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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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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微凉的清晨,承平帝李玄翊再次踏入紫宸殿。这次,他脸上带着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仪,以及一丝因重大典礼将至而特有的郑重。
“晚晚,”他开口,不再是试探或寻求温情,而是告知,“下月初八,浴佛节。这是朕登基后首个大庆,四海瞩目,万邦来朝。宫中依制将举行大典,午后,朕与你需共乘銮驾,巡游京城,与民同庆,祈佑国泰民安。”
他的目光落在虞听晚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要求:“你身子既已无大碍,便需早做准备。这是国事,亦是家事,不容有失。”
虞听晚垂首听着,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但她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顺沉寂的模样,甚至比往日更温驯几分。
她缓缓屈膝:“臣妾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望,不会在万民面前,失了皇家体面。”
她的回答,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甚至主动提及“皇家体面”,正中李玄翊下怀。他眼底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也消散了,满意地点点头:“如此便好。所需仪制、服饰,内务府会陆续送来,你安心准备便是。”
他又嘱咐了几句典礼细节,方才离开。
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
虞听晚依旧保持着恭送的姿势,良久,才慢慢直起身。她转过身,面向内室,背对着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骤然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浴佛节……帝后……与民同庆……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銮驾出宫,巡游京城,那是唯一能短暂脱离这重重宫禁、接触到外界的机会!也是……唯一可能见到父亲的机会!
心脏狂跳,血液奔涌,一股久违的、带着铁锈味的生机强行注入她冰封的四肢百骸。她需要计划,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她要出宫了,她要逃出去!
浴佛节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皇宫内外逐渐染上一种庄重而忙碌的气氛。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重大节庆,意义非凡,务必办得隆重圆满,以显新朝气象,泽被万民。
紫宸殿内,也因此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动静。尚宫局、内侍监的人来往穿梭,捧着各式仪典所需的服饰、器皿图样,请皇后懿旨定夺。御医署送来的调养方子也加了安神补气的药材,务求皇后在典礼当日能有足够的精神气力。
虞听晚依旧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她坐在窗边,看着宫人们呈上的繁复华丽的皇后礼服和头面首饰,目光平静无波,仿佛那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李玄翊来看她时,偶尔会提及浴佛节的安排,语气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平淡,带着帝后一同出席时应有的、程式化的关切。
她只是垂眸听着,偶尔极轻地应一声“是”或“陛下做主便是”。
无人知道,在这副逆来顺受、沉静如水的面具之下,一颗心正因为那个疯狂而冒险的计划,剧烈地跳动着。
去京郊别院。
见父亲。
然后逃出生天!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浴佛节銮驾出行,仪仗盛大,人员繁杂,是宫中守备相对容易出现疏漏的时刻。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每一次宫人来回话,她都看似不经意地多问几句銮驾路线、沿途歇息的安排。
每一份呈上来的流程节略,她都看得异常仔细,将那短短的、预定在京郊皇家寺院停留浴佛的时辰,牢牢刻在心里。
皇家寺院……离软禁父亲的别院,并不算太远。
风险巨大。李玄翊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布下的眼线定然无处不在。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她自己万劫不复,更会彻底激怒李玄翊,父亲恐怕……
她不敢深想。
可那股想要见父亲一面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日益收紧。那是她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血亲。她要知道他是否安好,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哪怕只能说上一句话……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暗中观察着李玄翊。他近日忙于前朝节庆和大典事宜,来紫宸殿的时间短了些,即便来了,也多是带着思索政务的疲惫,对她似乎放松了些许警惕——或许是他认为,经过上次那般严厉的警告,她已经彻底歇了心思。
这让她心中的计划,又多了一分侥幸。
浴佛节前夜,李玄翊难得过来一同用晚膳。膳桌上依旧沉默居多,只有银箸偶尔碰触碗碟的轻响。
“明日典礼冗长,会很辛苦。”李玄翊放下筷子,看着她,“若身子撑不住,随时让女官告知朕,不必强忍。”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程式化的关怀。或许是因为明日需要她扮演好皇后的角色,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虞听晚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一紧,随即松开。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臣妾知晓,谢陛下关怀。”
她表现得温顺而识大体,像一个彻底被磨平了棱角、认命了的傀儡。
李玄翊凝视她片刻,目光深沉难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早些安歇。”
他起身离开,并未多做停留。
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虞听晚缓缓吁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翌日,天未亮虞听晚便被宫人唤起。沐浴、熏香、更衣、梳妆。大妆的过程繁琐冗长,她像个木偶般任由摆布,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珠翠精心堆砌出的、面色苍白却威仪棣棣的皇后,只觉得陌生无比。
銮驾仪仗早已在宫门外候着,旌旗招展,侍卫肃立,煊赫隆重。
李玄翊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冕旒垂绦,更显帝王威严冷峻。他伸出手,扶她登上凤辇。他的手掌温热有力,透过繁复的衣袖传递过来,却让她指尖冰凉。
帝后銮驾在文武百官和御林军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出了宫门,沿着御街向京郊皇家寺院而去。沿途百姓跪伏,山呼万岁,声浪震天。
虞听晚端坐在凤辇之上,目光透过垂落的珠帘,看似平静地望着外面流动的街景,心脏却跳得如同擂鼓。
袖中藏着的、一小包用来打点或者应急的金叶子,硌得她手心生疼。
她默默计算着时辰和路线。
快了……就快到了……
当銮驾仪仗抵达皇家寺院,钟鼓齐鸣,梵音袅袅。帝后需入寺主持浴佛仪式,并在禅房稍作歇息,随后再起驾返宫。
就是这段歇息的时间!
