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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民宿和医院恰巧在两个方向,进了京屿市区车速又提不起来,待他们踩着限速赶到医院,距离那通电话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

      两人急匆匆找到产科,只见李姐在分诊台,上半身几乎塞进窗口里,跟里面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黎叙闻叫她一声,她回过身来,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了两个救世的神仙。
      “可算来了!”李姐忙慌地迎上来一拍大腿:“你们是不知道,进产房之前那个闹啊,非让我把你找来……”
      黎叙闻打断她:“人呢?生了吗?”
      李姐压低声音:“生了,但娃……”
      黎叙闻回头跟齐寻对了对视线,又道:“我去看看琳琳。”

      李姐又交代了护士两句,带他们到病房门口,正抬脚要进,却被齐寻一伸手臂,拦在了外面。
      齐寻对黎叙闻道:“你去吧,我有点事要问李姐。”
      他盯着黎叙闻的眼睛,微不可查地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在路上商量好的,黎叙闻进病房,最好能逮着琳琳爸一起;齐寻守在外面,保证机构的人进不去,尽量给她留足时间。
      黎叙闻对他眨眨眼,便转身进了房门半掩的病房里。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炽烈,室内一片温热的光芒。
      琳琳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安静地睡着,胸口不明显地起伏,面色透明得像被橡皮擦了很多遍的纸。
      黎叙闻低头看了她一阵子,轻轻握住她垂在病床外的手。
      那手背上针眼密布,肿得发青,掌心一片骇人的冰凉。

      病室里静得呼吸可闻,离她们不远处的床位,忽然嘎吱一声,在沉寂的房间里显得突兀极了。
      黎叙闻警觉地回头望去,看见隔着几张床的布帘后,探出一张同样苦楚苍白的脸。
      那张脸她认得——当时她跟着李姐去代妈宿舍参观,就是这个女人,骄傲地说自己怀的是双胞胎,虽然辛苦,但是钱多。

      黎叙闻悄悄摸过去,压低声音问:“你也今天生的?”
      女人点点头,一开口,却先哭了。
      “你别来,别来干这个。”她显然是误会黎叙闻也要来当代妈,抹着眼泪,无声地倒气:“他们是骗子!”
      黎叙闻凑近了,让摄像头对着她脖子以下,问:“你拿到钱了吗?”
      女人默了默,先点头,然后又疯狂地摇头。
      “他们答应给你多少钱?”
      “二十七万。”
      黎叙闻心里咯噔一声,又问:“他们还差你多少?”
      女人像是痛苦极了,咬住下唇,用手指比了个“二”。
      “两万?”
      大颗泪滴从女人的眼眶中涌出,她还是摇头。
      黎叙闻大骇,不可置信道:“……二十万?”
      女人窒息似地长大了嘴巴,无声地流泪:“打他们的药打了一身病,还挨了一刀哇!”
      “不够哇,”她的话顺着眼泪一起,像气声一样从喉咙里流出来:“孩子要换肾,不够哇……”

      黎叙闻望着她过早干瘪的崎岖脸颊,胸口堵着一大团碎石,一句话都劝不出来。
      记者的身份提醒她,现在应该深挖采访对象的家庭关系,找出孩子的医药费需要母亲代孕来凑的原因。
      她应该犀利且旁观地诘问面前这个虚弱的女人,为什么在众多的道路中,选择了代孕这样一条违法之路。
      可是她问不出口。
      她只能陪坐在她空无一人的病床前,眼睁睁看着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掏空了自己,最后碎在医院的角落。

      帘子背后忽而传来窸窣的动静,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轻轻地呻.吟。
      黎叙闻起身掀开帘子,发现琳琳已经醒了,正拖着无力的身体,伸手费力地够着床头柜上的水壶。
      她快步上前,倒了杯水塞进琳琳手里。
      琳琳抬头一见是她,虚弱地笑起来:“姐,你来啦。”
      一声姐把黎叙闻叫得鼻尖一酸:“嗯,你怎么样?还顺利吗?”
      一句话引得琳琳红了眼眶:“医生说可能活不了,明明产检的时候都挺……”
      这句话没说完,她却忽然像卡壳一般停下,张着嘴愣愣地停了半天,继而猛地摇起头来:“不,不不,他不该活,他本来就不该活!”
      细痩的手指紧握着病床边沿,病床不堪晃动地发出咯吱的哑叫,像在替谁痛哭似地,磋磨得听者的心也一同碎了。

