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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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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期,像悬在心头的一根细线,扯得虞听晚坐立难安,却又带来一种近乎颤栗的希冀。她不再终日望着虚空,眼眸深处那潭死水被投入石子,漾开细微却真实的涟漪。她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计算着时辰,连宫女端来的药膳,似乎也能多用下几口。
紫宸殿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悄然流动起来,虽然依旧沉默,却不再是彻底的绝望。
李玄翊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他依旧每日来,却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看到她眼底那点因另一个男人,虽然是她父亲而重新燃起的光亮,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涩、屈辱、妒忌、无奈交织翻涌,最终却都化作了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末的释然。
至少,她不再是一尊逐渐失去生息的玉雕了。
这夜,他处理完积压的政务,踏入紫宸殿时,夜色已深。殿内只留了几盏角灯,光线昏黄柔和,驱散了部分空旷冷清。虞听晚并未像往常一样早早歇下,而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外衫,墨发如瀑垂下,侧脸在灯下显得异常柔和。
听到脚步声,她微微一颤,却没有立刻转过头,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衣料。
李玄翊脚步顿住,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几日来的僵持和那份即将兑现的“恩准”,像一道无形的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
沉默在蔓延,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死寂,而是掺杂了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张力。
最终,是虞听晚先转过了头。目光怯怯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迎上他的视线。昏黄的光线下,她苍白的脸颊竟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唇瓣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李玄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她这副难得流露出的、带着怯意和鲜活气息的模样,连日来的阴郁和挣扎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他缓步走过去,在她榻边坐下。
“还没睡?”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低柔,带着一丝沙哑。
虞听晚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眼睫,声音细若蚊蚋:“……睡不着。”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那份即将见到父亲的欣喜,与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复杂情绪——他的放手、他的痛苦、他们之间无法弥合的伤痕——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其实,她心中也有些许猜测得到了证实,也许在李玄翊这里,她的重要性胜过了他的仇恨?
那是不是这也表示着……他心中有自己!
“是在想明日去见他的事?”李玄翊的目光落在她绞紧的手指上,语气听不出情绪。
虞听晚身体一僵,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急急道:“臣妾……臣妾只是……”她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又重新低下头去,“谢陛下恩典。”
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又难掩欣喜的模样,李玄翊心中那点妒意再次翻腾,却又硬生生压了下去。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轻轻覆上了她冰凉微颤的手。
虞听晚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温热的手掌坚定地包裹住。
他的掌心很烫,带着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那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烫进她冰冷的心底。
“晚晚,”他唤她,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疲惫,“朕准你去,不是朕放下了。”
他感觉到掌下的手猛地一僵。
他继续道,目光紧紧锁着她:“朕只是……不想再看你这样下去。”
虞听晚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抬起头,泪光在眼中闪烁,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冷峻、眼底却藏着深重痛苦的男人。她看到了他的妥协,他的不甘,他的挣扎,还有那隐藏在一切背后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害怕。
害怕她真的油尽灯枯,害怕彻底失去她。
他?应该是爱自己的!
“陛下……”她哽咽出声,反手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力道,“臣妾……知道。”
她知道他的恨,知道他的痛,知道他的骄傲。正因如此,她才更明白他此刻的放手,意味着怎样的煎熬和让步。
这份认知,像一道暖流,冲垮了她心中最后的冰墙。愧疚、酸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汹涌而来。
“臣妾……对不起……”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不是为父亲,而是为他,为他们失去的孩子,为他们之间这片狼藉,“臣妾只是……忍不住想去看看我爹爹……臣妾没想……”
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李玄翊看着她落泪,听着她笨拙的道歉,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也被这温热的泪水浸润,生出些许酸涩的疼意。他伸出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别哭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明日还要出门,眼睛肿了不好看。”
这生硬的、近乎直男的安慰,却让虞听晚的眼泪落得更凶。她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呜咽出声。
李玄翊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迟疑地、最终坚定地回抱住她单薄颤抖的身子,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不分离。
怀抱是熟悉的,却又带了几分久违的颤栗和小心翼翼。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泪水的咸涩气息充斥着他的鼻腔,奇异地抚平了他所有的不安和暴戾。
