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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   夜色更深,烛火将虞听晚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寂寥而顽固。

      发髻梳得简单利落,一丝不乱,正如她此刻的心绪,将所有翻涌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了最深的海面之下。

      秋月退至一旁,垂手侍立,殿内重归寂静,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死寂,而是多了一种绷紧的、蓄势的沉默。

      忽然,外间传来细微的响动和宫人压低的行礼声。

      秋月脸色微变,低声道:“娘娘,是陛下……”

      话音未落,承平帝李玄翊的身影已出现在内殿门口。他似乎饮了些酒,步伐比平日略显沉滞,明黄的常服上带着夜露的清寒,目光径直落在梳妆台前的虞听晚身上。

      他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宫人,独自走近。

      “晚晚,”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还有刻意放柔的语调,“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虞听晚自镜中看见他走近,缓缓起身,转过来,依着宫规微微屈膝:“陛下。”动作标准,无可指摘,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墙。

      李玄翊伸手欲扶她,她却已自行站直,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的手又一次落空,悬在半空,指尖微蜷。酒意似乎醒了两分,他看着她过于平静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子般亮光的眼眸,此刻像蒙尘的古玉,映不出他的影子。

      他心中那根刺又深了几分,窒闷得难受。

      “朕……方才与几位大臣议事了,刚得空。”他试图解释晚来的原因,寻些话来说,“心里头想着你近日身子渐好,来看看你。”

      “谢陛下挂念。”虞听晚垂下眼帘,声音平直无波,“臣妾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玄翊重复着,目光扫过梳妆台,台上除了几样简单的首饰,空荡荡的。他想起往日这里摆满他赏赐的珠宝钗环,她虽不常佩戴,但总会对着那些露出浅淡的笑意。如今,那些华物似乎都被收了起来。

      他心下黯然,沉默片刻,忽然道:“朕今日……批复了关于虞叶麟的最终处置,终身监禁。”

      殿内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秋月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屏住呼吸。

      虞听晚抬眸,看向他,眼神依旧平静,仿佛听到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朝堂琐事:“陛下皇恩浩荡,能留父亲性命,我代表虞家已是感激不尽。”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是臣子该有的感恩戴德,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李玄翊宁愿她哭闹、质问,甚至恨他,也好过这样冰冷的、公式化的“感激”。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心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掌控之外飞速滑脱。

      他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伪装或强忍的痕迹,却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漠。

      他心头莫名窜起一丝火气,因她的疏离,更因自己的无力。他是天子,能决定任何人的生死荣辱,却似乎无法让眼前的女子再对他流露一丝真实的情緒。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沉了下去,“就只想对朕说这个?”

      虞听晚微微偏头,像是有些不解,继而再度垂下眼帘,轻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谨遵陛下旨意。”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李玄翊的心上,又冷又硬。

      她居然也跟他来君臣这套!

      他盯着她,看了良久。殿内只闻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荜拨的微响。

      最终,他猛地转身。

      “你好生歇着吧。”

      语气已带上了属于帝王的冷硬和不易察觉的挫败。他大步离开,袍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晃不定。

      虞听晚保持着恭送的姿势,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廊下,才慢慢直起身。

      她抬手,轻轻抚过梳妆台冰凉的边缘,指尖最终落在一支最素净的银簪上。

      秋月这才敢上前,声音发颤:“娘娘……”

      “秋月,”虞听晚打断她,声音低而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以后,他就是陛下,只是陛下。”

      她拿起那支银簪,指尖用力,簪尖刺入指腹,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那点血色,眼神幽深如夜。

      “而我们,要活下去。并且还要想办法逃出去!”

      秋月轻声向前,“嗯。”

      主仆两人心照不宣的将手握在一起,眼神无比坚定,这个逃出去的信念!

      为了好好活,虞听晚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她能由宫人扶着在御花园略走几步,能在暖阁里听昭阳磕磕绊绊地背诗,甚至能在李玄翊来时,端起温度恰到好处的茶,递到他手边。

      她依旧称他“陛下”,依旧在他示好时谢恩,在他试图提及过往或未来时,用最温顺的态度说出最疏离的话,将一切可能深入的交谈无声地挡回去。

      李玄翊来得渐渐不那么勤了。
      帝王的耐心和愧疚,终究敌不过一次次冰封的回应。
      他来时,殿内常常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连昭阳都似乎察觉了什么,变得怯怯的,不再如往常般扑向父皇。

      这日午后,李玄翊离开后,殿内那股无形的紧绷感缓缓散去。

      秋月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见虞听晚正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件昭阳的小衣,细细缝着上面脱线的一处装饰。阳光落在她低垂的脖颈上,脆弱,却有一种异常的坚韧。

      “娘娘,该用药了。”秋月轻声道。

      虞听晚放下针线,接过药碗。浓黑的药汁,气味苦涩扑鼻。她眼都没眨,端起来,安安静静地一口口喝完,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清水。

      秋月接过空碗,递上蜜饯。虞听晚却摇了摇头,只用手绢轻轻按了按嘴角。

      “秋月,”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目光仍看着窗外,“你说,一个被软禁至死的人,最怕的是什么?”