      黎叙闻艰难地吸了口气,扳住她的肩膀让她停下动作,免得伤了身体。
      那肩膀在她手心里,薄薄的一片,稍一用力就会捏碎一样。
      黎叙闻掌心撑着她,轻声道:“你可以走的,琳琳,世界很大很大,你可以走的。”
      琳琳咧嘴大哭起来,可她连哭都是无声的,只有涕泪俱下:“走哪里去,我怎么活?”

      “我帮你!”黎叙闻语速极快,好像在试图点燃她:“你去京屿,大城市没人认识你,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只要努力总能有你一口饭吃!你跑吧,跑啊!”
      琳琳眼神混沌地看着她,忽然问:“你帮我吗?你会像帮夏蓉那样,帮我吗?”
      “会的!”黎叙闻根本顾不上想别的:“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帮不了还有我的上级,还有妇联,还有……”
      还有齐寻,还有救援队,他们一定、一定都会帮你的。

      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要给琳琳点起一簇希望:“你喜欢做什么?想夏蓉一样喜欢写字吗?还是喜欢做菜、喜欢漂亮衣服?上次去看你的时候你在看小说,你想写小说吗?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她握住琳琳冰凉濡湿的手:“你人生还那么长,走出去,总会有一条路给你,你跑啊!”
      她每说一句,琳琳晦暗的眸子里就真的落进一点微光,似小小的星辰,最后越聚越多,终于成了燎原之势。
      “那……咱们说好了,”她手指颤抖,抓着黎叙闻的指尖用力到发白:“我有你的电话,到时候,到时候我就去找你……”

      这时候,门口突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声。
      黎叙闻向外望了一眼,梁经理带着一个五十来岁、满脸怒意的干瘦男人,正往病房的方向来。
      “嘘,”她对琳琳轻声道:“有人来了。”
      两个男人路过病房门口,正要往里进,干瘦男人忽然脚步一顿,视线在齐寻身上绕了好几圈。
      齐寻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对梁经理道:“我刚跟李姐聊了细节,想着今天就把日期定下,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梁经理一听,脸上堆起笑容,自然更顾新生意,琳琳爸听了这话,也不再起疑,抬脚进了病房。

      他一步一步靠近病床,黎叙闻不由自主站起来,后背绷得极紧,视线不禁飘向门口。
      齐寻靠在门框上,跟梁经理说着什么,眼神却一瞬不瞬锁在她身上,轻轻对她抬了抬下巴。
      像一个不言不语的保证。

      琳琳爸停在病床前,却像没有看到她似的,面色灰败地对琳琳说:“娃儿不行了。”
      琳琳默不作声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打在被面上,连抽泣声都没有。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门口梁经理的侃侃而谈都被这种静默稀释得又薄又远,黎叙闻屏着呼吸,偷偷将背后桌上的水杯握在手里。
      “老天要绝我老秦家的后哇……”琳琳爸仰面长叹,浑浊眼泪折叠进脸上深深的沟壑里:“不争气的东西……”
      梁经理似乎都有点听不下去了:“早让你给点钱让她补身体,你不听。”
      又转而对齐寻堆笑:“没事,给你们挑块更好的地,管保结出果子来。”
      齐寻脸色阴得要滴水,忍了又忍,才没一拳挥在他脸上。

