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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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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听晚从玄翊搪塞的理由和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就知晓事情可能远不止她想的那般,恐怕只会更严重。
此时如同冰锥,刺破了虞听晚心中最后的侥幸。她的父亲,虞叶麟,那个将她视若珍宝、为她可以做任何事,不惜散尽家财也要支持她的父亲,怎么可能因为区区“生意繁忙”、“年关节庆”就将近一年对她避而不见?尤其是在她经历了生死大难、登临后位、又身怀六甲之时?
“生意再重,能重过女儿?”虞听晚独自坐在偏殿的小佛堂里,指尖冰凉地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越嚼越觉得苦涩冰冷。李玄翊的话,骗骗外人也就罢了,骗不过与他一同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她。
他那瞬间的慌乱和刻意放柔的安抚,分明是心中有鬼!
是,他是帝王,有他的权衡和不得已。她理解他清算旧党、整饬朝纲的艰难,也尽力为他稳住后宫,不添麻烦。
可事关她的父亲!那是她在这世上除了他和孩子们以外,最亲的亲人!
若父亲真因什么原因而陷入险境,李玄翊却选择隐瞒她、搪塞她……这比直接告诉她真相更让她心痛和恐惧。而作为罪魁祸首的第一人就是李玄翊!
这深宫近一年的磨砺,早已洗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天真。她见识了太多表面祥和下的污秽,太多笑语盈盈背后的刀光。
任何人对着你笑脸相迎的背后都是可怕的嘴脸……
无一不在告诉她,这巍巍皇城,每一步都可能踏空,每一份“好意”背后都可能藏着算计。
她不能再坐等。不能将父亲的安危,全然寄托于李玄翊那句语焉不详的“待春暖花开”。她必须知道真相。
心念电转间,一个人选浮上心头——青萝。
青萝并非凤仪宫的掌事宫女,地位不如秋月显眼,秦嬷嬷终是李玄翊的人。但她是从随州虞府就跟着虞听晚的旧人,家生子,父母兄弟都在虞家为仆,对虞家的忠心毋庸置疑。且她性子沉稳,心思细密,口风极紧,平日里负责打理虞听晚的贴身衣物和妆奁,并不起眼,却是虞听晚真正可以托付心腹之事的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在李玄翊这里面生。
打定主意,虞听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她起身,缓步走出佛堂。
“秋月,”她唤来正在外间指挥小宫女熏衣的秋月,“去把青萝叫来,本宫有件旧年衣衫上的绣线松了,让她来看看如何修补。”
“是,娘娘。”秋月不疑有他,应声而去。
很快,青萝悄步进来。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容貌平平,低眉顺眼,行动间悄无声息。
虞听晚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青萝一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银骨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虞听晚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青萝。青萝垂首侍立,并无半分慌张,显示出极好的定力。
“青萝,”良久,虞听晚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本宫有件极要紧的事,需你出宫去办。此事,关乎我父性命安危,关乎虞氏满门。除你之外,绝不可让第六只耳朵知晓,包括秋月和秦嬷嬷,明白吗?”
青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迅速化为绝对的肃然。她噗通一声跪下,以头触地,声音虽低却无比坚定:“奴婢的命是娘娘和虞家给的!娘娘但有所命,奴婢万死不辞!绝不泄露半分!”
“好。”虞听晚俯身,亲自将她扶起。她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块看似普通、边缘却刻有一个极小“虞”字标记的羊脂玉佩,这是虞家信物,也是父女两之间互通消息的凭证。
另一样是一封她刚刚写好的、封了火漆的信。
“你借口家中老母病重,向宫正司告假七日。本宫会让秦嬷嬷替你打点好出宫手续。”虞听晚将玉佩和信塞入秋月手中,指尖冰凉,“出宫后,立刻前往城南‘永顺’车马行,亮出玉佩,找一个叫刘三的管事。他会给你准备快马和盘缠。你日夜兼程,速往随州虞府,找到我父亲虞叶麟!”
她的语速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不要通过虞府正门,想办法暗中联系我父亲身边最信任的老仆虞忠,将这封信亲手交给我父亲!告诉他,这是女儿给他的!让他无论如何,据实相告他的处境!若……若他一切安好,只是事务缠身,你便速速回京复命。若……”
虞听晚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泛起水光,却强行压下:“若他身陷险境,或行动受限,或……或已遭不测……你务必查清原委,速速回报!记住,你的任务只是探查消息,传递信件,绝不可轻举妄动,暴露行踪!一切以自身安全和你打探到的消息为重!明白吗?”