      秋月手一抖,差点没拿稳药碗。她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在近前,才压着嗓子,带着哭腔:“娘娘……您何苦还想这些……”

      “最怕的,不是高墙铁锁,”虞听晚像是自问自答,眼神空茫,“是被人遗忘。是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而自己却像一枚枯叶,被钉死在过去的某一页,慢慢发黄、脆裂,最终化为尘埃,无人记得,也无人在意。”

      秋月听得心头发凉。

      虞听晚转过脸来,看着她:“所以,父亲必须知道,我还记得他。虞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娘娘!”秋月惊得跪了下去,“万万不可啊!陛下旨意明确,任何人不得探视!这是死罪啊!若是被陛下发现您……”

      “谁说要本宫亲自去了?”虞听晚的声音依旧平静,她伸手将秋月扶起,“秋月,在这宫里,想要悄无声息地递一句话,送一样东西,总有办法的。只看……代价付不付得起。”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面并非珠宝,而是几样半旧不新的物件:一枚磨薄了的玉扳指,一柄小小的桃木剑,几封边角已毛糙的信。

      她拿起那枚玉扳指,冰凉的玉石贴在她温热的掌心。

      “把这枚扳指,想办法送到虞家忠心的老仆手里。不必带话,只需让他把这扳指,呈给父亲。”虞听晚将扳指放入秋月颤抖的手中,“告诉他,是宫里旧物,该物归原主了。”

      这扳指,是她幼时顽皮,从父亲书案上拿来把玩,父亲笑着赐她的。父亲见到它,便会明白——她记得家里,记得父亲,她还在。

      这行为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也是最深的慰藉。

      秋月看着手中那枚沉甸甸的扳指,如同捧着一团火,灼得她心肝俱颤。她看着皇后娘娘那双深不见底、却燃烧着某种寂静火焰的眸子,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娘娘的心,从未真正“如常”过。那冰封之下,是永不熄灭的执念。

      “……奴婢,知道了。”秋月最终重重磕了个头,将扳指紧紧攥入袖中,“拼了这条命,也必为娘娘送到。”

      虞听晚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坐回窗下,拿起那件小衣,一针一线,细细缝补。

      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她半张脸,柔和光洁。另一半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只有那细密的针脚,一丝不乱,稳得惊人。

      殿外风声依旧,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了。那是一种于无声处,悄然绷紧的弦。

      日子又滑过去几日,表面依旧是死水微澜。

      直到这夜。

      值夜的小宫女靠着廊柱打盹,秋月早已将其他宫人遣得远些,自己守在寝殿外间,耳听得内殿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心上,比任何时候都沉。袖中那枚扳指,像块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

      忽然,极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停了片刻,又是两下。

      秋月一个激灵,猛地站起,快步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是一个生面孔的小太监福安,脸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惨白,气都喘不匀,几乎是瘫软着挤进来,反手就合上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似的抖。

      “秋月姑姑……”他声音劈了叉,带着哭音,“东西……东西送、送进去了……”

      秋月心提到嗓子眼,压低声音急问:“没被人发现?”

      福安猛地摇头,又拼命点头,眼泪鼻涕一起下来:“那个虞家老仆……接、接过去了……可、可是……”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恐惧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回来时……撞、撞见了内侍省巡夜的张副总管……他、他闻着奴才身上的味儿不对,盘问了两句……”

      秋月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死死扶住门框才没倒下。内侍省的张副总管,那是出了名的鼻子灵、心眼多,又是……又是那位的人!

      “你怎么说的?!”她声音发颤。

      “奴才……奴才只说……是、是老家捎来的土仪,怕坏了规矩,偷偷去拿……”福安哭得几乎晕厥,“张副总管没深究……可、可他那眼神……奴才怕……姑姑,奴才怕啊!”

      完了。

      秋月一颗心直坠下去,冰窖般冷。张副总管那样的人精,岂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即便一时拿不住把柄,这疑窦一旦种下……

      内殿的帘子无声地掀开一角。

      虞听晚站在那里,穿着素白的中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外袍。她显然听到了外间的动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深得吓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寒星。

      “娘娘……”秋月扑过去,声音破碎,“奴婢该死……”

      虞听晚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抖成一片的福安身上,停了片刻。

      “福安,”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憊,“你做得很好。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下去歇着吧,若有人再问,咬死你刚才的说辞便是。”

      福安如蒙大赦,又惊又疑,连滚带爬地磕了头,踉跄着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

      秋月老泪纵横:“娘娘,那张副总管若是报上去……”

      “他不会立刻报上去。”虞听晚打断她,走回内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无凭无据,贸然指控皇后宫中內侍私通软禁府邸,他还没那个胆子。他只会……先盯着。”

      她坐到榻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刺绣:“他在等,等下一次,等更多的错处,等一个能一击必中的机会。”

      或者说,他在等某个人的示意。

      秋月听得浑身发冷。这深宫之中,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那……那我们……”

      虞听晚抬起眼,看着跳动的烛火,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尽的冷意和一丝决绝。

      “秋月,你说,在这宫里,是等着别人把刀架到脖子上,还是……自己先找到一把刀?”

      秋月怔住,骇然地看着她。

      虞听晚却不再说了。她吹熄了手边最近的一盏灯,殿内阴影陡然浓重,将她的侧脸吞没大半。

      “睡吧。”她躺下去,拉上锦被,声音闷闷传来,“往后,更需谨言慎行。一步,都错不得了。”

      秋月站在原地,看着那隐在黑暗中的身影,只觉得那单薄的脊背,此刻却像绷紧的弓弦,蓄着未知的力量与危险。

      窗外,乌云遮月,夜色浓稠如墨。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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