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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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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殿内烛火昏黄,药气混着淡薄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滞涩难消。
虞听晚躺在云锦衾被里,脸陷在柔软的枕中,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眼珠许久都不动一下,仿佛魂魄早已随那未能降世的血肉一同离去。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榻前。
脚步声很熟悉。
“娘娘,”轻轻又温和的声音响起,是秦嬷嬷。她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您好歹进些汤药,身子要紧。”
虞听晚眼睫颤了颤,依旧无声。
秦嬷嬷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哽咽,却强自压下:“娘娘,您这样……老奴心里刀割似的……”她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回头低声吩咐,“带公主进来吧。”
小小的身影有些怯怯地挪到床边,是好几天都没有见到娘亲的李昭阳。她穿着精致的宫装,梳着双丫髻,仰着脸看床上形销骨立的母亲,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懵懂的不安。她似乎被这殿里凝重的气氛和母亲身上的死寂吓到了,小手无措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见此,秦嬷嬷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昭阳鼓起勇气,伸出软软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虞听晚露在锦被外冰凉的手指,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娘……亲。”
虞听晚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感受到母亲的手指冰冷,昭阳胆子稍大了些,她笨拙地试图表达,词句破碎:“娘亲……呼呼……痛痛就飞走了……”她学着以前自己摔疼时娘亲的样子,撅起小嘴,对着虞听晚的手轻轻吹气,那气息温暖而微弱。
吹了几下,她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急切地补充:“昭阳……乖,娘亲……好了,花花……,扑蝴蝶……”
孩童稚嫩的话语,单纯直白,没有任何大道理,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虞听晚周身厚重的冰壳。她空洞的眼底一点点凝聚起微光,视线艰难地挪动,最终落在女儿焦急的小脸上。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虞听晚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发。紧接着,更多的泪水无声涌出,不再是之前干涸的绝望,而是带了温度的悲恸。
她极慢极慢地反转手腕,用尽力气,将那暖呼呼、软绵绵的小手包裹在自己冰冷颤抖的掌中,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块小小的、却无比灼热的炭火。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开始细微地抖动,压抑的抽气声断断续续,像濒死之人终于重新学会了呼吸。
秦嬷嬷在一旁看着,用袖子使劲按著眼角,心头巨石稍稍松动。她知道,能哭出来,便是活了。
李昭阳被母亲滚烫的泪水吓到,有些慌,却仍坚持用另一只空着的小手,学着大人模样,笨拙地去擦虞听晚脸上的泪,嘴里反复念著:“娘亲不哭,昭阳在……”
她还有昭阳,虞听晚的心一颤……
窗棂外,暮色渐合,殿内的烛光却仿佛在这一刻,终于驱散了些许阴霾,微弱地、却顽强地亮了起来。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凤仪宫的雕花窗棂上。紫宸殿内药气淡去了不少,添了些安神的暖香。虞听晚的身体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秦嬷嬷的悉心照料下,正一点点恢复。她能自己坐起身,能进些滋补的膳食,脸上也渐渐有了些微的血色,不再苍白得吓人。
只是,那血色似乎只浮在表面,未能沁入眼底。
承平帝李玄翊下朝后,批阅奏折间隙,或是夜深人静时,他常踏着清冷的月色而来。他试图弥补,试图靠近,帝王的威严在她病榻前化作了笨拙的温柔。
这日傍晚,他又来了。玄色常服上带着夜露的微凉,挥手免了宫人的通报,放轻脚步走入内殿。
虞听晚正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始落叶的梧桐上,不知在想什么。侧影单薄,透着一种琉璃般易碎的清冷。
“晚晚,”李玄翊走近,声音放得极柔,“今日觉得如何?太医说你可以稍进些燕窝,朕让他们炖了血燕,一会儿用些可好?”
他自然地想在她榻边坐下,想去握她放在绒毯上的手。
虞听晚几不可见地将手缩回了毯子底下,视线依旧望着窗外,只微微颔首,声音平直无波,是完美的宫廷礼节:“劳陛下挂心,臣妾好多了。谢陛下赏赐。”
李玄翊的手落了空,僵在半瞬,缓缓收回。他看着她疏离的侧脸,心中一阵窒闷的痛楚。他宁可她哭、她闹,甚至如刚失孩子时那般死气沉沉,也好过现在这样。现在,她在他面前,像一座精心雕琢的玉像,完美,冰冷,没有一丝热气。
“晚晚,”他试图打破这层无形的壁垒,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们的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还年轻,养好身子最要紧。朕……”
“陛下说的是。”虞听晚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嘴角甚至努力向上弯了一下,像是一个微笑的雏形,但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半点他的影子,“臣妾会好好调理。”
她的话无可指摘,态度恭顺依旧,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距离感,将李玄翊所有未出口的慰藉与悔恨都堵了回去。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会倚在他怀里细语,会因他一句关切而眉眼生动,会带着娇嗔或喜悦唤他“玄翊”而非“陛下”。
那个会对他哭对他笑、有着鲜活情绪的虞听晚,似乎随着那个未成形的孩子一起消失了,哦不,还要更早……
留下的只是大宣朝的皇后,一个符合一切礼制规范的、空洞的躯壳。
李玄翊看着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忽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远不止一张软榻的距离。那是一条汹涌的暗河,由失望、痛苦和无法言说的怨憎汇聚而成,他站在对岸,眼睁睁看着她沉溺其中,却连她的衣角都触碰不到。
他沉默了许久,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作响。
虞听晚的目光重新落回窗外,她放在绒毯下的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白痕。
他们之间永远回不去了……
身体的伤痛或许终会痊愈,但心上的那道裂痕,却在每一次无声的对峙和冰冷的客套中,愈撕愈深,寒彻骨髓。
殿内,药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混杂,萦绕不散。虞听晚靠在暖榻上,面色比宣纸还要白上几分,眼底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空茫。
手不由自主的摸向小腹,而……她的小腹不再隆起,那里曾悄然孕育过一个生命,如今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钝痛,和比痛更刺骨的凉。
那个孩子,在她得知父亲被她的夫君、九五之尊的皇帝李玄翊秘密软禁在府邸,忧惧惊悸之下,化作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离开了。
都是因为李玄翊!她的孩子都是因为他!