青萝紧紧攥着那枚带着虞听晚体温的玉佩和那封沉甸甸的信,感觉重逾千斤。她再次重重磕头:“奴婢明白!奴婢定不负娘娘所托!必将老爷的消息带回!”
“去吧。一切小心。”虞听晚挥挥手,转过身,不忍再看。让青萝涉险,她心中亦如刀割。但此刻,她无人可信,无人可用。
青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她来时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虞听晚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愈演愈烈的风雪,手心冰凉一片。派青萝出宫,是一场豪赌。赌的是青萝的忠诚和能力,赌的是父亲或许真的只是生意缠身,尽管她内心深处已不再相信,赌的是李玄翊若是察觉……不会对她和虞家痛下杀手。
还有,若是李玄翊做了要害她和父亲的事……
恐惧和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为了父亲,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她必须知道真相。
接下来的两日,虞听晚度日如年。她在李玄翊面前强装镇定,依旧温柔体贴,处理宫务也依旧井井有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焦灼如同烈火烹油。每一次宫门方向的动静,都让她心惊肉跳。她既盼着青萝早日归来,又害怕她带回无法承受的消息。
李玄翊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依旧忙于前朝政务,只是来凤仪宫的次数似乎少了许多,看向她的眼神也愈发深沉难辨,偶尔会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复杂。这种沉默的注视,反而让虞听晚更加不安。
第三日黄昏,风雪稍歇。一名小太监低头快步走进凤仪宫,将一枚看似普通的、用于宫内传递物品的竹牌,这竹排上面有青萝出发前约定好的暗记,交给了虞听晚的心腹秋月,又迅速离去。
虞听晚拿到那枚竹牌时,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青萝……有消息传回来了?!是好是坏?她迫不及待地寻了借口回到内室,紧紧关上门,颤抖着破解了竹牌上极其隐晦的暗号。
暗号很短,却让虞听晚瞬间脸色煞白,如坠冰窟!
暗号显示:人已至随州,府衙戒严,虞忠不见,老爷……称病谢客,踪迹难寻。疑有变,正设法。
“称病谢客……踪迹难寻……”虞听晚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僵硬!父亲根本不是生意繁忙!他是被变相软禁了!踪迹难寻,甚至可能……已经出了意外!
而李玄翊,她的丈夫,大宣的皇帝,明明知道,却选择了欺骗和隐瞒!
巨大的恐惧和被背叛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她眼前一黑,扶住妆台才勉强站稳,腹中一阵抽痛,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真相的阴影,以最残酷的方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而她,即将直面这风暴的核心。
那天晚上李玄翊那句“有些账,朕……一笔一笔,亲自去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砸在虞听晚耳中。
他说的“账”……原来是针对父亲虞叶麟?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刺入心口,激得她浑身一颤,小腹都跟着抽动了一下。
“唔……”她下意识地呻吟出声,不是因为呕吐,而是源于那骤然而至的恐慌。
秋月见她不对劲,赶忙去传太医。
比太医先来的竟是李玄翊!
他一身冷气,可手却是那么温暖,他关心地问道:“怎么了?”紧张地低头查看她的脸色,“是不是又难受了?朕传御医!”
“不……不用……”虞听晚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声音发虚,“只是……突然有些心慌。”
她抬起眼,努力想从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自己苍白惶惑的倒影,以及他毫不作伪的关切。这关切是真的,她感觉得到。可那隐藏的冰冷,也是真的。
“陛下,”她声音微颤,试探着,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臣妾只想问你,父亲……在随州可好?我很想他,我想要去探望他老人家……”
李玄翊抚着她背脊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仅仅一瞬,快得仿佛是错觉。随即他神色如常,甚至带上一点宽慰的笑意:“岳父一切都好,吃用都是最好的,有专人伺候。晚晚安心养胎便是,等你身子爽利些,朕陪你一同去随州看他。”
他的话滴水不漏,神情也挑不出错处。
可虞听晚的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那瞬间的停顿,以及那过分流畅、仿佛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像一把小锤,敲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她父亲出事了。
被她的夫君,当今天子,软禁了。甚至……那“账”若清算起来,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下场?她猛地想起秦嬷嬷在她面前提过很多次的,裴贵妃的惨死,以及裴家的败落……那些她曾经觉得遥远而模糊的朝堂倾轧,此刻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突然觉得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熟悉又陌生。他是会为她孕吐而罢朝、心疼到手足无措的夫君,也是能面不改色将她父亲囚禁、口称“算账”的帝王。
剧烈的反胃感再次凶猛地涌上喉咙,这一次,却不仅仅是孕吐的反应,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惊惧和恶心。
她猛地推开李玄翊,扑到榻边,对着银盆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迸出,却冲刷不掉心头的冰冷和绝望。
李玄翊被她推得一怔,随即立刻跟上,半跪在榻边扶住她簌簌发抖的肩膀,语气焦灼万分:“怎么又吐得这么厉害?晚晚,忍一忍,御医马上就来!”
