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6、第 96 章 ...
-
虞听晚那声泣血的“回宫”并未成行。
就在她转身,脚步虚浮地即将踏出这间弥漫着死亡和血腥气的厅堂时,目光再次触及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死不瞑目的尸身——那是她的父亲,是用她未出世孩子的命换回一条残命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至亲。
所有的力气在那一刻被瞬间抽干。
“爹——!”
又是一声摧肝裂胆的哀嚎,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折返身,再一次扑倒在虞叶麟的尸身上,双臂死死抱住,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冰冷的上半身搂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暖回那逝去的生命。
“我不走……我不走……爹……女儿陪着你……听晚再也不走了……”她语无伦次,脸颊紧紧贴着父亲冰冷染血的脸庞,泪水汹涌而出,与那暗红的血污混在一起,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彻底淹没了她。什么质问,什么恨意,什么皇宫,什么帝王,在父亲冰冷的尸体面前,都变得虚无缥缈。她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守着她的父亲,不让任何人将他带走。
秋月吓坏了,哭着上前想要搀扶:“娘娘!娘娘您不能这样!地上凉,老爷他……他已经去了……您要保重凤体啊娘娘!”
“秋月!你告诉他!我恨他!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他!”虞听晚猛地挥开她,眼神涣散而疯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又紧紧抱住虞叶麟:“谁都不准碰我爹!谁都不准带走他!出去!都给我出去!”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死死护着怀中的幼崽,对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龇出獠牙。
那些原本奉命“看守”的侍卫似乎也未曾料到会是这般情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最终,一个看似头领的人示意其他人退到厅外,只留下两个人在门口守着,既不敢强行带走皇后,也不敢放任不管。
秋月被虞听晚那癫狂的模样吓住,不敢再强劝,只能跪在一旁默默垂泪,心痛如绞地看着自家娘娘。
时间在极致的悲痛中缓慢流淌。
虞听晚就那样抱着虞叶麟的尸身,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她不哭喊了,只是无声地流泪,眼泪仿佛流不尽似的,一滴一滴,砸在父亲僵硬的脸颊和衣襟上。
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秋月端来的水和食物,被她一把打翻。劝说的话,她充耳不闻。她的整个世界仿佛缩小到了只剩下怀中这具逐渐僵硬、浮现尸斑的躯体。
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整整三天三夜。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也化成了一尊凝固的雕像。
嘴唇干裂起皮,脸色灰败得没有一丝人气,眼底是一片干涸的血红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华贵的衣裙被血污和灰尘弄得肮脏不堪,发髻散乱,几缕干枯的发丝黏在汗湿的脸颊和脖颈上。
她就那么抱着,时而低低地哼起儿时父亲教她的歌谣,调子破碎不成音;时而喃喃自语,说着些谁也听不清的、关于随州老家、关于旧时光景的碎片话语;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执拗地抱着,仿佛只要她不松手,父亲就还没有离开,时间就还没有走到那残酷的一刻。
这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侍卫轮班看守,却无人敢踏入厅内一步。秋月哭得眼睛肿如核桃,几乎要晕厥过去,却也只能徒劳地守着。
消息不可能瞒住,早已传回宫中。
紫宸殿内,李玄翊砸碎了手边能触及的所有东西。暴怒、焦躁、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针扎般的刺痛和恐慌,席卷了他。
“她还在那里?!”他对着回来禀报的侍卫低吼,眼底猩红一片,“她就抱着那具尸体?!”
“是……陛下……娘娘她……不容任何人靠近……”侍卫战战兢兢地回话。
“废物!”李玄翊一脚踹翻眼前的香炉,灰烬弥漫,“都是废物!就不会强行把她带回来吗?!”
“娘娘以死相逼……臣等……不敢……”侍卫头埋得更低。
李玄翊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他想象着那副场景——她抱着虞叶麟腐烂发臭的尸体,不眠不休,形容枯槁……那个画面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的心脏,搅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般的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了那样一个罪该万死的人如此折磨自己?! 甚至……折磨他?!