虞听晚的眼睛慢慢闭上,不想看到他……
李玄翊他挥退了所有宫人,试图如往常一样去握她冰凉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晚晚,御医说了,身子要紧,还会再有的。”
虞听晚没有缩回手,却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那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他明黄的龙袍,似乎想看透眼前这个她曾倾心爱慕的夫君。
“陛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碎裂后的平静,“臣妾的父亲……为何?”
李玄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他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哔剥的微响。
良久,他转回脸,眼底最后一丝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压抑了许久的暗火。
“为何?”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牵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好,朕告诉你为何。”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榻沿,将她困在他的阴影里,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因为你虞家如今泼天的富贵,那奠定权倾朝野根基的第一桶金,是朕的母妃,裴贵妃的!”
虞听晚的瞳孔骤然收缩,空茫的眼神里终于裂出一丝惊愕。
“你以为你父亲虞叶麟是如何一步一步成为随州首富的?!”李玄翊的声音低沉而锐利,“是母妃!”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积年的怨愤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我母妃家那笔钱,早就被他吞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你虞家攀爬的阶梯!”他的眼中泛起血丝,那是少年时无力与痛苦刻下的烙印,“晚晚,你说,朕该不该拿回原本属于朕的东西?该不该让他尝尝孤立无援、任人拿捏的滋味?”
虞听晚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男人。父亲的形象在她心中剧烈地摇晃,而夫君此刻的狰狞,更让她如坠冰窟。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质问、辩解、哀恸都堵在喉咙里,化成一片冰冷的死寂。
夫妻两人再也没有人说一句话,殿里冷得可怕!
从那日后,凤仪宫成了宫里最温暖也最冰冷的地方。
李玄翊似乎后悔那日的失控,他愈发频繁地来,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宫中,绫罗绸缎,珍宝古玩,堆满了库房。他日日亲手喂她喝药,为她描眉,在她夜半惊梦时紧紧抱住她。
可虞听晚的心,像是被那日的事实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再多的温暖填进去,也瞬间漏得干干净净。她不再拒绝,只是顺从,那种顺从背后,是一种令人心慌的疏离。她依然会对他笑,只是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
她所有的鲜活气,似乎都给了他们的女儿,刚两岁的长公主李昭阳。
只有抱着昭阳时,虞听晚的眼睛里才会有一点真实的光彩。她会温柔地哼着歌谣,轻轻摇晃,指尖爱怜地拂过女儿娇嫩的脸蛋。昭阳咿咿呀呀地伸手抓她的发丝,喊她娘亲,她会低下头,用脸颊贴着女儿温热的小手,久久不愿离开。
李玄翊常常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虞听晚对女儿毫无保留的温柔,再对比她对自己那份礼貌的淡漠,胸口便如同被巨石堵住,闷得发痛。
他试图通过女儿来靠近她。他抱着昭阳,逗得女儿咯咯直笑,然后期待地看向虞听晚,希望她能像过去一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虞听晚会走过来,接过女儿,轻声说:“陛下政务繁忙,昭阳让乳母带着就好。”
那一刻,她眼底或许有一丝对女儿笑意的不舍,但转向他时,只剩下无可指摘的、冰冷的规矩。
李玄翊明白了。
她不再与他争吵,不再流泪质问,甚至不再提起她的父亲。她只是安静地待在他打造的金丝牢笼里,做着无可挑剔的皇后。
可她不要他的弥补,不要他的温情,连带着,将他试图通过女儿传递的暖意,也一并坚定地推开了。
她原谅了他身为帝王的心狠与算计,或许也模糊地知道了父辈的亏欠。
但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爱他。
那日带走的不只是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似乎也带走了那个曾会在他怀里撒娇、眼里都是他,会因为他一句情话而脸红、会毫无保留相信他的虞听晚。
剩下的皇后,相夫教子,仪态万方,却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