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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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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说句话……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他哀求着,姿态低到了尘埃里,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又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拢着那截细瘦的腕子,曾经皓白如皎月的腕子,现在只剩下一把伶仃的骨头,“别不理我……晚晚……我受不了……”
他的哽咽和压抑的哭声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凉。
然而,榻上的虞听晚,依旧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仿佛沉在一个无人能抵达的梦境里,对外界这撕心裂肺的忏悔和痛苦,毫无所觉。
或者说,她听见了,只是她的心早已在那场浩劫里烧成了灰烬,再也无法为任何话语所触动。
李玄翊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酒精带来的短暂宣泄过后,是更深的无力和绝望。
他看着她毫无变化的脸,那点卑微的希冀也终于彻底熄灭。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几步,痴痴地看了她半晌,最终发出一声极轻、极苦的笑声,充满了自嘲和苍凉。
“原来……真的什么都……换不回来了……”
他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去,背影淹没在殿外的浓黑夜色里,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魂灵。
殿内重归死寂。
许久,榻上一直“沉睡”的虞听晚,那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没入鬓发,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水般的日子又过了几日。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苍白的光斑。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奶声奶气、吐字却异常清晰的童音:“娘亲!娘亲!昭阳来啦!”
珠帘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费力地掀开,一个小小的、穿着绯色宫装锦裙的身影像只活泼的小雀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紧张生怕她摔倒的秦嬷嬷。
是刚满两岁的昭阳公主,李昭阳!
小昭阳好久都没有看到过娘亲了,小短腿扑腾扑腾径直扑到榻边,踮着脚尖,将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枚红得剔透的枫叶举高高,献宝似的递到虞听晚眼前,小脸笑得像朵绽放的花儿:“娘亲看!漂漂!给娘亲!”
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瞬间冲淡了殿内沉郁的药苦气。
虞听晚空洞的视线,终于被那抹鲜亮的红色和女儿欢快的声音拉扯着,缓缓聚焦。她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女儿亮晶晶、满是孺慕和期待的大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阴霾,纯粹得让人心头发涩。
她枯槁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小昭阳却已经等不及,小手努力伸着,非要娘亲接过她的礼物。见娘亲不动,她小嘴一瘪,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委委屈屈地:“娘亲……不喜欢?”
虞听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酸楚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极其小心地、仿佛触碰易碎的梦境般,接过了那枚小小的枫叶。
指尖触及女儿温热柔软的小手,那温度烫得她指尖一缩。
“……喜欢。”一个干涩得几乎辨不出的音节,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太久没有说话,声音嘶哑得厉害。
小昭阳却立刻破涕为笑,开心地拍着小手,绕着床榻蹦跳:“娘亲喜欢!娘亲说喜欢啦!”
就在这时,李玄翊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显然是刚下朝,听闻女儿来了,便跟了过来。他站在那儿,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榻边的那一幕。
阳光落在虞听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掌心那枚红叶,长长的睫毛垂着,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虽然依旧消瘦得惊人,但那凝固的死寂,似乎因着女儿的到来,而被撬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小昭阳发现了父亲,立刻又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仰起小脸:“爹爹!娘亲喜欢昭阳的叶叶!娘亲说喜欢啦!”
李玄翊弯腰,将女儿抱了起来,目光却依旧落在虞听晚身上。他看到她因女儿的靠近而微微绷紧的脊背,但也看到她并未像之前那样彻底地封闭和抗拒。
此时此刻,女儿已然是他们夫妻两人唯一的联系了。
他抱着女儿,走到榻边,坐下。小昭阳在他怀里扭动着,伸出小手去摸虞听晚的脸:“娘亲,笑一笑……”
虞听晚下意识地偏头想躲,目光却不经意间对上了李玄翊的视线。他眼底不再是往日的冰冷、暴戾或绝望,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小心翼翼探究的微光,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立刻垂下了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红叶的边缘。
小昭阳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爹娘都不说话。她歪着小脑袋,忽然凑过去,在虞听晚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留下湿漉漉的口水印。
“昭阳亲亲娘亲,娘亲就不痛痛啦!”她奶声奶气地说道,这是她平时磕碰了,乳母哄她的话。
虞听晚的身体猛地一颤。脸颊上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女儿天真稚气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她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
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可那紧绷的肩线,却微微放松了一丝。
李玄翊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软乎乎的女儿更紧地抱了抱,仿佛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温暖的希望。
小昭阳在父母之间待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性子,扭着要下去玩。秦嬷嬷连忙上前将她抱走,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但那氛围,却与往日截然不同了。空气中不再只有令人窒息的药味和死寂,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孩提的奶香和欢语,以及那枚红枫叶带来的、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生机。
李玄翊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虞听晚依旧低着头,指尖却不再僵硬,而是轻轻抚摸着那片红叶。
“昭阳很像你。”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尝试性的缓和,“眼睛像,性子也像,活泼爱笑。”
他在撒谎,明明昭阳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没有哪个地方长得像她。
虞听晚摩挲红叶的手指顿住了。
他没有期待她的回应,说完这句,便站起身。
“朕晚些再来看你。”他顿了顿,补充道,“和昭阳一起。”
他转身离开,脚步似乎比往日轻了一些。
他总是这么会拿捏人心,知道她在乎什么,他就这样想要她好好陪着他待在这冰冷的宫殿里,他完成了他所有想要报的仇,还妄想一家三口和和睦睦。而她呢?