他明明……明明已经……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暴戾的愤怒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盘龙柱上,手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传朕旨意!”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再去人!告诉皇后!她若再不回宫,朕便即刻下令,将虞叶麟曝尸荒野,挫骨扬灰!”
这命令残忍而有效,却也将他最后一点可能挽回的余地,彻底堵死。
然而,这道旨意还未送出宫门,另一匹快马已带着最新的消息疯驰入宫。
“陛下!陛下!不好了!”内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鬼,“娘娘……娘娘她晕死过去了!气息微弱!太医说……说怕是……怕是油尽灯枯之兆啊!”
李玄翊猛地回头,脸上的暴怒和狠戾瞬间凝固,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近乎空白的惊恐。
“备驾!”他声音劈裂,甚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去京郊别院!立刻!!”
李玄翊的龙辇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冲出宫门,碾过寂静的御街,直奔京郊别院。秋风刮过车帘,灌入车内,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恐慌。
“油尽灯枯”四个字,像梦魇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那个画面——她真的如同燃尽的烛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熄灭。
别院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洞开着,仿佛一张噬人的巨口,散发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龙辇未停稳,李玄翊便已踉跄着冲下车,玄色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庭院里跪了一地的侍卫和奴仆,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浓郁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尸体放置过久后产生的淡淡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李玄翊的目光死死钉在正厅门口。那里,秋月瘫软在地,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几个太医围在一旁,神色凝重惶恐,却不敢轻易上前。
而正厅内——
李玄翊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刚被太医救醒的虞听晚依旧跪在那里。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她整个人已经脱了形,像一具披着破烂华服的骷髅。原本乌黑如瀑的长发干枯散乱,沾满了血污和灰尘,毫无生气地垂落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身上那件精致的宫装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被暗褐色的血渍和污秽弄得肮脏不堪,紧紧裹在她瘦削得惊人的身体上。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双臂死死地、执拗地环抱着地上那具早已僵硬、甚至开始浮现出可怕青黑色斑块的尸体。虞叶麟的尸体显然已被简单整理过,但死亡的气息和那无法掩饰的腐败迹象,依旧浓郁得令人窒息。
她就那么抱着,一动不动,仿佛她的生命也已经随之凝固、消亡。若不是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肩膀极其细微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晚晚……”
李玄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一股尖锐的疼痛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和无法言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冲了进去,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不顾地上肮脏的血污,一把抓住虞听晚枯瘦如柴的肩膀,试图将她从那具可怖的尸体上剥离!
“放开!虞听晚!你给朕放开!”他低吼着,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手下用力,却发现她的手臂箍得那样紧,仿佛已经和那具尸体长在了一起!
虞听晚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动,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散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张灰败到极致的脸。双颊深深凹陷,眼窝乌青,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盈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布满血丝的窟窿,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疯狂的执念和……一种让人心胆俱裂的麻木。
她看着李玄翊,眼神没有聚焦,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点气若游丝、却冰冷彻骨的声音:
“别碰……我爹……”
“他已经死了!”李玄翊看着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口的剧痛和怒火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用力,几乎是用掰的,想要强行分开她,“你看看清楚!他已经死了!烂了!臭了!你抱着他有什么用?!”
“滚开!”虞听晚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可怕的力气,猛地挣扎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父亲的衣物,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是你!是你害死他的!你滚!不准你碰他!不准!”
她一边嘶吼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抱紧尸体,甚至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阻挡李玄翊,眼神里的恨意和抗拒浓烈得如同实质。
李玄翊被她眼中那深刻的、毫不掩饰的恨意刺得心脏骤缩,动作不由得一滞。就在这瞬间,虞听晚因为极度的激动和虚弱,身体猛地一颤,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殷红的血点溅落在李玄翊玄色的龙袍上,也溅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触目惊心!
“娘娘!”门外的秋月和太医失声惊呼。
虞听晚的身体软了下去,眼神开始涣散,那双死死抱着尸体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一些,却依旧固执地抓着父亲的衣角。她看着李玄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诡异、惨淡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刻骨的寒意:
“李玄翊……你……满意了……”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瘫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