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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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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子袖着那支沉甸甸的珍珠簪退出去后,殿内重归死寂。
虞听晚僵躺在床上,方才强撑出的那点力气瞬间抽空,只剩下冰冷的虚脱感。每一次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都能让她惊得心脏骤停,既盼着小路子带回消息,又恐惧那消息是她无法承受的。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
李玄翊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身的寒气和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但在踏入内殿,目光触及她苍白面容的瞬间,那戾气便如冰雪遇阳般化去,只剩下深切的担忧。
“怎么还没睡?”他快步走到榻边,掌心自然地覆上她的额头,探试温度,眉头蹙紧,“脸色还是这么差。御医开的安神汤没效用么?”
他的触碰依旧温柔,眼神里的关切也看不出半分虚假。虞听晚仰望着他,试图从那深邃的眼底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算计或冰冷,却只看到自己惶惑的倒影和清晰的疼惜。
这真实与虚假交织的罗网,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声音细弱:“睡不安稳,总是心悸。”
李玄翊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蹭着她的发顶,低叹:“是朕不好,今日不该让那些混账事惊扰了你。”他顿了顿,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别想了,朕方才还问了,太医说你怀着身孕,情绪不宜过于激动,静养段时日便好。”
他又在骗她。
虞听晚靠在他胸膛,听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却只觉得无边的寒冷。他编织着谎言,用温柔的怀抱禁锢她,同时在外面磨刀霍霍。
她不能拆穿,甚至不能流露出半点怀疑。她只是更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将脸埋得更深,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寻求庇护,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李玄翊只当她仍是难受依赖,心尖发软,将她拥得更紧,低声絮絮说着宽慰的话,承诺明日再换更好的御医,寻更可口的膳食。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李玄翊眉头一皱,显是不悦此时被打扰。
虞听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抓住他衣襟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何事?”李玄翊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门外是他的心腹大太监,声音压得极低,禀报的是前朝政务,听起来像是急需决断的急事。
李玄翊面色一凝,低头看了看怀中似乎又昏昏欲睡的虞听晚,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轻轻将她放回枕上,掖好被角。
“晚晚,朕去去就回,你好生歇着。”他柔声交代,起身时,目光扫过角落侍立的宫女,眼神微冷,带着无声的警告。
殿门开合,他离开了。
虞听晚紧闭着眼,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外殿的方向。她猛地睁开眼,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机会!只有现在!
她强撑着坐起,目光急切地扫向殿门方向。方才李玄翊离开时,并未将殿门完全合拢,留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这是规矩,以便随时听到殿内的动静。
而就在那缝隙之外,一个矮小的身影飞快地一闪而过,极其隐晦地朝殿内投来一瞥。
是小路子!
虞听晚的心几乎跳出喉咙口。她看到小路子的手在门边极快地做了一个向下抛掷的动作,随即身影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什么东西?
她呼吸急促,也顾不得许多,掀开锦被,赤着脚,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门边。冰凉的金砖地刺激着她的脚心,她却浑然不觉。
门缝下的阴影里,躺着一小团不起眼的、揉得皱巴巴的油纸包,像是包什么点心药材剩下的。
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那小小的纸团。迅速缩回门内,背靠着冰冷的殿门,她急切地展开纸团。
油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歪斜,显是在极度紧张慌乱中写就,墨迹甚至有些晕开:
『国丈病重,非寻常!日有生面人出入逼问,言及旧年裴事。守卫增一倍,如临大敌。药石难进,小的拼死才得此隙,万望珍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虞听晚的眼里,心里。
病重!逼问!裴事!守卫倍增!药石难进!
最后三个重重的感叹号,像是滴落的血泪,昭示着父亲此刻真正的绝境。
李玄翊!他果然在逼供!他甚至可能……可能要父亲的命!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冰瀑,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理智。眼前一阵发黑,她腿一软,沿着冰冷的殿门滑坐在地,那张小小的油纸团被她死死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溢出,不是因为孕吐,而是源于心胆俱裂的绝望。
几乎是同时,殿外廊下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虞听晚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瞳孔因惊惧而急剧收缩。她手忙脚乱地想将那张致命的油纸藏起来,可藏到哪里?哪里能躲过他的眼睛?
脚步声已到门外。
绝望之下,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攥着纸团的手猛地塞进口中,剧烈的恶心感瞬间涌上,她俯下身,发出撕心裂肺的真正干呕声,趁机将那一小团纸死死咽了下去!
纸团粗糙的边缘刮过喉咙,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和强烈的窒息感。
“哇——”她呕得涕泪交流,浑身痉挛。
殿门被猛地推开。
李玄翊站在门口,看到的正是她狼狈地瘫倒在地,对着光洁的地面痛苦干呕的情形。他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抱起。
“晚晚!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正的惊慌和不解,他才离开片刻!“传御医!快!”