      琳琳爸额角暴跳:“你哥明年就结婚了,你养两个月就再给我弄一个出来,这次再不行,你看我不……”他威赫赫地扬起手,做出一个抽人的动作。
      琳琳条件反射般随着他的动作一抽搐,却挺直了腰杆,边流泪边说:“你答应的,你答应我生了孩子就随我走,你答应的!”
      “走?你走哪去?”琳琳爸高声叫骂,口水乱喷:“过继过来那就是你亲弟弟!你亲弟弟你不养?!”
      琳琳大哭着挣扎起身,浑身抖得像秋风落叶。

      黎叙闻实在看不过眼,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冷眼怒视琳琳爸:“你犯法了你知道吗?”
      琳琳爸像是这时候才看见她,迟缓地问:“你哪个?”问罢又恍然大悟:“哦!你们去过我家,见过我婆娘!”
      黎叙闻冷着脸:“我是妇联的,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琳琳爸未及反应,门口梁经理先急了:“你说你是谁?!”他嚯地转过头,眼珠都要掉出来,怒视着齐寻:“你们——”
      齐寻冷笑,后背靠在病房门边,一条腿直接蹬在对面,将房门封了个严实:“对,怎么?”
      琳琳爸冲黎叙闻伸出手,大叫着要来掐她的脖子,黎叙闻一矮身躲过他,还要去拉病床上的琳琳:“我们先走……”
      琳琳匍匐在床上,竟充耳不闻。
      她双目血红,看也不看身边的人,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父亲。
      琳琳爸扑上来,抬脚要踹黎叙闻的小腹,狠道:“你要我全家死?!”
      门口的齐寻见势不对,抬脚就要往里冲,却被梁经理和赶来的保安缠住。
      黎叙闻侧身后撤一步,卸了这一脚的力,将手里捏着的玻璃杯用力往他头上拍去!

      鲜血混着碎玻璃应声而下,琳琳爸顶着满头鲜血,面目如修罗一样狰狞。
      可双手竟依然牢牢钳着她的肩膀:“你试试看,试试看!去哪我都会把她抓回来,我——”
      黎叙闻冷笑一声,双手拧住这老家伙的侧腰,正要将他搡倒,未及用力,却陡然瞪大了眼睛!
      齐寻甩开身边层出不穷的恼人障碍,转身冲进病房,正巧听见琳琳爸这一声威胁滞在空中,戛然而止。

      时间似乎也静止了。
      周遭静得连一声呼吸都听不见。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眼睁睁地看着琳琳爸捂着肚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道刺眼的鲜红飙了出来,直直溅进了黎叙闻的眼睛。
      她却毫无所觉,而是透过一片血红,怔怔地看向战栗地趴跪在地上,手里握着一片染血玻璃的琳琳。

      刚刚那一瞬间,有人大力把她从钳制中推开,动作迅速得令她反应不及。
      她以为是齐寻,却没想到,是孱弱到连起身都不能的琳琳。
      在理智识别出这一地血污之前,黎叙闻的身体先开始不妙地颤抖起来。
      很多血,他会死的。
      他……他是谁,他是……
      下一秒,她整个人猛地被人揽入怀中,环着她的手臂箍得极紧,将她的脸深深埋在胸口。

      “闻闻!”齐寻将她的头死死按在自己身前,挡住她的眼:“别看!不要看!”
      思绪在一阵兵荒马乱下艰难回笼,大概空白了半分钟,黎叙闻才真正意识到,刚刚那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满脸是都是血红的泪,透过齐寻的指缝,眼睁睁看着琳琳被保安拖走。
      后知后觉,她忽然明白,琳琳要保护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她刚刚在茫茫的昏暗的前路上,为她亮起的那小小的一簇风中烛火。
      可是,可是。
      她凝滞在齐寻的怀里,无声地、颤栗着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被褥零落,满地都是狰狞的血迹,代孕机构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门外的脚步声渐密渐近,尖叫、争吵、推搡和互相推诿,织成一片煌煌作响,而他们就在这满目干戈中,寂静地拥抱。
      “我要给她找律师,”黎叙闻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找最好的律师。”
      齐寻环着她簌簌发抖的身体,把她整个人都圈在自己身前,一脚踹开扑上来的梁经理,一只手稳稳按着她的后枕:“……我知道,我都知道,交给我。”