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着,在昏黄的灯下,无声地汲取着彼此的体温和存在感。过往的恩怨、撕扯、伤害,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短暂地搁置,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依恋。
不知过了多久,虞听晚的哭声渐渐止歇,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李玄翊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模糊:“晚晚……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朕会让最好的御医……”
他的话未能说完,虞听晚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吻上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咸涩泪水、却无比柔软的吻,生涩,却充满了试探和祈求原谅的意味。
李玄翊浑身一震,随即反客为主,深深地回吻住她。这个吻不再带着惩罚和掠夺,而是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思念、痛苦和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确认。
烛火轻轻跳跃,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生姿。
衣衫不知何时悄然滑落,冰冷的空气触碰到滚烫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栗。他的吻细密地落下,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怜惜,抚过她消瘦的锁骨,停留在那道曾经孕育过生命、如今却空留下伤疤的小腹上,久久流连,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冰冷的遗憾。
虞听晚闭上眼,感受着他珍重而温柔的触碰,眼泪再次无声滑落。
她伸出手,颤抖地抚摸过他紧绷的背脊,感受着那下面蕴藏的力量和脆弱。
没有更多言语,所有的歉意、悔恨、无法放下的过去和渺茫的未来,都化作了此刻肌肤相亲的温暖和慰藉。他们像两个在冰冷海水中挣扎了太久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只能紧紧依靠彼此,汲取着片刻的喘息和温暖。
夜很深,帐幔低垂,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只有压抑的低喘和细碎的呜咽,以及彼此心跳交织的声音,在温暖的寝殿内久久回荡。
直到筋疲力尽,虞听晚才蜷缩在李玄翊汗湿的怀里沉沉睡去,眉宇间虽然还带着倦意和未干的泪痕,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死寂,而是染上了一丝安宁和脆弱。
李玄翊却没有睡。他借着朦胧的月光,凝视着怀中人沉睡的容颜,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微肿的眼皮和红肿的唇瓣。
心中的暴戾和空洞似乎被短暂地填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酸涩的平静。
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并未消失。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了这片短暂偷来的、亲密无间的温暖。
他收紧了手臂,将脸埋进她带着馨香的颈窝,也缓缓闭上了眼。
夜,还很长。
而黎明之后的路,似乎也因为怀中这点真实的暖意,而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天光未亮,紫宸殿内便有了不同寻常的细微动静。
虞听晚早已醒来,或者说,她一夜都未曾深眠。期待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在她心头交织,让她无法真正安枕。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没有惊动身旁沉睡的李玄翊。
他昨夜似乎也睡得极沉,此刻呼吸均匀,眉宇间连日来的阴鸷和疲惫淡去了不少,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平和。虞听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心底那丝因即将去见父亲而对他生出的愧疚,又悄然弥漫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他。
外间,秋月早已领着两个可靠的小宫女等候着。见虞听晚出来,秋月立刻迎上前,眼中既有担忧也有替主子高兴的亮光,低声道:“娘娘,都备好了。”
角落里放着两个不起眼的提盒和一个包袱。提盒里是虞听晚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几样父亲从前最爱的精致点心,还有炖得烂熟的补汤,都用厚厚的棉套裹着保温。包袱里则是几身新做的柔软里衣、厚实的袜履,她还揣着很多金叶子,以及一些常用的药材。东西不算多,却每一样都透着细心和牵挂。
虞听晚仔细检查了一遍,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走吧。”
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一辆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候在宫门侧角。这是李玄翊的安排,低调,不引人注目,却也像一道无声的禁令,划定了此次出行的性质和界限。
马车辘辘驶出宫门,驶过清晨寂静的街道,一路向着京郊而去。虞听晚端坐在车内,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心跳得飞快。秋月在一旁,亦是屏息凝神,不时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
越是靠近别院,虞听晚的心情就越是复杂。欣喜、激动、不安、还有对父亲境况的担忧,种种情绪翻腾不休。她忍不住想象着父亲现在的模样,是憔悴了?
“娘娘,”秋月轻声开口,试图缓解车内过于紧绷的气氛,“老爷见到您,不知该有多高兴。还有这些点心,都是他从前夸赞过的……”
虞听晚勉强笑了笑,眼底却泛起酸涩:“但愿如此。只盼他身子无碍……”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枯黄秋景,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渺茫的期盼:“若是……若是陛下能允我隔三差五便来瞧上一眼……哪怕只是说几句话,送些东西……”
秋月连忙附和:“陛下既已开了恩典,想必日后也会体恤娘娘的孝心。娘娘放宽心,日后总有盼头的。”
这话像是说到了虞听晚心坎里。是啊,他既肯让步第一次,或许……或许就会有第二次。只要父亲安好,她能时常见到,知道他的近况,那么宫里的日子,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与李玄翊之间那坚冰般的关系,似乎也因着他这次的妥协和昨夜难得的温存,而生出了一丝融化的可能。
她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下次来该带些什么,或许可以捎上几本父亲喜欢的闲书,天气再冷些,该添置更厚的冬衣……
这微小的、对未来见面的畅想,像一点星火,温暖了她冰冷已久的心肠。
她忽然觉得,若是能这样……或许,她也不是不能继续和李玄翊过下去。为了昭阳,也为了……这一点点重新燃起的、对未来的期冀。
马车终于在一处守卫森严的别院前缓缓停下。
虞听晚深吸一口气,在秋月的搀扶下下了车。抬头望向那紧闭的、透着肃杀之气的朱漆大门,方才车内那点温暖的遐想瞬间被现实的冷峻压了下去,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守卫显然早已接到命令,验过腰牌后,沉默地打开了侧门。
门内,是另一重天地,也是另一座囚笼。
虞听晚攥紧了手心,迈步走了进去。秋月提着东西,紧随其后,心情同样紧张而沉重。
她们都未曾料到,这满心期盼的相见,即将面对的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而那点关于“隔三差五”见面的渺茫希望,又将在不久之后,被现实击得如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