仪式繁杂庄重,虞听晚强撑着精神,配合着完成每一项流程。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被她悄悄用帕子拭去。李玄翊在她身侧,偶尔会投来一瞥,目光带着审视,让她如芒在背。
终于,仪式暂告一段落。帝后被引往禅院静室歇息。
机会稍纵即逝!
虞听晚深吸一口气,正欲寻个借口暂时离开,比如更衣或补妆——
李玄翊却忽然在她身侧停下脚步。
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苍劲的古柏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了然的、冰冷的平静:
“这寺院后山景致不错,朕已命人清场。皇后若想散心,可去走走,勿要走远。”
虞听晚浑身血液瞬间冻僵!脚步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知道了?
他早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所以他特意选了这里歇息?所以他提前清场?他这是在……试探她?还是警告?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方才所有的勇气和计划在这一刻碎成齑粉。她猛地抬头看向他,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玄翊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瞬间失血的脸上,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残忍的、洞悉一切的嘲弄。
他微微倾身,靠得极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
“至于别院那边,就不必费心了。”
“朕已加派了三倍守卫。没有朕的手令,便是只飞鸟,也休想靠近。”
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仿佛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转身步入禅室。
留下虞听晚独自站在原地,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华贵的凤冠礼服上,却照不进她瞬间冰冷死寂的心。
原来,她所有的挣扎和计划,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被看穿、并无情扼杀的笑话。
她终究,连远远看父亲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皇家寺院的禅室静得可怕,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梵音,提醒着时间仍在流动。
虞听晚僵立在原地,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她华美沉重的皇后朝服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却照不进她骤然冰封的眼底。李玄翊那句冰冷的、洞悉一切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不仅彻底击碎了她精心筹划的希望,更将她最后一点试图挣扎的尊严也碾落尘埃。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他甚至提前清场,给她一个虚假的、被画好了界限的“自由”,然后亲口告诉她,连一只飞鸟都飞不进那座囚禁着她父亲的牢笼。
这是一种何等的羞辱和掌控。
袖中那包硌人的金叶子,此刻变得无比可笑,像在无声地嘲讽她的天真和徒劳。
禅室内,李玄翊并未催促,也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他就像一头蛰伏的猛兽,耐心地、冷酷地等待着猎物的反应。
虞听晚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华丽的凤冠沉重地压着她的头颅,缀满珍珠宝石的翟衣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一步一步,走向那间禅室。
门槛不高,她却觉得如同跨越刀山。
李玄翊正坐在一张简单的禅榻上,手边放着一杯未曾动过的清茶。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丝毫情绪。
虞听晚在他面前几步远处停下。她没有跪下,也没有哭泣,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玉雕。
良久,她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陛下……从未信过臣妾。”
李玄翊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她,带着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
“信你什么?”他反问,声音平稳无波,“信你会安分守己?信你会忘了那个让裴家血流成河、让你我孩儿夭折的祸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剜在虞听晚心口最痛的地方。她的脸色白得透明,身体细微地晃了一下,却又强行站稳。
“所以,”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陛下今日带臣妾出来,就是为了亲眼看着臣妾……死心?”
“是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李玄翊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是大宣的皇后,是昭阳的母亲。你的目光,该落在宫闱,落在万民,落在朕的身上。而不是……”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凛冽的寒芒,“一个阶下囚。”
“阶下囚……”虞听晚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荒芜,“是啊……是臣妾痴心妄想了。”
她不再看他,缓缓低下头,盯着自己绣着金凤的鞋尖,声音轻得如同梦呓:“臣妾……有些乏了,想先行回辇歇息,望陛下恩准。”
她甚至没有试图争辩,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这场彻底的失败,主动退回了那个他为她划定的、华丽的囚笼。
李玄翊凝视着她低垂的、毫无生气的头顶,心中那股预期的、掌控一切的快意并未出现,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空落。
“准。”他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响起。
虞听晚微微一福,礼仪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然后,她转过身,扶着门框,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那背影挺直,却脆弱得像随时会折断。
李玄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禅院门口,被等候的女官宫人簇拥着离去。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禅榻上!木质坚硬的榻角硌得他手骨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股无处发泄的闷痛。
他赢了。
他再次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她的企图,巩固了他的权威。
可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反而觉得,像是亲手将什么极其脆弱、却又极其珍贵的东西,推得更远,远到再也无法触及。
接下来的浴佛典礼,帝后二人依旧并肩而立,接受万民朝拜,完成所有既定仪式。
一个威严天成,一个母仪天下,配合得天衣无缝,帝后又极其般配,任谁也看不出半个时辰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
只有近身伺候的宫人才能隐约察觉到,皇后娘娘的脸色比来时更加苍白,即便敷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和灰败。而她那双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尖冰凉,始终微微颤抖着。
回銮的路上,凤辇内死寂一片。
虞听晚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晃动的珠帘,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
李玄翊坐在她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绝望。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最终,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回心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銮驾浩浩荡荡返回宫城,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所有的喧嚣和那短暂流露于外的挣扎,都牢牢锁住。
紫宸殿依旧华丽,依旧安静,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虞听晚被宫人服侍着卸下繁重的冠服首饰,换上常服。她全程沉默,任由摆布。
当最后一名宫女退下,殿内重归死寂。
她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殿宇中央,看着镜中那个苍白、陌生、眼底一片荒芜的女人。
良久,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曾经孕育过她的孩子,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茫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无声地滑落。
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安静地、绝望地流淌,仿佛连悲伤都耗尽了力气。
她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余生,真的就只能在这冰冷的金丝笼里,做一个心死的皇后,直到油尽灯枯。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
她好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