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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 9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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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成了李玄翊最想踏入,又最怕踏入的地方。
每一次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扑面而来的不是药气,而是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东西——一种冰冷的、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的死寂。虞听晚像一株失去水分的幽兰,日渐枯萎在华丽的金丝笼里,用沉默织就最坚韧的铠甲,将他的怒火、悔恨、乃至偶尔失控流露的脆弱,都无声地反弹回来,徒留他自己被那反弹的力道震得内腑生疼。
他试过强横,试过逼迫,试过用最冰冷的事实敲打她,甚至试过放下帝王的尊严,在她榻边流露出不堪一击的狼狈。可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或者根本不看,眼神空茫,仿佛他的一切作为,都与她隔着遥远的山河,激不起半分涟漪。
这种彻底的、软硬不吃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无力,更让他……恐慌。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潭咆哮,除了耗尽自己的气力,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开始更长时间地待在御书房,或是独自一人在深夜的暖阁里灌下烈酒,试图用政务和酒精麻痹那颗日益焦躁空洞的心。可无论他醉得多厉害,醒来后,那份冰冷的死寂依旧如影随形,提醒着他,他或许拥有整个天下,却可能永远失去了那个曾对他巧笑倩兮的人,那个曾经贴在自己胸膛说着白头偕老的人。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阴沉易怒,前朝的气氛也因此绷紧。唯有在一处,他才能稍稍喘口气。
那便是女儿昭阳的偏殿。
两岁的小人儿,似乎完全感知不到父母之间那冰冷诡异的气氛。她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跌跌撞撞地探索着眼前的一切,用最纯粹的热情拥抱着世界,也……拥抱着她那周身散发着低气压的父皇。
这日下朝后,李玄翊心头依旧堵着巨石,下意识地又绕到了昭阳的住处。刚走到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咯咯的清脆笑声,像银铃一般,瞬间驱散了些许笼罩在他周身的阴霾。
他放缓脚步走进去,看见昭阳正追着一只羽毛毽子,跌跌撞撞,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像只活泼的小雀儿。乳母和宫女们围在一旁,小心看护着,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意。
“爹爹!”昭阳一眼就看到了他,立刻舍弃了毽子,张开短短的手臂,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爹爹抱!”
那软糯的、充满依赖的呼唤,像一道温暖的泉水,猝不及防地注入李玄翊冰冷疲惫的心田。他弯下腰,将女儿软乎乎、奶香的小身子整个抱进怀里。
沉甸甸的,暖烘烘的。
昭阳搂着他的脖子,兴奋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爹爹!蝴蝶!飞飞!昭阳追!”小手还比划着,语言虽然颠三倒四,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快乐。
李玄翊抱着女儿,感受着那小小的、全心全意的依赖和信任,鼻尖萦绕着孩童身上特有的、干净温暖的气息,连日来的紧绷和阴郁,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他抱着女儿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昭阳便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一会儿摸摸他龙袍上的刺绣,一会儿又好奇地去抓他腰间垂下的玉佩。
“爹爹,不开心?”小昭阳忽然停下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李玄翊紧蹙的眉头,小脸皱了起来,学着大人的口气,“皱皱,丑丑。”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他心底最坚硬的角落。李玄翊怔了一下,看着女儿清澈透底、满是关切的大眼睛,那里没有丝毫的畏惧和算计,只有最纯粹的担忧。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收紧手臂,将女儿更紧地拥在怀里,把脸埋进那散发着奶香的、柔软的小肩膀上,贪婪地汲取着这唯一能温暖他的热源。
昭阳被抱得有些紧,却不吵不闹,只是用小手笨拙地拍着父亲的后背,像她磕碰时乳母哄她那样:“爹爹乖,不哭哭,昭阳在。”
李玄翊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女儿。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里,他仿佛找到了片刻的喘息和救赎。她是他在无边冰冷和黑暗中,触手可及的、唯一真实的光亮和温暖。
是因为她身上流着一半听晚的血吗?所以才能如此轻易地抚平他所有的暴戾和不安?
良久,他才抬起头,眼底的血丝褪去了一些,眉宇间的戾气也柔和了不少。他亲了亲女儿的脸蛋,声音有些沙哑:“爹爹没有不开心。昭阳乖。”
昭阳似懂非懂,但看到父亲眉头舒展了,便又开心起来,指着窗外:“爹爹,看花花!”
“好,看花花。”李玄翊抱着女儿,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初绽的秋菊。
夕阳的余晖洒在父女二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这一刻,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爱恨的撕扯,只有怀中女儿软糯的呓语和单纯的快乐。
李玄翊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难得的平静。
或许……让听晚去见虞叶麟,是对的。
至少,能换回她一点生机。
至少,他们之间还有昭阳。
这个他与她之间,仅存的、最温暖的纽带和光芒。
紫宸殿内的死寂,日复一日,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这日黄昏,他又一次从一场无果的朝议中脱身,带着满身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烦躁踏入紫宸殿。殿内没有点灯,暮色透过窗棂,将一切笼罩在一种朦胧而压抑的灰蓝之中。
虞听晚依旧坐在老位置,靠着窗,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瘦削得令人心惊。她望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眼神依旧没有焦点。
李玄翊站在殿门口,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沉默地停留片刻后离开。他只是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某种压抑到了极致的东西在他体内左冲右突,濒临爆发。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终于,他动了。
他一步步走向她,脚步沉重,踩在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殿内如同擂鼓。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投下浓重的阴影。
虞听晚似乎毫无所觉,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这种彻底的漠视,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玄翊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间挤出话来,声音嘶哑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认输般的疲惫:
“好……好……虞听晚……你赢了……”
榻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李玄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血红的、被碾碎后的荒芜。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榻沿,将她困在自己的阴影里,目光死死锁住她毫无波澜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挖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朕准了……”
“朕让你去见他……去见你父亲虞叶麟!”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无法掩饰的屈辱和一种砸碎了一切般的自暴自弃。
话音落下的瞬间,死寂终于被打破了。
虞听晚一直空洞望着窗外的视线,猛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滞,转过了头。
目光,终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落在了李玄翊的脸上。
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空茫和麻木,而是充满了惊愕、怀疑,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微光。
她看着他,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确认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玄翊迎着她终于有了焦点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他看到了她眼底那点微弱的亮光,那因为他的一句妥协而重新燃起的生机——这让他倍感屈辱,却又奇异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不再是一片死寂了。
“满意了?”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弧度,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朕让你去见他……你就……好好活着……行吗?”
最后两个字,几乎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哀求。
虞听晚依旧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要分辨他话中的真伪,分辨这是不是又一个残忍的玩笑或试探。过了许久,她那干涩的唇瓣才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发出一点气音:
“……真的?”
李玄翊闭了闭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君无戏言。”他直起身,不再看她,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意,“三日后,朕安排你去京郊别院。只有一个时辰。”
他说完,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她任何回应,便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昏暗的暮色中,竟显出几分仓惶和落寞。
殿内重归寂静。
虞听晚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殿门方向,仿佛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直到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滑落,砸在手背上,她才猛地惊醒一般,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滴湿润,仿佛不敢相信。
他……竟然准了?
她终于……可以见到父亲了?
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和酸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垮了这些时日以来所有伪装的麻木和死寂。
她胜利了?
她猛地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已久的、低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旷的殿内低回盘旋。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绝望,有不敢置信,也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宫殿陷入了沉沉的黑夜。
但这一次,黑夜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至少,有了一线期冀。
尽管那期冀的尽头,依旧是漫漫长路和无尽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