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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   天光并未如期驱散紫宸殿内的阴霾,反倒是透过窗棂,将那满室狼藉与死寂照得愈发清晰,无所遁形。

      李玄翊不知是何时离去的,或许是在虞听晚那声“歇息吧”之后,又或许他根本未曾真正合眼,只是在她身侧,如同守着一具精美的瓷偶,直至晨曦微露,便悄无声息地起身,带着一身化不开的冷冽离去。

      殿内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宫人进出更加悄无声息,脚步踮着,呼吸屏着,生怕惊扰了榻上那尊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更怕触怒那位心思难测、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更加阴沉易怒的帝王。

      药又被端了上来,新的,冒着苦涩的热气。

      虞听晚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

      “娘娘,”宫女的声音比昨日更加惶恐,几乎带着泣音,“求您用一点吧……陛下……陛下会怪罪的……”

      陛下的怪罪,意味着什么,此刻紫宸殿上下无人不晓。那不仅仅是拖出去杖毙那么简单,是牵连九族的滔天大祸。

      虞听晚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睁开。她甚至微微偏过头,将脸更深地埋入枕间,一个微小却清晰的拒绝姿态。

      那宫女吓得几乎软倒,捧着药盏的手抖得厉害。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沉穩而极具威压。宫人们如同受惊的雀鸟,瞬间跪伏一地,头深深叩下。

      李玄翊去而复返。他已换上帝王朝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华贵凛然,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幽寒,仿佛昨夜那个失控暴怒又流露脆弱的男人只是一场幻影。

      他的目光扫过跪地的宫人,掠过那碗依旧满满的药,最后落在榻上背对着他、毫无生气的虞听晚身上。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缓步走近,挥退了抖成筛糠的宫女,亲自端起了那碗药。

      他在榻边坐下,床榻微微下陷。他没有像昨夜那样试图拥抱她,只是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开口:“吃药。”

      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压迫感。

      虞听晚毫无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李玄翊静默了片刻,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用指尖扣住了她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将她的脸轻轻扳了过来,迫使她面对他。

      虞听晚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曾经盈满星光春水的眼眸,此刻像是蒙尘的琉璃,空洞,麻木,没有焦点地落在他华贵的龙纹衣襟上,就是不看他。

      “御医说了,你的身子必须用药温养。”他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她唇边,动作看似耐心,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坚持,“喝了它。”

      药勺碰触到她干裂的唇瓣,留下一点湿润的褐色痕迹。

      虞听晚的嘴唇紧闭着,甚至微微向内抿紧,是一个极其顽固的抗拒。

      李玄翊的眸色沉了下去,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起来。他扣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依旧平稳,却淬上了寒意:“晚晚,别让朕说第二遍。”

      她依旧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那双空洞的眼睛甚至缓缓闭上,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这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漠视。比激烈的反抗更令人恼火。

      “呵。”李玄翊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渗人的冷意,“你以为,绝食寻死,就能逼朕妥协?还是以为,这样糟蹋自己,朕就会心软?”

      他猛地将药勺掷回碗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漆黑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被褥上,洇开污渍。

      “虞听晚,”他唤她的全名,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你给朕听清楚。”

      “你的命,是朕的。没有朕的允许,阎王爷也不敢收。”他俯下身,冰冷的目光攫住她苍白的面容,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龙涎香的凛冽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专制,“你若敢死,朕便让整个虞家,让你那苟延残喘的父亲,立刻下去陪你。朕说到做到。”

      虞听晚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蝶翼。一直死寂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那是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交织下的本能反应。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可她那可怜的未出生的孩子换回来的父亲的命……她不能……

      李玄翊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松动。他重新端起药碗,这次不再用勺,而是直接将碗沿抵住她的唇,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

      “喝下去。”

      苦涩的药气直冲鼻腔。虞听晚的嘴唇颤抖着,挣扎着,最终在那无声的、关乎父亲性命的威胁下,极其缓慢地、屈辱地张开了口。

      温热的、极苦的药汁涌入喉咙,她本能地想呕,却被他死死扣着下颌,强迫着她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再度涌出,混着药汁,狼狈地滑落鬓角。她不再挣扎,也不再看他,只是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

      一碗药终于喂完。李玄翊松开了手,看着她瘫软下去,伏在榻边不住地呛咳,眼泪直流,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掉。

      他拿出明黄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指尖沾染的药渍,眼神幽深地看着她痛苦的侧影,脸上没有任何动容。

