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第 84 章 ...
-
虞听晚伏在李玄翊怀中,咳得肝肠寸断,浑身脱力。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让她袖中那张新得的纸条如同烙铁般灼烫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李玄翊的焦急和心疼溢于言表,他笨拙却用力地拍抚她的背,嘶声催促着御医,眼神里的惊惶不似作伪。可越是如此,虞听晚越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他的温柔是真的,他的狠厉也是真的。她像被困在一张用蜜糖和刀刃编织的网中央,动弹不得。
御医连滚爬爬地进来,又是一番心惊胆战的诊脉,结论依旧是惊惧伤神、动了胎气,需绝对静养,万不能再受刺激。开了加重安神镇痛的方子。
药很快煎好,李玄翊亲手喂她。虞听晚闭着眼,顺从地吞咽,浓苦的药汁也压不下喉间那股源自恐惧的恶心感。她需要独处,需要知道那张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或许是她的脸色实在太差,身体颤抖得太过厉害,李玄翊终究不敢再离开,却也不敢再逼问她,只是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一遍遍无声地拍抚,像安抚受惊的婴孩。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曾经是她最安心的港湾,此刻却让她如芒在背。她僵硬地偎依着,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袖口里那张小小的纸片上。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加重药力的安神汤开始发挥作用,李玄翊守了她大半天,加之前夜未眠,也显出了疲惫之态。他小心地将似乎睡着的虞听晚放平,自己则靠在榻边,握着她的手,闭目养神。
虞听晚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听到他均匀却并不沉实的呼吸声,确认他暂时不会惊醒,她才敢极其缓慢地、将那只藏着纸条的手从袖中一点点抽出。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她心跳如鼓,目光死死锁着李玄翊的侧脸。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片。她一点点将它展开,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的天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潦草模糊的字迹。
字迹比小路子那张更加慌乱,墨水洇开,仿佛书写者手腕颤抖得无法自持,内容也更加简短,却更加骇人:
『小姐,速救老爷!裴家旧仆指认,吞产之事恐瞒不住了!陛下盛怒,恐……恐有杀心!送药小径已被封,此乃最后一线,珍重!——忠仆血书』
“裴家旧仆指认”!
“吞产之事”!
“陛下盛怒”!
“恐有杀心”!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虞听晚的太阳穴上,砸得她眼前金星乱冒,耳鸣不止。
不是疑议,不是猜测!是有了人证!父亲……父亲真的做了那样的事!侵吞了裴贵妃娘家的财产!而李玄翊,已经知道了!他不仅知道,而且动了杀心!
最后一线……忠仆血书……
这纸条,是虞家安插在宫中的最后钉子,用命送出来的绝望呼救!
“呃……”一声极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无法控制地逸出喉咙,带着血腥气。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疯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枕畔。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不是囚禁逼问,是死刑的前奏。
李玄翊对她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在铁证如山的罪状和杀母之仇面前,还能剩下几分?他此刻的守候,是最后的温情,还是……监视?
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感到呼吸困难,小腹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啊……”她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身体蜷缩起来,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
“晚晚!”李玄翊瞬间惊醒,看到她惨白如纸、痛苦蜷缩的模样,魂飞魄散,“怎么了?哪里痛?!”
“肚子……孩子……”虞听晚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真正的、无法作伪的恐惧,“玄翊……救孩子……求求你……”
这一次,不是演戏,不是试探。腹中那刀绞般的下坠感真实得可怕,她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暖流正在不受控制地涌出!
孩子!她的孩子!
无论父辈有何恩怨,孩子是无辜的!这是她如今唯一仅有的了!
李玄翊的脸色霎时间比她还要苍白。他猛地掀开锦被,看到素白寝衣上洇开的那抹刺目鲜红,瞳孔骤然收缩!
“传御医!!快!!”他嘶声咆哮,声音劈裂,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恐慌,一把将虞听晚打横抱起,朝太医院方向冲去,“晚晚别怕!朕在!孩子不会有事的!朕绝不会让你们有事!”
宫人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器皿碰撞声瞬间打破了紫宸殿死寂的伪装。
虞听晚在他狂奔的怀抱中,疼得意识模糊,泪眼朦胧中只看到他紧绷的下颌和猩红的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恐惧。
他在怕。
他是真的怕失去这个孩子。
那……对她呢?
在真相大白、父仇母恨横亘之后,他对她,可还有半分情意?