虞听晚说不出话,只拼命摇头,呕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也将那骤然窥见的、令人恐惧的真相一同呕出去。
她该怎么办?
一边是血脉至亲的父亲,一边是恩爱缠绵的夫君,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那笔她不知道的“账”,究竟是什么?到底有多严重?
银盆里清水晃动,倒映出她泪眼模糊、惨无人色的脸,也倒映出李玄翊写满担忧和心疼的眉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快要看不清了。
剧烈的呕吐间隙,她抓住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破碎不堪:
“玄翊……别……别骗我……”
虞听晚那句“别骗我”破碎得不成调子,混在撕心裂肺的干呕声里,几乎被淹没。
李玄翊的心像是被那微弱的声音狠狠拧了一把,酸涩和尖锐的疼蔓延开。他手臂收得更紧,几乎将虚软的她箍进自己骨血里,一遍遍顺着她的背,声音哑得厉害:“胡说什么,朕怎么会骗你……”
可这话出口,他自己先尝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隐瞒,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欺骗?
虞听晚呕得脱了力,整个人瘫软在他怀中,只剩下细微的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不是因为难受,而是那种被无形巨网罩住、进退维谷的恐慌。她信他对她的好,那日夜不离的陪伴,那看她吐时比自己病了还焦急的眼神,做不得假。可正因如此,那潜藏在温情下的冰冷算计才更让她胆寒。
他越是无微不至,她越是无法开口直接质问:你是否囚禁了我父亲?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
她不能问。她是他的皇后,怀着他的孩子,背后是摇摇欲坠的母家。一旦捅破那层窗户纸,撕扯开的可能是她无法承受的真相和后果。
此刻的缄默与温情,竟成了唯一脆弱的庇护所。
李玄翊将她小心放回枕上,拭去她额角的冷汗和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瓷器。他转头压低声音吩咐宫人换上新熬的安神汤,目光扫过殿外时,依旧带着未散的余怒和帝王的威压,足以让所有窥探的目光惊惧退避。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偶尔抑制不住的、低低的抽噎。
他端着温热的药盏,试了温度,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喂她。虞听晚闭着眼,顺从地吞咽,浓重的药味压下翻涌的恶心,也暂时麻痹了翻腾的心绪。
药里有安神的成分,疲惫和惊吓双重袭来,她终是抵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紧蹙,长睫不时颤动,像是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梦魇。
李玄翊就坐在榻边,一动不动地守着。
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而孤寂。他凝视着她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指腹轻轻描摹她的眉眼,眸光深处翻涌着滔天的巨浪。
一边是怀着他骨血、脆弱不堪、让他疼到心尖上的妻;一边是可能蠹食他母族血肉、间接导致母妃惨死的岳丈。
这局棋,他执子,却落得步步锥心。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将一个轻若鸿羽的吻印在她汗湿的鬓边,低哑的嗓音浸满了无法与人言的痛楚和决绝:
“晚晚,有些事,朕不得不做。”
“信我。”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时,所有柔情被一丝不剩地敛起,面上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沉静。他步出内殿,对候在外的心腹大太监低声道:
“传朕旨意,加派一倍人手‘护卫’别院,没有朕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告诉里面的人,让虞叶麟好生‘回想’,朕的耐心……有限。”
“是。”大太监屏息应声,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中。
李玄翊独立于廊下,秋夜的寒风吹动他玄黑衣袍的下摆。他抬眼望向皇城西北角那片被圈禁的、死寂的别院方向,眼神冷冽如刀。
账,必须算清。
可这代价……他回头望了一眼内殿摇曳的烛光,袖中的手缓缓攥紧,骨节泛出青白色。
他只希望,当一切水落石出那一天,他的晚晚,还能愿意让他这样抱着,还能……信他……与他长相厮守。