      “以后按时进药用药膳,”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强势逼迫的人不是他,“朕每日都会来看着。”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玄色衣袍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虞听晚伏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胃里翻江倒海,那被强行灌下去的药汁和巨大的屈辱感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输了。

      输得彻底。

      连主宰自己生命的权力,都被他冷酷地剥夺,并绑上了她无法承受的筹码。

      宫人战战兢兢地上前为她擦拭,收拾残局。

      她任由摆布,重新躺回去,望着帐顶,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灰暗。

      原来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而这漫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囚禁般的余生,才刚刚开始。

      日子在紫宸殿中沉滞地流淌,像一潭逐渐失去活水、只能等待干涸的死水。

      李玄翊依旧每日都来,却不再试图与她说话,也不再有任何肢体接触。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像一个固执的守墓人,看守着他最珍贵的、却也早已失去生息的宝藏。直到宫人伺候她用完药膳,他便起身离开,玄色衣袍拂过门槛,带不走殿内一丝一毫的沉闷。

      虞听晚的顺从变成了更深的麻木。她吃药,进食,睡觉,醒来,所有的动作都依靠本能和宫人小心翼翼的服侍完成。她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反应,阳光晴好或是秋风萧瑟,于她而言并无分别。她有时会长时间地望着窗外一隅天空,眼神空茫,无人知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

      她瘦得脱了形,腕骨凸出得惊人,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唇瓣因汤药的熨帖偶尔泛起一点不健康的浅红。御医战战兢兢地调整药方,用尽名贵药材,却也只敢说“精心调养,或可延年”。

      李玄翊看着她这般一日日枯萎下去,心头的焦躁和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如同困兽,在他胸腔里日夜冲撞。

      他去诏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里的惨叫和血腥似乎成了他唯一能短暂麻痹自己的方式。可每次从那里回来,站在紫宸殿外,闻到那清苦的药味,看到她那死水无波的模样,那种自我厌弃和更深的无力感便会变本加厉地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开始在深夜独自饮酒。不是在寝宫,而是在靠近紫宸殿的一处僻静暖阁里。不要人伺候,只需一壶最烈的酒,对着窗外冰冷的月色,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

      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四肢百骸的寒意。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虞听晚最初得知怀孕时那双亮晶晶的眼,她呕吐时难受蹙起的眉,她绝望的泪水,她腕上的红痕,以及如今那双空洞得让他心慌的眼睛……

      “晚晚……”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低哑地唤出声,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朕……该拿你怎么办……”

      回答他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

      这夜,酒意上涌得格外猛烈。他踉跄着起身,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凭着本能,又一次走向那座被夜色笼罩的宫殿。

      值夜的宫人见到他,吓得慌忙跪地,却被他挥手粗暴地屏退。

      他推开内殿的门,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夜露的寒凉,跌撞着走到她的榻边。

      虞听晚似乎睡了,又或许只是闭着眼不愿见人。苍白的面容在微弱的光线下,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李玄翊蹲下身,醉眼朦胧地凝视着她。酒精模糊了理智,却放大了心底最深的渴望与痛楚。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又猛地缩回,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怕玷污了什么。

      “晚晚……”他伏在榻边,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呜咽,“别这样……看看朕……”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这种彻底的漠视,像一把尖刀,再次狠狠扎进他醉意昏沉的心脏。

      他猛地抓住榻沿,手背青筋暴起,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压抑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决堤。

      “我知道你恨我……”他声音嘶哑,不再用“朕”,那个至高无上的自称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孤独,“恨我逼你……恨我留不住我们的孩子……”

      “我也恨!”他低吼出声,带着一种破碎的痛楚,“我恨虞叶麟!恨那些蛀虫!我恨这皇宫!恨它让我母妃含冤而死!恨我裴氏一族满门被灭!恨它让我连护住自己孩儿都做不到!我还恨我这一路的仇恨!”

      “可我更恨我自己!”他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床榻,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因激动和醉意而摇晃,“恨我明明……明明只想好好和你在一起……却把事情弄成这副样子……晚晚……我……请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他停顿了一下,望着毫无反应的虞听晚,那个 “爱你”两个字最终还是咽回去了,只能红着眼道:“最终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眼泪毫无预兆地从通红的眼眶里滚落,混合着酒气,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这一刻,他不是什么承平帝,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可能永远失去爱人、被仇恨和爱意撕扯得遍体鳞伤的普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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