虞听晚自嘲着,其实她很恨自己,是她把李玄翊招惹来的,是她自己亲手将自己亲爹置于现在危险之地的,是她自己把自己慢慢推入到着金丝牢笼里的,还是她!连自己未出生的孩儿都保不住!
现在她连反抗的权力都没有。
她好恨!
恨到绝望,恨到四肢百骸都疼得打颤!
许久,虞听晚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被女儿亲过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湿润的痕迹。
她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枚红得灼眼的枫叶,久久未动。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滴落,正好砸在枫叶的叶脉上,缓缓晕开。
这一次,不再是全然冰冷的绝望。那泪水里,似乎掺杂了某种更为复杂难言的痛楚,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牵动。
好在还有昭阳。
否则,这漫漫长夜,这冰冷宫阙,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这被碾碎后又勉强拼凑起的人生。
烛泪堆叠,殿内静得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响。
虞听晚站在那片灰烬前,背影挺直,如一株被风雪摧折过却未曾倒下的竹。方才那瞬间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愤与冰冷,此刻竟奇异地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她缓缓走回梳妆台前,坐下。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眼底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秋月,”她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替本宫梳头。”
秋月身子一怔,忙应了声“是”,拿起玉梳,小心翼翼地将她如墨的长发拢起。透过镜子,她看见皇后娘娘的目光虚虚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又仿佛透过自己,看向了更远、更虚无的地方。
“昭阳今日都做了什么?”虞听晚忽然问。
“回娘娘,公主殿下与乳母去御花园玩了两个时辰,又小睡了两个时辰,醒了吃了两小碟糕点,再就是来了凤仪宫陪娘娘。”秋月轻声回答,试图说些能让主子宽心的话,前些日子主子的消瘦真的把她的魂儿都要吓没了。
“嗯。”虞听晚极淡地应了一声。“以后让她乳母从早就把昭阳带到凤仪宫来!”
“是。”秋月心中微酸,知道娘娘这是要将心思强行转移到孩子身上,给自己一个撑下去的由头。
玉梳划过发丝,寂静无声。
虞听晚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镜中自己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上。父亲……虞府……软禁至死……李玄翊……
每一个词都在她心间滚过,带着冰碴,碾出血痕。
那她求想办法再见一面?
在这深宫,皇帝亲自下旨软禁的国丈,她一个刚刚失子、圣眷已肉眼可见冷淡下来的皇后,能有什么办法?
硬闯?哭求?——那只会让父亲死得更快,让虞家陷入万劫不复。
她不能倒,不能乱。
他们虞家还没有倒!
未出生的孩子没了,她只剩下昭阳。虞家倾覆在即,她不能再失去这最后的依靠。
一股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冰冷席卷了她。过去的虞听晚,正在彻底死去。
取而代之的,是必须活下去的大宣皇后。
她忽然抬起手,轻轻按住了秋月梳头的手。
“秋月,”她看着镜中的从小陪她到大的秋月,声音低而清晰,“往后本宫和昭阳还有劳你费心了!”
秋月手一颤,玉梳险些脱手。她看着皇后娘娘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和冷厉,心头巨震,连忙低头:“奴婢……惶恐。”
“还有,”虞听晚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淬炼出来的,“陛下那边,一切如常。他来了,本宫仍是那个‘好多了’的皇后。他赏什么,本宫谢恩。他说什么,本宫应着。”
秋月瞬间明白了。娘娘这是要……藏起所有锋芒和恨意,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在那位帝王面前,扮演一个温顺、空洞、不再有任何威胁的泥塑木雕。
“娘娘……”秋月喉头哽咽,“您这样太苦了……”
虞听晚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却无半分暖意,只余苍凉:“苦?”
她想起那个未来将永远被困在四方庭院里,直至凋零的父亲。比起他,她这点“如常”,又算得了什么苦。
“去吧。”她松开手,重新端坐,“梳个寻常的髻便可。”
秋月强忍泪水,仔细为她挽发。镜中的皇后,眉眼低垂,神情淡漠,仿佛刚才那番带着铮铮铁意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和眼底深处再也不会消散的寒冰,无声地宣告着——
哀莫大于心死。
而从死心之中长出的东西,往往比烈火更为炽热,也比玄冰更为酷寒。
殿外风声呜咽,吹过重重宫阙,如同一声悠长而压抑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