拭嘴角。
屋中,岑商时抛入一个油纸包。李逸接过来打开——竟是肥嫩的烧鸡!两兄弟惊得瞪大眼睛。
岑商时已伫立破窗前望天,背影孤直。
屋中两兄弟欢呼响起。窗边人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动。
昭宁·设局反击
长春宫侧殿,初一受长公主庇护教导,安静如阴影中的小草,却感知着四方动静。
恩赏送至,月光锦流光溢彩,稀罕非凡。云岫依例验收入库,初一也曾观看,并无异样。
不过两日,贤妃处便闹将起来——永乐帝姬所得的月光锦,竟出现数处勾丝与污渍,明显是被人做了手脚。贤妃本就与长公主不睦,当即携女哭诉至御前,字字句句暗指长春宫心生嫉妒,行此卑劣之事。
昭明帝传召初一问话。恰逢长公主被太后请去。
御前
兰夫人母女泪眼婆娑,虞夫人在一旁看似劝解,实则句句煽风点火。帝王面沉如水,眉头微蹙。
“昭宁,永乐帝姬的月光锦受损,赏赐之物均由尚服局统一分出,同时送至各宫。你可知情?”昭明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初一依礼回话,小脸上满是茫然与无措,她仔细看了看那匹锦缎,声音细细软软,带着几分怯意:“回父君,儿臣不知。赏赐那日,儿臣的侍女仔细查验过,并无问题方才收入库中。”
兰夫人立刻接口:“陛下明鉴!尚服局分发岂会如此不周?定然是之后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虞夫人柔声细语,看似打着圆场:“许是下头宫人手脚不干净,或是……一时疏忽?昭宁帝姬刚回宫不久,年纪又小,怕是御下还不熟练呢。”这话听着像是开脱,实则将责任引向初一管理不善或心存不良。
初一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再抬头时,眼中已蓄了些许水汽,显得更加楚楚可怜:“父君……儿臣可否问问,永乐姐姐这匹锦,是何时发现不妥的?当时可有旁人在场?”
永乐帝姬抢着答道:“就是今日上午!尚服局的嬷嬷来为我量体裁衣时才发现的!之前一直好生收在檀木匣子里!”她身旁的宫女也连忙点头称是。
初一轻轻“咦”了一声,面露困惑,小声嘀咕:“可是……儿臣那匹月光锦,昨日因觉得新奇,曾取出来观看把玩了一会儿,当时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后便让云岫姐姐仔细收好了。若是尚服局分发时就有问题,儿臣那匹应当也有损伤才对……”
兰夫人的脸色顿时微变。
昭明帝目光扫向初一:“你的那匹现在何处?”
“就在儿臣宫中的库房里。”初一答道,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昨日儿臣观赏时,莲花娘娘宫里的翠儿姐姐正好过来送君后赏赐的时新花样,还夸这月光锦好看,近前细细看了好几眼呢。”她说得天真无邪,仿佛只是孩童无意间的闲话。
兰夫人的心猛地一沉!翠儿确是她的心腹宫女!
昭明帝眼神骤然转厉:“传!将两匹锦缎即刻取来!再传尚服局当日经手之人、长春宫负责保管的宫女,以及……莲花妃宫中的翠儿!”
很快,人与物证俱在。初一名下的月光锦完好无损,光华璀璨。两相对比,永乐那匹的损毁处更是扎眼。
尚服局女官跪地坚称分发时绝无问题,记录清晰。云岫也镇定自若,陈述接收时查验无误,入库后唯有帝姬昨日取出观赏过一次,并有莲花妃宫中的翠儿在场。
轮到大监审问翠儿时,这宫女起初还强自镇定,只说奉夫人之命送花样,恰巧看到帝姬在赏锦,不过夸赞了几句。
初一此时却忽然小声对昭明帝道:“父君,儿臣昨日观看时,不慎将一点研墨的清水溅了一滴在锦缎边缘,当时还用绢帕擦拭了一下。因痕迹极浅,儿臣以为无碍便未声张……不知永乐姐姐这匹锦上,可有类似的、极淡的墨点?或者……擦拭过的痕迹?”
内侍立刻奉命上前,仔细检查那损毁的锦缎边缘,果然在几处勾丝旁边,发现了极为浅淡、曾被擦拭过的水渍墨点痕迹!与初一所述完全吻合!
翠儿瞬间面如死灰,浑身一软,瘫跪在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真相大白!并非分发时的问题,也非长春宫保管不善或心存妒忌,而是有人趁初一观赏之机,故意损坏锦缎,意图嫁祸!而最有嫌疑、也有机会下手的,就是当时近前观看的翠儿!其背后主使,呼之欲出!
昭明帝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兰夫人。
兰夫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陛下明鉴!臣妾……臣妾实在不知啊!定是这贱婢自作主张!臣妾冤枉!”
“好一个自作主张!”昭明帝冷笑,“区区一个宫婢,若无主子示意,岂敢擅自损坏御赐之物,嫁祸帝姬?!虞氏,你可知罪?!”
初一安静地立在原地,看着莲花妃涕泪交加地哭求辩解,看着翠儿面无人色地被拖下去严刑拷问,看着昭明帝最终下旨:莲花妃禁足三月,罚俸半年,降为嫔。翠儿杖毙。
她没有出言求情,脸上也未露出丝毫得意之色,只是微微低下头,恰到好处地掩饰住眼底一丝失望。
她昨日确实不慎溅了微末水痕,但早已处理干净,几乎无迹可寻。那匹真正损毁的锦缎,是她暗中吩咐云岫,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模仿翠儿可能的手法精心仿造出来的——既然有人想用这种方式构陷,她便顺势而为,将这份“大礼”原封不动地加倍奉还。
她算准了贤妃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闹大,算准了莲花妃会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更算准了只要抛出“微末水痕”和“翠儿近前观看”这两个关键线索,心思缜密、最忌被人欺瞒的父君自然会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
她不必自己声嘶力竭地喊打喊杀,只需扮演好受惊委屈的小帝姬,在最关键的时刻,说出最致命的话。借父君的手,剜去眼前的毒刺,同时震慑所有暗中觊觎的目光。
事情处置完毕,昭明帝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似乎受了极大惊吓与委屈的小女儿,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怜惜与愧疚,温言安抚了几句,又额外赏赐了不少珍宝古玩给她压惊。
初一谢恩,姿态柔顺乖巧,依旧是那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退出大殿时,虞夫人盯着这位新帝姬的背影笑意更浓
这位昭宁帝姬,根本不是什么懵懂无知、可任人拿捏的小白兔!她是一条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幼蛟,平日不露声色,一旦被触逆鳞,便会睚眦必报,一击必中!
经此一事,后宫之中再看向长春宫那位沉默寡言、看似怯懦的昭宁帝姬时,目光里已悄然多了几分真正的忌惮与审视。想要轻易拿捏她?或许,望而却步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初一回到长春宫时,长公主古云烟已在殿内等她。看着她缓缓走进来,古云烟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做得不错。这宫里向来如此,你不咬人,人就咬你。今日之后,她们想动你,也得先掂量掂量。”
初一走到姑姑身边,轻轻靠着她,低声道:“姑姑,我有点累。”她的聪明和决断是用来保护自己的铠甲,但铠甲之下,她依然是个会感到疲惫和寒冷、渴望依靠的小女孩。
古云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有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