剧痛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吞噬。袖中那张染着“忠仆血书”的纸条,在混乱中飘落在地,被匆忙来往的宫人一脚踏过,碾入尘埃。
无人察觉。
她也在李玄翊怀里晕死过去。
夜,深得像是泼翻了砚台,浓墨重彩地浸透宫闱重重檐角。
_____________________
虞听晚猛地吸进一口气,眼睫剧颤着睁开,像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胸腔里却依旧堵着那块沉甸甸、浸透了血和泪的巨石。
帐顶是模糊的暗金龙纹,在仅有一盏守夜孤灯的昏黄光晕里,沉默地盘旋,俯视着她的劫后余生,或者说,劫后残生。鼻腔里充斥着她厌恶的、散不去的血腥气,混着苦得发涩的药汁味,沉沉压在她胸臆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身体是掏空了的虚软,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酸沉,而下腹那片令人心悸的空茫和残余的、冰冷的抽痛,猛地将她彻底刺醒。
视线艰难偏转,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深潭似的眸。
他就坐在她的榻边,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融进阴影里,唯有襟口袖缘的金线龙鳞,偶尔掠过一点幽微的冷光,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面容隐在晦暗不明处,无喜无悲,静得如同殿外凝固的夜,也像一尊没了心肝肺腑的玉雕。
是李玄翊。
她的夫君,大宣的承平帝,她孩子的父亲,也是……将她父亲逼入绝境、间接碾碎她希望的人。
虞听晚嘴唇翕动,干裂的唇瓣摩擦,想唤一声“陛下”,或是质问,或是哀求,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剩粗嘎破败的气音,和她眼底迅速积聚又强行压下的水光。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指腹带着夜半的凉意,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那动作甚至是堪称温柔的,细致地描摹过她颧骨的轮廓,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可那触感却让她从肌肤寒进心底,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指尖最终滑到她失血干裂的唇上,微微一顿。
“晚晚,”他开口,声线平直,听不出半分波澜,像在陈述一道与己无关的、早已拟好的政令,字字清晰,砸在死寂的殿中,也砸碎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御医说,这胎损伤太重,孩子没保住!你往后……要好好养好身子,才能怀孩子!”
她的孩子……那五个月,与她血脉相连,曾在她腹中细微动弹的孩子……没了。
五指下意识揪紧衾被,触手一片冰凉的锦缎,冷得她一哆嗦,也冷透了心肠。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缓慢而精准地钉入她的耳中,钉穿颅骨,钉进魂魄深处。四肢百骸都僵冷麻木,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她瞳孔涣散着,怔怔地望着帐顶那模糊狰狞的龙,一时竟未能听懂,或者说,不愿懂。什么意思?她只是睡了一觉,只是肚子很痛……她的孩子呢?她明明……好像听见了哭声……
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听得见更漏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死寂,也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
那抚在她唇上的手,感受到了她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他指尖微微用力,迫她回过些神,目光不得不重新聚焦于他脸上。
他眼底深处,是望不到底的寒渊,所有的惊涛骇浪似乎都已在那场血腥的变故中耗尽,此刻只剩下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沉与死寂。没有悲痛,没有怜惜,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空无。
“晚晚,”他又唤了一声,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忍的平静,宣布了最终的结局,也掐灭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我们的孩子,没了。”
虞听晚的身体猛地一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悲鸣,却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无声地、疯狂地淌落。
他凝视着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看着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浸湿他冰冷的指尖。他俯下身,冰冷的唇极其缓慢地印上她湿漉漉的眼睫,吻去那咸涩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缱绻。
然后,他的唇移到她的耳畔,呼吸拂过她冰冷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最终的审判和烙印:
“朕知道你心里所想的……”
“你父亲的命,朕留下了。”
“从今往后,你只是朕的皇后。”
“只是朕一个人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虞听晚剧烈颤抖的身体奇异地静止了。所有的挣扎、痛苦、绝望,仿佛都被这三句话抽干、冻结。
她只是朕的皇后。
只是朕一个人的。
她的家族,她的父亲,她的孩子,她作为母亲的可能……所有的一切,都被剥离、斩断、埋葬。剩下的,只是一个被掏空了内容、徒留华丽外壳的称号,一个只属于帝王的所有物。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挤出,滑落没入鬓发,再无踪迹。
像是终于接受了这无法更改、也无法承受的命运,彻底沉入了无边的、永恒的黑暗和死寂之中。连那细微的抽搐都停止了,她躺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息的玉像。
李玄翊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看了她良久。看着她苍白如纸、再无波澜的脸,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下那圈浓重的、绝望的阴影。
他伸出手,用指节轻轻蹭了蹭她冰凉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流连和确认。
然后,他直起身,脸上的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对的平静。他替她掖好被角,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内殿,玄色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殿外跪着的御医和宫人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封般的死寂威压,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喘。
“用最好的药,”他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冰冷的玉石相击,“一定保住皇后娘娘的命!她若再有丝毫差池,你们,连同你们宫外九族,就都去皇陵底下陪着吧。”
“是……是!陛下!”众人魂飞魄散地应声,冷汗浸透重衣。
李玄翊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死寂的寝殿,径直走入浓重的夜色里。玄色衣袍被夜风拂动,背影挺拔却孤绝得如同万年寒峰之巅唯一的顽石。
凤仪宫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沉重的声响,如同墓穴封土。
将所有的爱恨、痴怨、血腥、泪水和无声的嘶吼,都牢牢锁死在这一片富丽堂皇的坟墓之中。
夜,还很长。
而漫长的余生,似乎也从这一刻,提前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