      等一切处理完毕,所有在场人员去警察局做完笔录,已是深夜。
      当时琳琳爸被拖走抢救,黎叙闻和齐寻两人被赶来的保安团团围住,跟代孕机构的涉事人员对峙近二十分钟,但远远响起的警笛,最终还是昭示了一切的尘埃落定。
      梁经理等人面对铁拳,自然一口咬定是黎叙闻言语煽动在先,自己只是恰好在场。

      而一段从琳琳父亲进了病房高声叫骂,到最后他被刺倒地的视频,几乎严丝合缝地证明了她的清白。
      黎叙闻看了那段视频,像素极差,掌镜者的手不停地颤抖,凌乱紧张的呼吸毫不避讳地被一同录了进去。
      那个拍摄角度她认得,是之前跟她聊过天、家里有孩子需要换肾的代妈。

      警察收走看视频的平板:“是报警人提供的,你们看看有没有问题?”
      黎叙闻整个人恍惚着,想,当时那个女人没有出一声,她几乎忘了病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谁想到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还有一个人,选择默默挺身,用沉默和镜头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但这一切对现在的黎叙闻来说,都不是当务之急——她心里始终蠢蠢欲动、靠意志和心理医生勉强压制的那颗定时炸弹,好像被那一道开在她眼前的鲜血惊醒了。
      从医院出来后,她一直在恍惚着走神,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有时候感觉时间跳帧,更多的时候是清醒但麻木地有问必答。
      拜职业习惯所赐,即使这样的精神状态,她也能把事情条分缕析地对警察讲明白,包括她是商报的记者,也包括她之前调查到的一切。
      还未落在纸面上的真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撕开在公众面前。
      而她跟这个时空唯一的联结,是一直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不断地把她从碎裂世界的裂隙中拉回现实。

      出了警局,潮润夜风迎面扑来,黎叙闻短暂地清醒了。
      她抬头看见齐寻,才发现他竟然还守着自己,语气里不无歉疚:“又拖累你了……”
      她用冰凉的手握住自己另一边的手臂,慢慢道:“这么晚了,你先回吧,我想自己走走。”
      说着头也不回地独自往前走,刚下两级楼梯,却脚步虚浮着险些绊倒。
      齐寻在身边扶了她一把,垂着视线盯了她几秒,忽然背对着她蹲下来:“上来。”
      黎叙闻一愣,先是失笑:“做什么,又不是小孩……”
      “上来。”
      “……”

      黎叙闻看着他宽阔坚实的后背,忽然觉得,反抗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
      她最终还是拗不过他,慢吞吞趴在他的背上,前胸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脊背。
      齐寻托住她的腿,毫不费力站起来:“睡一会儿。”
      黎叙闻环住他的脖颈,强劲有力的动脉在她臂弯里不容忽视地跳动着。
      后半夜真的很静,静得人恐慌。
      她轻轻侧过脸,把耳朵贴在他的后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轻弹动着她的耳垂。

      “我好像救不了任何人。”她忽然说。
      齐寻前进的步子蓦地慢了一瞬,犹豫了很久,才说:“你救过我。”
      没有回应。
      背上的人呼吸绵长,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睡熟了。
      ……

      待黎叙闻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副驾驶,车已经停在了她家楼下。
      她动了动酸疼的肩颈,扭头向着驾驶座看去——夜色里,齐寻连阅读灯也没开,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视线空空地落在远处,像在出神,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好像总是这样,在吵闹的人世间,冷淡地看着别人的故事,而那些全都与他无关。
      听到旁边的响动,他倏然回神,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还难受吗?”
      黎叙闻摇头。
      齐寻“嗯”了一声,停了片刻,道:“上去吧,好好休息。”
      黎叙闻转身下了车,却停在门侧,忽然回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齐寻看。
      齐寻:“……怎么?”
      她眼底水汽朦胧,脸上还残留着经年未去的噩梦余烬:“你……要回去了?”
      夜风撩动她耳边碎发:“……今晚别走了,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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