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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


  •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人心底的晦暗。

      浴佛节銮驾归来的喧嚣早已散去,沉重的宫门将外界最后一丝声息也隔绝在外。殿内只剩下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连更漏滴答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敲打在人的心尖上。

      虞听晚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卸尽铅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此刻这华丽的宫殿,更像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坟墓,而她则是躺在棺椁里,尚未阖眼的尸身。

      李玄翊那句“便是只飞鸟,也休想靠近”,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碾碎她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他洞悉一切的眼神,那近乎残忍的嘲弄,像一把钝刀,反复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魂。

      原来,她所有的挣扎和隐忍,所有的小心翼翼和孤注一掷,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被看穿、并可随意拿捏的笑话。

      一种深切的、无力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甚至流不出眼泪,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殿门外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虞听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彻底放松下来,是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她甚至没有转头去看。

      李玄翊走了进来。他已换下那身沉重的衮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金线刺绣的龙纹在灯下闪着幽暗的光。他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湿气,却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在她身后几步远处停下,目光落在镜中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两人在镜中对视,一个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渊,一个眼底是万念俱灰的荒漠。

      “今日……”李玄翊率先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做得很好。”

      一句程式化的、帝后之间应有的评价。听不出丝毫温度,也听不出白日里那场交锋的痕迹。

      虞听晚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应。镜中的影像,像一幅静止的、毫无关联的画。

      李玄翊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她,目光从镜子移到她真实的、单薄的背影上。

      “那别院,”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警告和绝对的掌控,“你不必再费任何心思。朕说过,他的命,朕留着。但也仅此而已。”

      虞听晚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依旧沉默。

      这种彻底的、将他隔绝在外的死寂,似乎终于耗尽了李玄翊所剩无几的耐心,也或许,是触动了他某些不愿承认的、更深的不安。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纤细的肩膀!

      虞听晚猛地一颤,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下意识地就想挣脱。可他握得很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强迫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说话!”他盯着她骤然抬起的、写满惊惧和抗拒的眼睛,声音里压抑着一股躁郁的火气,“朕让你说话!”

      虞听晚被迫仰头看着他,嘴唇哆嗦着,眼底水光积聚,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也不肯发出一个音节。

      她这副脆弱又顽固的模样,像一根刺,狠狠扎进李玄翊的心口。他猛地俯下身,将她从绣墩上拽起,狠狠箍进怀里!

      “恨朕是吗?”他的手臂如同铁钳,紧紧锁着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自己胸膛,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带着滚烫而压抑的气息,“恨朕逼你?恨朕关着你父亲?恨朕毁了你去见他的念头?!”

      虞听晚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像一只被猎人擒住、濒死反抗的雀鸟。可她的力气如何敌得过他?所有的挣扎都被轻易镇压,只换来更紧的、令人窒息的禁锢。

      “恨啊!”李玄翊低吼出声,像是被她无声的反抗彻底激怒,又像是在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痛苦,“那就恨!朕准你恨!”

      他猛地低头,狠狠吻上她冰凉而颤抖的唇!

      那不是亲吻,更像是一种惩罚,一种掠夺,一种绝望的标记。带着酒气,他归来后定然又独自饮过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啃噬着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不容拒绝地深入,纠缠,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将她彻底吞噬,融入自己的骨血。

      虞听晚初时还奋力挣扎,推拒着他的胸膛,指甲无意识地从他颈侧划过,留下几道细微的红痕。可他的力气那么大,怀抱那么紧,吻那么凶悍而绝望,几乎抽干了她肺部所有的空气。

      渐渐地,她的挣扎弱了下去。

      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心力交瘁的麻木。她停止了反抗,身体僵硬地被他拥在怀里,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玩偶,任由他予取予求。只有眼角,无法控制地滑下冰凉的泪珠。

      李玄翊感受到她的僵硬和眼泪,动作猛地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她的唇瓣被蹂躏得红肿,泛着水光,脸色却比方才更加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那副被他摧折过的、了无生趣的模样,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翻涌的暴戾和疯狂。

      一种巨大的懊悔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抬手,指腹有些颤抖地擦过她眼角的泪痕,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仓惶的笨拙。

      像个孩子般,“……晚晚。”他哑声唤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恳和疲惫。

      虞听晚毫无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眼神没有焦点。

      李玄翊看着她这副样子,胸口的闷痛几乎要炸开。他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床榻边,近乎粗暴地将她塞进锦被里,用厚重的被子将她紧紧裹住,仿佛这样就能止住她不停的颤抖,也能藏起自己方才失控的狼狈。

      他在榻边坐下,背对着她,弓着腰,双手插进发间,久久没有说话。

      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翊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朕就在外殿。你需要什么,就叫宫人。”

      说完,他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轻轻合上了内殿的门。

      厚重的帷幔垂下,将内殿隔绝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虞听晚依旧维持着被他塞进被子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外殿彻底没了声响,她才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缎里。