虞听晚伏在他怀里,咳得撕心裂肺,眼泪疯狂涌出,却不是因为呕吐。
那团写下父亲悲惨境遇的纸,带着墨的苦涩和油的腥腻,正沉沉地坠在她的胃里,也坠在她的心上。
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吐出、也永远无法消弭的秘密。
一个横亘在她与李玄翊之间,从此再也无法跨越的、冰冷的真相。
李玄翊抱着怀中剧烈颤抖、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虞听晚,心慌意乱到了极点。他方才离开不过片刻,去处理那该死的紧急军报,回来竟看到她瘫倒在地,呕得如此撕心裂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险!
“晚晚!晚晚!”他一遍遍唤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大手笨拙又急切地拍抚她的背脊,触手一片冰凉汗湿,“御医!御医怎么还没到!”他扭头厉声呵斥,眼中迸出的戾气吓得殿外候着的宫人连滚爬爬地跑去催请。
虞听晚伏在他肩上,咳得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火辣辣地疼,那团硬咽下去的油纸像一块燃烧的炭,灼烧着她的食道,也烙在她的灵魂上。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她不是呕,她是想将那吞下去的真相、那冰冷的绝望都掏出来,可她不能,它们已经和她融为一体,成了日夜不休的折磨。
“冷……玄翊,我冷……”她牙齿格格打颤,在他怀里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李玄翊立刻用锦被将她严严实实裹住,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寒意,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朕在这儿,抱着你,很快就暖和了……别怕……”
可他越是温柔,那油纸上的字迹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病重』、『逼问』、『裴事』、『拼死』……每一个字都在无声地尖叫,控诉着抱着她的这个男人的残忍和虚伪。
御医几乎是跌撞着被拖进来的,战战兢兢地请脉。李玄翊如同困兽般在一旁盯着,眼神骇人,吓得老御医手指都在抖。
“如何?”李玄翊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回、回陛下,”御医额头冷汗涔涔,“娘娘是惊惧过度,引动了胎气,加之脾胃虚弱,才呕逆不止……万幸龙胎暂无大碍,只是娘娘心神损耗太甚,需绝对静养,再也受不得半点刺激了……”
“惊惧过度?”李玄翊猛地抬眼,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扫过那些垂首屏息的宫人,“朕才离开多久?方才发生了何事?谁惊扰了皇后?!”
宫人们跪了一地,浑身发抖,噤若寒蝉,无人能答。他们确实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李玄翊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得可怕。他确信,一定发生了什么。晚晚的反应不对,那不仅仅是孕吐的痛苦,那里面掺杂了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
是谁?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消息递进来?还是……她猜到了什么?因为白日里群臣的谏言和他那句失言的“算账”?
他目光沉沉地落回虞听晚苍白如纸的脸上,她闭着眼,长睫湿漉,依旧细微地颤抖着,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他的心狠狠一揪,所有猜疑和怒火又被滔天的心疼压了下去。无论如何,现在什么都没有她和孩子重要。
“开药!用最好的药!若是皇后和龙胎有半分差池,朕要你们太医院全体陪葬!”他低声咆哮,如同被触逆鳞的巨龙。
御医连滚带爬地去拟方煎药。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虞听晚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噎声。
李玄翊挥手让所有宫人都退到外殿,独自抱着她,像抱着世间最易碎的梦。他将脸埋进她带着药味和汗意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慌乱和后怕:“晚晚,别吓朕……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朕,嗯?”
虞听晚在他怀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告诉她?告诉他,她知道了他在如何折磨她的父亲?告诉他,她吞下了指控他的证据?
她不能。
她只是更紧地闭上了眼,眼泪无声地淌进他的衣襟,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喉咙里那团纸的异物感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她那无法消化的真相。
她的沉默和冰冷的泪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李玄翊的心脏。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道冰冷的裂隙已经在他与她之间悄然裂开。
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某些东西的流失。
“睡吧,”他最终只是徒劳地重复着,声音沙哑,“朕守着你,什么都别想。”
药很快煎好送来,他亲自试了温度,一点点喂她喝下。或许是安神药的效力,或许是情绪耗尽,虞听晚终于在他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眉心依旧紧蹙,睡得极不安稳。
李玄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盖好锦被,自己在榻边坐了整整一夜。
烛泪堆叠,天光渐晓。
他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目光深沉如夜,里面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爱怜、疑虑,以及一丝被触碰逆鳞后、绝不容忍的帝王狠决。
他轻轻抚平她紧蹙的眉头,动作温柔,眼神却冷冽地扫过殿外。
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谁想通过惊扰她来达到什么目的,他都会揪出来。
碎尸万段。
而枕下,虞听晚无意识蜷起的手指,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印痕。
吞下去的秘密在她体内生根,与腹中的胎儿一起,无声汲取着她的生命和精神,酝酿着一场无人能预料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