      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只有被褥之下,那死死攥紧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泄露着那无法言说、也无处宣泄的、滔天的绝望与悲恸。

      这一夜,紫宸殿的内外两殿,隔着一扇门,两个人,皆是无眠。

      一个在无边的黑暗中独自吞咽着帝王的悔恨与偏执。
      一个在华丽的牢笼里无声地埋葬着最后一丝挣扎与希望。

      裂痕深可见骨,再难弥合。

      日子在紫宸殿中,变成了一种缓慢的凌迟。白昼漫长,夜晚更甚。

      自浴佛节那场彻底失败的逃离和随之而来的、近乎掠夺般的冲突后,李玄翊和虞听晚之间那层脆弱的、勉强维持的表面平静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和深可见骨的裂痕。

      他依旧每日都来,却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巡视,一种对所有物的确认。有时是带着奏折,在外殿一坐便是半日,沉默地批阅,只有宫人进出奉茶时细微的声响打破死寂。有时他只是进来站一会儿,目光沉沉地扫过内殿,看到她或坐或卧,总是一副游离于世外的模样,便会蹙紧眉头,周身气压更低几分,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他不再试图与她交流,因为交流了几次,她都毫无反应,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曾经翻涌的爱恨、痛苦、暴戾,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凝结成一层更厚、更难以穿透的冰。他只是确保她还在他的掌控之下,还在呼吸,还在用药,像确保一件珍贵却有了裂痕的瓷器没有彻底碎裂。

      虞听晚则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她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反应,无论是阳光晴好还是阴雨连绵,无论是他带来的低压还是宫人小心翼翼的讨好。她大多数时候只是靠着软枕,望着窗外一方被窗棂切割的天空,眼神空茫,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

      她吃得极少,喂到嘴边便机械地吞咽几口,然后便摇头。御医开的药,她不再抗拒,却也谈不上顺从,只是任由宫人灌下去,仿佛那苦涩的汁液与清水并无区别。她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腕骨凸出得惊人,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吹散。

      李玄翊看着她这般模样,心头的焦躁和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如同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日夜啃噬着他。他在深夜独饮的烈酒也越来越浓,仿佛只有酒精和他人的惨叫才能短暂麻痹那日益扩大的空洞和自我厌弃。

      紫宸殿,成了宫里最华丽也最令人窒息的存在。
      宫人们行走其间无不屏息凝神,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爆那积压的、无声的风暴。

      这日午后,李玄翊处理完朝政,又一次踏入紫宸殿。殿内药味混着沉水香,沉甸甸地压人心口。他挥手免了宫人的礼,径直走向内殿。

      虞听晚依旧维持着那个惯常的姿势,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薄毯,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或者说,不在意。

      李玄翊在她几步外停下,沉默地注视着她。阳光透过窗纱,柔和地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那么脆弱,那么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化在光里。一种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莫名的恐慌,猝不及防地攫住他的心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确认她的存在。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前一瞬,虞听晚似乎终于感知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迟滞,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掠过他,仿佛他只是殿内的一件摆设,然后,又缓缓地移回了窗外。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情绪,甚至连最基本的惊诧或抗拒都没有。

      完全的漠视。

      比恨,比怨,更令人窒息。

      李玄翊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一股冰冷的怒意倏地窜起,却又在撞上她那片死寂的荒漠时,诡异地消散,只剩下一种更深的、无处着力的挫败和……荒凉。

      他缓缓收回手,攥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也像是在问自己。

      虞听晚毫无反应,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说话!”李玄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久违的厉色,在这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虞听晚!朕命令你说话!”

      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依旧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虚虚地望着前方的空气,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吐出几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字:

      “陛下……想听臣妾……说什么?”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一个被掏空了内容的回声。

      李玄翊被她这话噎得一窒,胸口的闷痛几乎炸开。他想听什么?听她哭?听她闹?听她求饶?还是听她像从前那样,软语温存?

      他知道,都不可能了。

      他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心死如灰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他所有帝王的权威,所有强硬的手段,在她这副彻底放弃的姿态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怕自己会失控地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好……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疲惫和绝望,“你就继续如此吧!”

      他大步向外走去,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走到殿门口,他的脚步却又猛地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声音压抑到了极致,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颤抖:

      “虞听晚,你别逼朕……”

      后半句话是什么,他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别逼朕真的毁了一切”,或许是“别逼朕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最终,他只是猛地一拂袖,带着一身未能消散的戾气和那更深沉的无助,摔门而去。

      巨大的殿门合拢声在空荡的宫殿内久久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内殿软榻上,虞听晚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曾经孕育过她的孩子,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茫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一滴眼泪,终于从她干涩的眼眶中溢出,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悄无声息地砸落在手背上,冰凉一片。

      她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那么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那方不变的、四角的天空。

      仿佛要就这样,看到地老天荒,看到油尽灯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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